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晶 圖+徐建 李晶
躲轟炸 學言子 入袍哥一個猶太人的山城回憶錄
文+李晶 圖+徐建 李晶



在20世紀40年代,猶太人沃夫崗為逃避納粹的迫害與父親一起來到中國,度過了令自己永生難忘的11年。
前不久,這位80歲高齡的老人,以自己的記憶為憑,寫出了一本名為《重慶往事》的回憶錄,轟動山城。那段漸漸遠去的歷史被一個西方人以他者的角度重新審視,讓我們能從另一個難能可貴的維度去觸摸這座城市的根脈。
英文導讀: Wo Fugang, a Jew, wrote a book named The Past of Chongqing. It tells us some unusual stories about old Chongqing.

右頁圖:當時這么一張通行證決定了在德猶太人的生與死。
當沃夫崗與父親約翰斯以及伯父從德國、蘇聯、阿拉木圖一路輾轉來到重慶后,走下飛機,他聽到的第一句重慶話是——“掛球老!”
近處潮水一般的居民在四散奔逃、呼喊。遠方,位于南山頂上城市最高處的大木架上掛著兩個大紅球,這是重慶獨有的防空預警方式:掛一個紅球是空襲預告;掛兩個紅球是飛機馬上來了,須趕快進防空洞;轟炸開始,兩個紅球都放下來;警報解除,則掛綠色燈籠。
此時的沃夫崗自然不能也沒時間去想這個“球”字日后將在重慶方言中被演繹到如何博大精深的程度。因為隨即日本人的飛機便“如約而至”,數十噸炸彈傾瀉頭頂,給了沃夫崗一行人一個過于火熱的歡迎。此時躲在殘垣斷壁下瑟瑟發抖的沃夫崗也沒有想到,從此這樣的歡迎便再也沒有停歇過。
在歷次轟炸中,讓沃夫崗印像最深的是那場震驚中外的較場口大隧道窒息慘案。那天天上飄著毛毛細雨,日本派出數十架轟炸機,分三批進行低空轟炸。街上一片混亂,在爆炸聲以及飛機低空俯沖時刺耳呼號聲的刺激下,人群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般向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涌去。而看上去堅固而又寬大的大隧道,是大家的首選。于是這段原本計劃容納5000人的隧道,頓時擠進了上萬人。

左頁圖:這張圖描繪出沃夫崗一家輾轉來到重慶的曲折經歷。


這次日機轟炸一直持續了整整3個多小時,硝煙散去后,防空洞的大門卻仍舊緊閉。當救援人員劈開木閘門,發現的是一個人間地獄:5000多具尸體面目青紫,口鼻出血地躺在地面,無數雙手撕扯著自己的喉嚨與胸膛,情景慘不忍睹。
“我親眼目睹了幾千具尸體被卡車拉了好幾天,才清理埋葬完畢。”沃夫崗說,“事件過后,這一帶的商店好久都沒人開門,因為它們的店主都死在洞里面了。”
不過,除了哀悼與憤慨,沃夫崗也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那些被轟炸過的地方,只剩一堆堆瓦礫。但大火一經撲滅,老百姓就從四處重新聚攏回來,開始在廢墟上建小商店,搭棚子,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這給了沃夫崗極大的震撼,他說在歐洲,你能看到很多男女聚集在被炸毀的房屋前哭泣,轟炸后不時還能聽見零星的槍聲,那往往來自那些不堪忍受的自殺者。而此時,重慶一些女人和孩子已經開始收撿廢墟里的釘子了,錘直了分成堆賣。彎的水管也被利用起來,錘直以后一節節焊起來,漆上銀色的粉,看起來和新的一樣。電線也是從炸毀的房子里撿拆出來,經過清潔拋光,用起來毫無問題。沃夫崗無法評價這兩種不同表現的優劣,但卻說:“自己不到重慶,永遠不會知道在遙遠的東方還有這么一個堅韌到難以理解的族群。”
剛到達重慶時,沃夫崗和他的父親約翰斯是徹底的窮光蛋。因為按照納粹的規定,每個出境的猶太人都會被沒收所有的財產。更糟糕的是,醫生約翰斯用來在中國重新開張行醫的4個大木箱在經過蘇聯時不翼而飛。幾經磨難,約翰斯才在重慶開起了一個小小的診所,這也成為了沃夫崗一家賴以生存的依靠。而沃夫崗則在一個德國人開的酒吧里找到了工作。“一些年輕人愛拿我取樂子。我認真而且準確地重復他們教我的重慶話時,他們笑得前仰后合。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教我的都是些臟話。”在這些最初的接觸中,沃夫崗發現中國人雖然喜歡捉弄人,但卻很少抱有真正的惡意,這讓天性豁達的沃夫崗樂于融入這個嶄新的環境。
而約翰斯與沃夫崗不同,雖是猶太人,但他仍對德國抱有極大的希望,并保持著早年生活的思維方式,這讓沃夫崗頗有微詞:“他們(約翰斯兄弟)只讀德文書,找到什么就讀什么。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應當過新的生活,學些重慶話與人溝通,更好地謀生。而一上街買東西或到郵局,他們就亂了手腳,只會大聲用英文指責別人不會說英文,弄得旁人一頭霧水。”于是,樂于學習重慶話的沃夫崗成為了兩位長輩的專職翻譯,每次做完翻譯,沃夫崗也會被父親及伯父帶他到彼時著名的“三六九”面館吃碗面以作酬勞。
由于語言不通加上翻譯也是半調子,約翰斯的行醫經歷錯漏百出,這也成為了沃夫崗回憶的重點。
一次約翰斯給病人看牙齒,可他不會中文,只會簡單幾句。他給病人鉆牙時,想問病人“你痛不痛?”病人聽到的卻是“你懂不懂?”于是病人回答“不懂!不懂!”伯伯以為病人說“不痛”,就一直鉆下去,鑒于對洋醫生的信任,患者一直強行忍耐,直到實在吃疼不住,大聲叫喚起來……
又有一次,一名患者希望沃夫崗給約翰斯解釋他有“陽萎”,病人不好意思直說,只是告訴沃夫崗他下身發冷。沃夫崗心領神會,本打算對父親翻譯說病人“不能做愛”,但鑒于父親對語言文雅的要求,只能倉促回答:
“好吧,他說他下身感到冷!”沃夫崗索性直譯。
約翰斯十分奇怪,這也來找我看病?“告訴他,叫他太太給他織一條保暖內褲,不就暖和多了嗎?”于是病人只能將信將疑地拿著這張“保暖內褲”的方子回家治病去了……
抗戰時期,各路大神云集重慶,偶爾也會遇到能講英語或者德語的才子病患,此時約翰斯的勁頭一下就來了。一次有位能講英文的患者來看肺病,根本停不下來的約翰斯給他上了長長的一課,從肺病怎么發現的,怎么得來的,臨床有哪些學派,分別如何治療,講得仔仔細細。最后約翰斯很滿足地講:“下次來帶上你的X光片!我給你免費再看一看。”患者也很高興地揮手應承。一周后,聽得半懂不懂的患者再來時,拿在手上的是一張一家八口的全家福照片……
行醫五年后,德國國內形勢逐漸好轉,伯父里昂決定離開中國,從重慶經上海,前往以色列。走之前,他來看望沃夫崗的父親。
兩人談了整整一晚,聊起了上學的時光,聊起了家鄉的近況……不料里昂走后的第二天,約翰斯就陷入昏迷;第三天,約翰斯竟然毫無征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被埋在李子壩的一處外國人的墓地。他一生救助了無數病人,卻疏忽了死神已經來到了自己身邊。
“直到蓋棺釘釘時,我才接受父親已去的事實。我忍不住像嬰兒一樣放聲大哭。自我母親去世,我還沒有像這樣哭過。他是這樣一個有才干的人,現在,竟這樣離開了人世。”在書中,沃夫崗對這位“支邊”醫生的諸多調侃,想來或許也是他對父親一種特殊的紀念。
父親過世、伯父離去,沃夫崗徹徹底底地開始了一個人的重慶生活。

左頁圖:圖為重慶大轟炸紀念博物館場景。

右頁圖:圖為日機拍攝下的轟炸重慶場景。

左上頁圖:圖為沃夫剛當時駕駛的G7000美式軍車。

左下頁圖:當時的72道拐地勢很難通過。

右頁圖:這是當時重慶諸多老行當的實景圖,現藏于重慶圖書館。

診所關張,離開翻譯崗位后的沃夫崗只能靠自己了。
首先,他作出了一個在當時很明智的選擇,加入袍哥。由于沃夫崗這個老外有趣又會說重慶話,一直是人們喝茶時聊天的言子之一,越傳越神,竟被當地袍哥組織看上,邀他加入,以壯聲威。沃夫崗欣然應允,“根據他們的幫規,我必須通過一個非常復雜的考試才能入會。但因為我是外國人,他們特有的幫會語言和宣誓儀式對于我太難了,就網開一面,免去了這一關。”可惜這個袍哥會沒有堅持原則,否則我們今天就可讀到最為鮮活的袍哥入會記錄了。
加入組織,成為自己人后,沃夫崗結交的中國朋友們開始給力了。一位年輕湖北人的叔叔是國民黨的官員,手頭有一輛老式軍牌卡車閑置。曾經在中國修習過機械的沃夫崗立馬把這輛車接過手來,開始了他在中國的獨立營生——卡車司機。
沃夫崗的貨運是從重慶到昆明,由于車輛老舊,路況復雜,往往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最困難的地段要數貴州七十二道拐。這臺老爺車每每竭盡全力爬個兩三米后便趴窩不動了,于是只能重新發動、給油、掛檔,甚至下車去砸油箱,車又爬上幾米,再趴下……一次開到一段起伏路時,老爺車的老爺輪子竟然跑掉了!就在摔下懸崖前的一剎,老爺車又一次神奇地趴窩不動了,真是幸運!
沃夫崗自己也是個瘋狂的司機,一次開到半路沒油了,他從當地人手里買來兩大罐酒,直接把這高濃度的老白干倒進油箱。“我用破棉絮浸滿酒精,包著汽化器,點燃給汽化器加熱”,于是引擎能發動了。“每隔30公里,我都要停下車來,將油箱蓋稍微打開一點,將不能蒸發的冷凝水放出來。在此之前,我還真沒聽說過誰能用飲用酒做燃料開車的。”當他將這“十個輪子五個癟”的破車用老白干開回重慶時,一下子成為重慶運輸業的傳奇。
當然,在那個年月,路上最危險的還是人,遇到土匪是常事。“都給我下來!”一天夜里,沃夫崗的車被攔了下來。一個土匪走到沃夫崗面前,叫他趕快把鞋脫了。沃夫崗嬉皮笑臉地耍賴,“我的腳太大了44碼,你穿起要跑脫,沒得用”;又有個土匪要叫他脫褲子,他指著自己褲子屁股上的洞說,“你穿起肯定不好意思”。
也許看在這個老外居然會講中文的份兒上,土匪沒有和他繼續糾纏褲子鞋子。開始取備胎、工具箱和卡車的帆布棚,甚至蓄電池。沒蓄電池,回不了重慶,于是沃夫崗護著不讓取。土匪一急就要斃人,沃夫崗急中生智,趕忙解釋道,“沒有電池,車發動不了,我就死在這里了,以后你們就再也遇不到我了。我死了,車就不來了,大家沒生意做,你們也就沒了生意。”這段話竟然很管用,土匪頭子再三檢查電池,見確實沒藏著什么東西后,竟放過了沃夫崗。
解放后,中美關系交惡,在那段特殊的時期里,沃夫崗倒霉地被認作“美國人”備受鄙視,只得帶著自己的中國妻子回到了以色列。對于這次被迫的出走,沃夫崗說他永遠感激中國的接納,感激中國人對他的幫助。“我已經在中國生活了11年,我是愛中國的猶太人,我娶了一位中國姑娘,我并不想離開中國。”



小貼士
沃夫崗眼中的市井百態重慶街頭的手工藝人給沃夫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幾十年后他依然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在重慶見到的各種有趣的市井百態。沃夫崗把這些記憶統統放進了《重慶往事》中,也像是在為這座城市撰寫了一部回憶錄。本刊特地節選了幾個橋段——
藝術鐵匠
重慶的鐵匠都是行為藝術家,他們竟然可以用50加侖的大油桶做成大卡車的車頭。要知道,箱形車頭的形狀很復雜的。把他們做的和真正的卡車頭相比,你簡直分不出真假來,真是讓人驚嘆。要用大油桶的鐵皮,應該先把桶裝滿水讓有爆炸危險的氣體排除,才能保證安全。但中國人既沒有用水,也沒有耐心把安全保證好以后才動手。那桶就在圍觀的人群中,技工們直接在桶口點燃氣體,火苗一下沖出來,沖得老高老高。
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見,真不能相信。在西方,這絕對是犯法的。
燒油熔金的金銀匠
很有趣的是,金銀首飾匠人燒油就能把首飾熔化。粘土燒的碗里裝點油,油里有細細的一束老木藤做的燈芯,燈芯點燃后有很大的火苗。用小吹管把氧氣吹到火苗中,會產生一小束藍色火焰,溫度很高,高到足以熔化小片的金銀或要焊接的部位。我想模仿這種技術,但是沒有成功。今天,這種技術已經沒有必要使用,被人們忘卻了。
金屬鉤補碗
補碗匠肩扛工具箱,里面裝滿了原始但功能相當齊全的家私,可以修理很多東西。其中還有一個小爐子,竟可以燒熱他的烙鐵。所有的修理對他們都不成問題,他們甚至可以把破瓷碗修復。在兩塊破瓷片的邊緣鉆上小孔,再把金屬小鉤子打進小孔,每只小鉤都鉤住兩片瓷片,一只破成兩半的碗就重新成為好碗了。
打會
重慶當時最流行的金融機構不是銀行,而是茶館,如果要做點小生意,在茶館就可以搞到貸款。這里有一個很有用的系統,叫打會,可以從朋友和家庭成員那里籌集資金。
打會是這樣進行的,比如說,你叫上10個親戚朋友到茶館,每人出10塊錢給需要錢的人,這人就籌到100塊錢。下個星期,這10個人又聚在一起,每人出10塊錢給下一個需要錢的人……以此類推。這樣,每個星期都有一筆可觀的錢來辦點什么事。
Memories of Wo Fugang
A Jew in Chongqing in the 1940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