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處的一味藥

曹潔

一種物象在心底停駐久了，就會生根、發芽、長出枝葉，蔥蘢蓬勃，之后，會不會開花、結果，只待偶遇。深冬，午后，幾經輾轉，來到首都東城區安定門外，走過高墻，走上甬道，走到草木深處，意外尋得一味藥，一味散發著草木香醇的藥。這藥，不治病，只救生。

這是地壇給我的神諭。

地壇，是我卑微心底盛裝不下的一片圣地，只能虔誠皈依，像回歸母體一樣。但很遺憾，成長的日子里，總與她相隔茫遠，我久久跋涉，尚未望得見她的影子。直到母親離開了，還未走近她半步。

神往地壇，緣于母親。

孩童時期，當我剛識得“天”“地”兩個字，母親照著圖片給我講述“天壇”和“地壇”。可惜太小，不懂事理，只偷偷跑去看家里那幾個大大小小的壇子，癡癡地想，“天壇”和“地壇”究竟是多么大的壇子？那時，一顆小小童心，卻總愛用“天”“地”來比擬事物之大，和小朋友們玩兒也會以手生動比畫：“像天一樣大”、“像地一樣大”。

也許，童真純凈的心，原本很大，什么都裝得下，或者什么都裝不進去，只裝天地了。

長大才知，“天壇”和“地壇”真是像天一樣大、像地一樣大的壇，卻不是壇子，是祭壇。不過，這壇，終歸與天地相關，且與壇子有共同的起源，它們都緣于土，緣于一抔抔黃土的匯聚，歷經火的燒烤，凝固為心的依托。這個過程，若造設一顆心，質地樸素，淬火而成。而造設天壇與地壇的火，緣于萬民矚目的光，這光灼灼而往，聚焦而燃，燃成一份虔誠的天地皈依。

終于站在地壇門前。

冬陽柔和，籠罩著這個神圣的地方。一直不喜歡刺眼的白光，不想要張揚和炫目，只要悄悄然柔黃色，如土地一樣。在這光的溫暖里入門，一直往深處而去，靜靜的路面也閃爍著溫暖的光色，在眼前綿延著，像一道隔絕誘人浮世的屏。我一步一步走出浮世的邊緣，一心樸素，走向地壇深處，走向另一個素凈的世界。

地壇，你被兩重壇墻分隔成內壇和外壇，形似“回”字，莫非我走過這兩重門，就走回了家門？走回了母體？心念母親，只一轉身，便看見她，正笑意盈盈地站在深處。迎著母親久違的微笑，我也微笑著，走進回家的門。

風物默然。第一眼，看到一個龐大的古樹群，像一個安寧的古村落，雖無裊裊炊煙，但枝枝丫丫襯在青天背景上，寫意出溫暖的意境。這是我熟悉的北方冬景，萬物蕭然，似乎沒有什么鮮嫩活潑的東西，但樹扎根在大地上，即使失了綠色，仍給人一地蔥蘢的感覺。除樹之外，沒有任何一種生物能夠以這樣的姿態活著。國槐、榆樹、楓樹、銀杏等，樹樹風骨，冷風凜冽，葉子不在了，樹也不瑟栗。

原來，安于冷風，也是一種姿態。草木之體，尚忍于人心。

樹之外，是如樹一樣樸素的人們。

人們在樹的村落里漫步、談笑、吟唱，氣息裊裊，像村落里升起的炊煙。循著這耳目所及的氣息，我嗅到了地壇樸素的煙火味，那是獨屬平民的味道。原來，天之蒼蒼，地之黃黃，天陽地陰，陰陽乾坤，地壇，這地母的家，終究是萬千子民皈依的領地，是平民百姓樸素的家園。

很早以前，不是這樣。她只是一片專屬的領地，專屬帝王，卻不是帝王的家。他們在這里存放虔誠和敬畏，唯獨不存放干凈的靈魂。他們走進這里，只以天地之子的祭拜者身份祈求大地，賜予風調雨順，以保安樂祥和。想當初，當每一位帝王以不同身份、在不同時代沿著神道走向祭壇，他們的目光是虔誠的，但越向前走，眼底建筑物就越來越矮小，自我就顯得越來越高大；登上祭壇，更有一種凌空撫云、俯瞰塵世之感。如果說，帝王祭天是為了彰顯天之元子受命于天的神圣，祭地則為強調君臨大地、統治萬民的法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地壇，何嘗不是他們獨享的擁有？所以，他們既要表現大地的廣袤與遼闊，更要突出作為大地主人的威嚴，以喚起統治萬民的神圣感和自豪感。

但地壇，終究不臣服于高出地壇的君主們。

漸近祭壇。這里簡約、干凈、純粹，沒有雜亂擁擠的土石。古人認為祭壇“必受霜露風雨，以達天地之氣”，所以祭壇之上不建房屋，也沒有內部空間，這是祭壇通例。心不自覺應和了這簡單、干凈、超脫，驚異一扇紅門一面白墻就足以圈起一個寧靜的世界。墻外，燈紅酒綠，喧囂熱鬧，熙熙攘攘，你來我往；墻內，則如一泓清池，澄澈、素凈、安謐，信步其間，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甚至心跳聲，仿佛已從塵世涉入方外，回歸安寧。

棲息在落葉間，仿佛自己也成了一片落葉，安靜、淡然、滿足。倘若一個人的一生也如這草木之葉，經歷萌發、茂盛、飄落與靜默，擁有這一程起落的樸素和繁盛，即使不怒放如花，也自在著草木本色，蓬勃著草木生命，延續著草木品質，已足夠風華。地壇，我千里奔赴而來，悄然獨坐，如一片落葉蜷縮在你的懷抱。你，可識得我如初容顏？

落葉之上，看到一架輪椅，和輪椅上端坐的他，那個如鋼鐵一般地生、如青草一般地去的生命。他微笑著，給我講述他和地壇的故事，講他們的對話，講那些斑駁的墻壁和蟲子的細語，之后，悄悄然，化為一片落葉。我俯身探尋，卻再也不能找出，好像哪一片拈出來，也都是他，是他地壇一樣的精魂。

每讀《我與地壇》，就能看到他。一個人，端坐在荒廢的地壇，不言語，草木之上，棲息著他有限高度內的目光。這目光灼灼，直穿透逼仄局促的平視空間，仰望空無所依的高天，俯視荒蕪的大地，傾聽細碎生命聲息的涌動。這單調重復的細節，對熱衷俗世繁華的人們似乎了無意義，對他，卻是喧囂塵世間洞明的一道出口。地壇，是他肆意馳騁的領空領地，也是他生死糾結的龐大空間，看似寂靜無聲，但細細端詳，花草蟲魚鳥獸們，自在蓬勃。它們像種子一樣，在四季的風嘯里扎根、發芽、開花、結果，暢游歡唱，生生不息。

于是，在地壇厚重、博大、溫暖的氣場里，他獲得一種別樣的安撫，漸漸站立起來，內心遼闊，思考豐盈，靈魂超拔。那個17歲就被下放到延安的孩子，那個20歲就被折斷翅膀的孩子，那個一生都被拘囿在輪椅上的孩子，從此，成了天使，安坐云端，燦然而笑。

地壇是荒蕪的、古舊的，它“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卻時時處處洋溢著生命的律動。在這樣浩大的生存背景里，任何渺小的生命都盛大起來，花木鳥蟲，萬物各類，各自展現出繽紛的生命世界，無言訴說著生活的蘊藉和愛意。正是這種包孕著永恒與瞬間、古老與新鮮、沉靜與涌動、博大與纖細的雙重境界，給了史鐵生以強烈的心靈震動，感受到無情之中的有情生命，在沉寂、幽深、荒涼、蕭瑟之中，升華出醇厚沉重、超然博大、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識。

也許，這個世界的人類，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人，擁有一顆平常心，他們拘囿在自我故事里，把遭遇抽象化，歸結為命運；一類人，擁有一顆非常心，他們把生命從傷痛中抽離出來，融入一個更大的所在，放身宇宙而不覺得小，反而，會因背景的恢弘和深邃顯得生命更大。

我想，能擁有這樣一份心境，未嘗不是沉重浮生的一種消解。世事混沌無形，若劈開這混沌，睿智思索，何嘗不可創造屬于自己的世界？所以，他們一類只能成為故事，另一類卻成為一個世界。平凡世界里，當他們被擠壓在人生邊角，不是委頓、放棄、絕望，而是更加明晰、透徹地反觀自我，觀照宇宙，從而感悟到支撐生命質量的哲理和情思，找到賴以棲息的精神家園，讓自己漸漸成為一個世界，也給別人一個世界，并成全著一個又一個世界。

史鐵生，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包括他的《我與地壇》。《我與地壇》是廣博、浩大、綿長的，那是一段靈魂穿越幽暗隧道、重見生命光明的歷程。

許久之后，他走了。但我相信，他自大地而來，回歸大地深處，那一場與地母的靈魂對語，永無休止。

往深處而去，一群靜靜棲息的鴿子，忽而呼地飛向天空，落在房脊的琉璃瓦上，落在樹上，但不管落到哪里，沒有一只獨飛。循著鴿翅，再次望到藍天背景上的樹，枯枝為天，黃葉為地，冬的寥落與秋的繁盛，一界之隔。

生命一脈，來于自然，歸于自然，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唯有自然，才是人類靈魂的永恒歸宿。地壇的祭地活動已然遠逝，但人類敬畏天地，天地則給人類以撫慰。所有生老病死、窮富苦樂、風云雨電、水火災害，都可以在這里得到保佑和恩賜。這不是人類的擬想、虛設，是造化給予萬物最公平的安排。

夕陽柔暖，地壇，這一個親和、善意、包容、博愛的世界里，有鮮活的靈魂時時獨語，也時時與你對話。你的親人、朋友、陌生人，或者藍天、大地、草木、鴿子，都與你有一場又一場私語，悄悄叮嚀你：你的靈魂正輕輕喊著你的疼。而地壇無邊的寧靜，融合了落葉醇厚的草木香，沁入心脾，切合宮、商、角、徵、羽，五音裊裊，汩汩而來，合成一脈天地神曲，流淌出安寧祥和的情懷。幾千年的古柏、滿地落葉，不黃，不蒼涼，只碾碎成一味藥，救生。

所以，地壇，不只是樹的村落、人的樂園，也是史鐵生的家、鴿子的家、平凡生命的家，每一個疲憊游子，都能在這樸素、溫暖、祥和的家園里休養生息，讓靈魂獲得安生。

養生園里，孫思邈手捧卷帙，幾百年來，沒從紙頁里抬頭。世事滄桑，于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張薄薄的紙，屏蔽了擾擾紅塵的喧囂與紛爭，只留一片潔凈，彌散著生命的本源。或者，藥王端坐幾百年的地壇，已然成為這個世界的一味養生藥。

這藥，無形無味無色，卻滲入心魄，滋養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