《地心引力》：進化的不是人而是電影

電影開篇那句“生命在宇宙中無法存活”，翻譯一下就是人活得沒有生氣，是心無所系之故，但是即使失去一切念想，地球母親還是永遠的家，至少還有地心引力指引回家的方向。

這幾年，可以在影史大事記里記一筆的新片并不多，阿方索 ·卡隆的《地心引力》算是一例。人們說它是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好的開幕影片”。考慮到大導(dǎo)演詹姆斯 ·卡梅隆用《阿凡達》（2009年）為 3D電影樹立了行業(yè)新標桿，他的盛贊含金量十足：“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太空題材影片；這種電影，我很久沒有看到了。 ”

先睹為快的圈里人激動溢于言表。在正式開畫前，圍繞影片的核心話題早已從“好不好”升級到 “是不是科幻片新的里程碑”了。有趣的是，《地心引力》既不科學(xué)，也不熱衷幻想，與其說它是科幻片，不如說是套用傳統(tǒng)情節(jié)劇模式的災(zāi)難片。

平庸的故事托不住宏大的意象

在《地心引力》中，近地軌道上一場事故毀了航天飛機，藍色的地球就在視線內(nèi)，幸存的宇航員卻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此這般獨自求生的故事，還有《荒島余生》（2000年）和《 127小時》（2010年）。《地心引力》的特別之處在于它不僅僅有關(guān)個人勵志，主角瑞安博士被賦予了若有若無的象征意義，這與卡隆的上一部科幻片《人類之子》（2006年）是氣脈相通的。

起初，和瑞安一起幸存的同事科沃斯基為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問她如果此時此刻身在地球會做什么，她告訴他，這是下班后離開醫(yī)院的時間。他問，是在回家的路上嗎？她答非所問，說她會聽車里的廣播，但不在意內(nèi)容，只是聽著聲響埋頭開車。科沃斯基問她有沒有一個“有特別意義的人 ”，有沒有誰會“抬頭看看天空”掛念著她，她都沒有回答。

瑞安不認為從醫(yī)院到住處是“回家”，是因為小女兒死后，她失去了方向，像在太空中一樣，她活著就是一場失重的漂流。找回重力的過程，也是她重新燃起生存意志的過程。這是一次象征意義上的重生：失去科沃斯基后，她一個人鉆進國際空間站，脫去沉重的宇航服，身體在失重狀態(tài)下半蜷縮、半舒展，從形態(tài)到氣場都像極了子宮里安睡的嬰兒。生怕觀眾看不出來，畫面上還飄著纜繩來模仿臍帶。片尾，神舟的返回艙落入湖中，一番掙扎后她爬出艙門，奮力游出湖面，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從羊水中費了好大勁兒才來到這個世界。鏡頭從瑞安的雙腳向上掃，而后保持俯拍到結(jié)束，電影的最后一幕是一個行走在天地之間，頂天立地的女巨人。

這兩個場景里，瑞安不僅僅是她自己。在卡隆的前作《人類之子》中，人類普遍失去了生育能力，一群人保衛(wèi)最后一個自然懷孕的年輕母親。慮及未來，有人擔(dān)心外星人入侵，有人擔(dān)心核戰(zhàn)爭，卡隆擔(dān)心的是人類自身失去生存的原動力，所以他的科幻片每每將繁衍生育拍得很神圣。

事關(guān)終極關(guān)懷的主題用簡筆勾勒是個好主意。但主角在絕境中曝露暗藏的心靈創(chuàng)傷進而戰(zhàn)勝自我的情節(jié)劇模式，實在太陳舊了，與影片在技術(shù)上的進階不在一個層面上。簡單不等于照搬套路。在法國極簡主義大師布列松的鏡頭下，沒有表情的人物和看似尋常的情節(jié)可以掀起情感的驚濤駭浪。而在卡隆這里，簡單沒有孕育出永恒，只熬出一鍋似曾相識的心靈雞湯。嬰兒狀的漂浮和女巨人上岸的宏大意象，給了影評好用的切入點。但它們無法附著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上，單看很好，但是在整部電影里略顯刻意，配上好萊塢慣有的給主角心理治療的路數(shù)，就更加矯情了。

她比“星孩”多了一條臍帶

“最好的太空題材影片”曾是《 2001 太空漫游》的桂冠。討論《地心引力》的時候扛上一部神壇上的經(jīng)典，實在是一個沉重的負擔(dān)。卡隆自己都說，他籌備影片時唯一沒有重溫的太空片就是《 2001》，理由是怕被震懾住。

可惜的是，卡隆想繞也繞不開。不見光怪陸離的外星人和壯懷激烈的星際傳奇，甚至也沒有英雄主義和探索精神，只有茫茫宇宙中孤絕的漂流，已經(jīng)依稀是《2001》附體了。再者，《地心引力》關(guān)于重生與進化的表達，顯然有《2001》的遺產(chǎn)。人們都說，瑞安像嬰兒一樣漂浮的那場戲讓人想起“星孩”，《2001》中宇航員大衛(wèi)進化出來的高階生命形態(tài)。

最關(guān)鍵的是，《地心引力》的主海報是一位宇航員，姑且認為是瑞安漂浮在太空中，一個人對著碩大無朋的地球。這不活脫脫正是“星孩”回到近地軌道上與地球相對的構(gòu)圖嗎？二者還雙雙用了視覺錯覺來表意。兩部片子都關(guān)注了人類生命力的退化，某種意義上庫布里克的話茬兒被卡隆接了下去。從特意營造的視覺錯覺中，我們可以看到表面相似，但實則不同的答案。

瑞安身上的纜繩是連在航天飛機上，但看上去像是系在她和地球之間——這條纜繩就是指引她回歸地球的臍帶，即地心引力。而“星孩”給人的錯覺是其體格之龐大與地球不相上下。既是嬰兒又是巨人的除了這兩位，在科幻電影里一時還想不到其他。

可以說，兩位導(dǎo)演都將對抗麻木與退化的希望寄托在“進化”上，但走的路卻是相反的。女巨人的能量來自地球母親。影片的主旨很直白。開篇那句“生命在宇宙中無法存活”，翻譯一下就是人活得沒有生氣，是心無所系之故，但是即使失去一切念想，地球母親還是永遠的家，至少還有地心引力指引著回家的方向。而“星孩”沒有母親，也沒有臍帶，他的重生是地外生命用不為人知的方式達成的。

將“星孩”放大到與地球同樣大小，是為了營造他與地球的對峙之勢。引力已經(jīng)不能再束縛他，他冷冽地注視地球，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么對待這個“燦爛奪目的玩具（同名小說中的形容） ”。在臨場修改的原劇本里，他摧毀了軌道上攜帶核武器的攻擊型衛(wèi)星。對照之下，重生的女巨人，渴慕地四下打量周遭的環(huán)境，欣喜得大笑起來，與地球母親之間的感情水乳交融。

換言之，兩部片子最大的分歧在于上帝銷聲匿跡以后，我們是應(yīng)該宣布他死了，還是去把他找回來。庫布里克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背景音樂烘托下，宣告上帝已死，“超人 ”出世。而卡隆則讓一個“一生中從沒祈禱過”的人找到了信仰。有信仰，才得進化。一些解讀認為那個無私忘我的宇航員科沃斯基在故事結(jié)構(gòu)中相當(dāng)于圣靈，“唯一能施行救恩使人重生的那endprint

一位”，“上帝借著圣靈向人說話”，“圣靈

住在信徒的心里成為我們的保惠師并使我們成圣”。

不科學(xué)也沒幻想，有的是電影在明天的榮光

有兩種人看了《地心引力》格外失望。一種是奔著第二部《2001》去的人，一種是聽說特效出眾就開始期待讓人耳目一新的科幻設(shè)定。但除了新聞和紀錄片里已有的，他們沒有看到什么新東西。

卡隆也不認為自己拍的是科幻，他在一次訪談中說，“我個人并不覺得《人類之子》是部科幻片，那部電影我想描繪和評述的是世界所陷入的某種狀態(tài)”；《地心引力》“更多還是基于目前已有的科學(xué)技術(shù)，而非科學(xué)幻想”。

或由于技術(shù)所限，或考慮視覺效果，電影不可能完全還原太空的狀況，比如沒有豎起來的頭發(fā)和不該飄出去的眼淚。但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節(jié)點出現(xiàn)了不少技術(shù)性錯誤：現(xiàn)實中，衛(wèi)星碎片不可能有那么夸張的連鎖反應(yīng)，而且碎片速度快得用肉眼根本看不到；國際空間站和哈勃望遠鏡不在同一高度的軌道上，只穿宇航服是走不到的；噴氣包裝置也早被棄用了。幸好大部分人都不熟悉太空科技，看的時候不至于出戲。

雖然不科學(xué)也沒幻想，但《地心引力》還是一部科幻電影。因為它提供了“夢境般的”、“白熱化的感受”（《綜藝》），是“最具現(xiàn)實感的太空電影”（《好萊塢報道者》）。在《地心引力》里，人的進化有些空洞，電影的進化卻是實實在在的。《時代周刊》說它“昭示的是電影在明天的榮光”，是說到了點子上的。在它之前，我們從沒有在銀幕上這樣看過太空，尤其是在宇航員的主觀鏡頭里，反射在玻璃面罩上的微縮太空情景，以前從沒有人做到過。

每一個視覺效果的新臺階，幾乎都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程：一部電影想達到某種效果，但現(xiàn)有的技術(shù)達不到，拍攝團隊就自己去搞發(fā)明。這一次，卡隆用 180萬個 LED燈裝配起來的，萬花筒一樣的“燈箱”替代了傳統(tǒng)的綠幕，此外，《地心引力》的創(chuàng)新還有把人用“木偶裝置”吊起來拍攝無重力狀態(tài)、數(shù)碼圖形元素直接渲染成 3D畫面等等。

電影能從戲劇的陰影中站出來，又一次次對抗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等新媒介的沖擊，就在于技術(shù)上的一次次革新。在看《阿凡達》的時候，我生發(fā)出一個念頭：對那些技術(shù)上是巨人的電影心存敬畏，不論它們的頭腦看起來有多守舊或者平庸，因為它們是電影生生不息，一路向前的原動力。

蘇往：影評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