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樹強
書法:立象以盡意
◎ 崔樹強

書法一方面表現了自然萬象之美,另一方面表現了人的心靈節奏之美。換句話說,書法同時傳達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當代美學家葉朗認為,“意象”是中國傳統美學的一個核心概念,并得出了“美在意象”的結論。這對于我們認識書法的本質,有深刻的啟發。書法作為一門藝術,無疑要抒發人的性靈,表達人的情感。但有意思的是,“以心為主”的中國書法藝術,卻又把“從物出發”作為自己的起點。這導致中國書法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大自然,在大自然的俯仰悠游中,去尋找表達自己內在心緒的感性符號。所以,若要探求中國書法創作所遵循的根本性原則,一言以蔽之,即“立象以盡意”。
“立象以盡意”一說,出自《周易·系辭傳》。在《周易》中,除了言和意之外,還有一個“象”的系統,即所謂卦爻系統。它通過可視的視覺形象,來傳達微妙難言的意。象,介于言和意之間。受《周易》哲學的影響,中國書法家從觀象、取象,到法象、味象,整個書法藝術的構思、創作和鑒賞活動,都是圍繞“象”來展開的。于是,觀物取象、法象萬物,就成了中國書法藝術創作中最重要的傳統。
漢人蕭何曾說:“書者,意也。”筆性墨情,皆以人之性情為本。書法以“意”為主,以“心”為本,但必須借助于萬物之象,必須“縱橫有可象者”。唐人蔡希綜評價張旭的草書時說:“邇來率府長史張旭,卓然孤立,聲被寰中,意象之奇,不能不全其古制……雄逸氣象,是為天縱。”(《法書論》)張旭的草書,縱橫奔放,囊括萬殊,其書法的“意象之奇”,正是體現了“雄逸氣象”。
書法的意象之美,并不是對自然的簡單模仿,而是在法自然、師造化之中,滲透了人心的統攝作用。所以,書象既是物象,也是心象,是心象與物象的融合與統一。對此,韓愈有一段精彩的話,也是說張旭草書的: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送高閑上人序》)
既要觀照“天地事物之變”,又要“可喜可愕”,可見,書法顯現自然、顯現生命。這種顯現雖然源自對客觀物象的觀照,同時又經過了人心的過濾,融進了人對宇宙自然生命的看法,體現出了主體自己的生命情調。前人曾將張旭的《肚痛帖》與懷素的《圣母帖》并稱,明人王世貞云:“張長史《肚痛帖》及《千文》數行,出鬼入神,惝悅不可測。”所以,書法家只有把心靈的起伏、情緒的波濤、思想的矛盾,表現在舞動的漢字形象里,表現在跡化的線條節奏里,只有當你的心意具體表現在形象里,別人才會看見你精神的美。由此,書法創作才得以完成“立象以盡意”。
“立象以盡意”對書法創作觀念的影響是深刻的。概括起來,就是以簡易蘊含豐美。我們知道,《周易》是一部以簡易的方法,闡述變易是天地宇宙不易之理的書。簡易,是《周易》最大的創作特色。而中國書法家似乎是最熟諳此道,他們最懂得“少即是多”的道理。可以說,《易傳》的簡易之道,被中國書法家發揮得淋漓盡致。造化自然的萬千變態,經過書法家的慧眼一過濾,立刻變成極富表現力的線條。而書法史上流傳頗廣的錐畫沙、印印泥、壁坼紋、屋漏痕、折釵股等等,都是這方面的顯例。

唐張旭《肚痛貼》真跡不傳,宋嘉祐三年(1058)摹刻上石,此圖為其石刻拓片。這幅字如飛瀑奔瀉,時而濃墨粗筆,沉穩遒邁,時而細筆如絲,連綿直下,氣勢連貫,渾若天成。
書法的形跡至簡,所能表現的意味卻至豐。書法所表現的豐富意味,正與“象”所具有的比語言更大的寬泛性和涵蓋性有關。這就是張懷瓘所說的“囊括萬殊,裁成一相”的深刻內涵。和繪畫比起來,書法意象的表達可謂是抽象而純粹,卻能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南宋人鄭樵說:“畫取形,書取象;畫取多,書取少。”說的正是書法抽象美的問題。可以說,中國書法正是中國人對于抽象美認識的大本營。
在中國,真正的書法,被視為一種高級的藝術。之所以稱之為高級,就是因為它能以極其簡練的“象”表達無限豐富的“意”,為人的精神的表達,尋找到了最精練的形式。
(選自《習書有法》,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