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

想念一棵樹,這棵樹站在我老屋的門前。
這是一棵金桂,曾是一棵粗壯挺拔的大樹,被天雷劈了,五米高處的斷樁上還殘剩一脈蔥蘢的枝丫,這一脈丫枝挺成了一棵樹。
我記事的時候,就看見了這一棵樹,它灰黑的枯樁靜穆地刺向蒼穹,靜靜坦露它傲然的心跡。開裂的樹身上,有枝丫一面的樹皮只要用鐵釘一扎,就會滲滴出淚一樣的汁液,另一面的樹皮干朽如鐵,輕輕敲打,便嘣嘣發響。后來,枯朽樹身被人剝砍了當干柴燒,殘余樹身裸露著魚鱗似的刀痕,高擎一脈倔犟的丫枝,在我老屋的門前櫛風沐雨,昂然天地。我疑惑問父親:“為什么不拔掉這棵難看的殘樹?”父親平淡說:“這是村里人的念想樹啊。”
1971年的一個秋夜,老屋院壩上,桂花的暗香在空氣里流溢,一輪圓月掛上在晴空,天地一片銀輝。我聽唐世榮老人講了這一棵樹。
唐世榮的起祖是明朝初年行走云貴川三省的商客,積錢買下了這一片田產,經幾代人的承傳光大,筑造了這老屋的前身香桂園。香桂園坐西北,面東南,秀山纏抱,修竹裹繞,東西南北天井院壩四個,細雕廊樓八處,大小房舍四十九間。院壩和壩基全用精鑿細鏤的清砂石板和龍骨條石鋪砌,內外花園各一,內花園植云南茶花十二棵,外花園植貴州金桂十二棵。內花園碑題:守家業,行善舉,持勤儉,開福源。外花園碑題:善是成人之本,和是成事之道。香桂園還辦了私塾,佃客子弟讀書免第一年的錢糧,此后每年減半。由此,香桂園在烏江揚名。
明末,張獻忠領兵入川。唐家先祖讓香桂園的婦孺老人躲進大梁子山的老林,親率四鄉勇士保衛家園,與張獻忠一股軍隊血戰了一天一夜,殲滅敵軍五百余人。敵人援軍奔來,唐家先祖和三百八十多勇士寡不敵眾,大半戰死,傷者盡被砍頭,不余一個活口。敵人撤離,火燒香桂園。躲進老林的人回到村里,香桂園已是一片瓦礫,只殘存這一棵樹——一棵枝丫已被大火烤焦的金桂。重建的香桂園,沒了原有的氣魄,一樓一底,土墻泥瓦,這一棵站在院子之外,樹下是外花園的石壩。私塾繼續辦,唐家、肖家、郭家……讀書的兒孫從這一棵樹下走出去,踏遍了天南海北,心底總是惦記著這一棵樹。
解放初,香桂園已是一座殘破的老院子。土改時,住進七八戶佃農,我家從草房搬進了門樓,門口是這一棵樹。1960年初夏,香桂園大食堂快斷炊了,每人一天只有兩碗包谷稀飯,一兩個紅苕。十一個人腳腿腫得破皮流了黃水,進了公社腫病醫院,四個人死了。那個上午,一片濃云從東北的天際壓過來,兩百多忍饑挨餓的人聚集在這大樹下開大會,公社干部在扯聲賣氣地大講“大躍進”的大好形勢。忽然,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一個炸雷從天而降,咔啦的一聲脆響,大樹被攔腰劈了,拴在樹腰的喇叭被劈得粉碎。沒傷一個人,但每一個人都噤若寒蟬,都不知誰惹了老天發怒。樹殘了,人心似乎也殘了。
我讀小學的時候,每天隨母親起床。母親煮早飯,我坐在這一棵殘樹下晨讀,我把所學的課文誦讀給了這一棵樹。上中學的時候,院子里肖成均老人也給我講了這一棵樹。他說,上甘嶺戰場上的每一個戰士都是英雄,我們的陣地上幾乎沒有一棵活著的樹,一根活著的草,炮火的塵灰可以掩沒人的小腿。想家的時候,就想起這一棵沖天而立的大樹。他參加的最后一次戰斗極為慘烈,冬天的凜風中,在敵我雙方炮戰一整天之后,敵機在天上輪番轟炸,敵人在地上輪番沖鋒,我們的戰士大部分到下了,活著的是傷員,我們陣地前方,敵人尸橫遍野。我們堅守陣地三天兩夜,增援隊伍上來了,我合眼睡了,夢見自己回到了這一棵大樹下。醒來的時候,肖成均已躺在醫院兩天了,他榮立了二等戰功。
1991年初春,一位臺灣來的老人,久久站在這一棵樹下,一頭銀發在陽光里閃亮,一行熱淚濕透了一村人的心。他是唐世榮的侄子,一位隨川軍上過抗戰前線,打過遼沈,拼過淮海,守過金門的老兵。唐世榮已去世了八年。
年年新葉滴翠的金桂,年年八月流香的金桂,年年果青果紫的金桂,樹身的創痕一天天在愈合,原本是枝干,慢慢長成了樹干,毅然蓬舉的樹冠,宛如一朵綠云。我走進城市二十多年,每次回故鄉,都要在這一棵樹下站上一會兒,傾聽微風拂動樹葉的聲音,感受樹根深入大地的心跳。這一棵飽受了滄桑的樹,這一棵經歷了涅槃的樹,挺起胸膛站成了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
又是金桂流香的八月,故鄉的表弟在電話那頭說:“有人出兩萬塊錢,想買走這一棵金桂。”我問:“你想賣?”他說:“誰敢,一雙雙眼睛把我盯著!”擱下電話,我在電腦熒屏快速打下一行字:“想念一棵樹……”我的心上,已是盈盈淚光。
這一棵樹,挺立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