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地帶

王樹軍

太陽把最后一抹紅暈也收進山后的時候，夜晚猶如黑色的厲鬼一下子由蘇茜娘的眼睛跳進了她的心里。蘇茜的娘猛然感到心里“撲騰”一聲，隨著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顫，她嘟囔了一句，該死的夜晚怎么來得這么快啊。

夜晚對于山村里的人來說，是靜謐的，是安逸的。這個時候，勞累了一天的山里人誰不想著在家里喝著大茶，扯著閑篇，看著電視，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生活。唯獨蘇茜的娘把黑夜看作是黑色的厲鬼。自從嫁給了蘇茜的爹，她的黑夜就變成了“黑色恐怖”。她在電視里的戰斗片中看到過“白色恐怖”的場景。她堅持認為自己遭受的“黑色恐怖”比電視上的“白色恐怖”還要恐怖的多。蘇茜的爹不但是個殺豬匠，還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鬼。他家里殺豬用的砍刀、片刀、剔骨刀等大小型號的刀具一應俱全。在蘇茜的記憶里，她爹一到了晚上就喝得醉醺醺的，隨即便開始了無休止地打罵她娘倆。還時不時地揮舞著那些白森森的刀具在她娘倆的臉上舞來弄去。她娘倆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不說，看著眼前的刀鋒晃動出那一道道白光，身子更是嚇得像篩糠一般不停地抖動。蘇茜的爹經常用刀背敲著她娘倆的頭，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說，我早晚要殺了你們，不信你們就等著瞧吧。那種感覺還真不如死了的好，蘇茜的娘幾次想到過自殺，可一看到蘇茜，她就淚流滿面地說，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啊！攤上這樣一個混賬的爹，有罪就讓咱娘倆一起受吧。

蘇茜的娘本來就體弱多病，由于天天過度驚嚇，身體更加的虛弱。在蘇茜的眼里，她娘吃的藥比吃的飯都多。而這也成了她爹喝醉的一個借口，她爹總是說因為她娘有病，日子才過得越來越困難，他也只有靠酒精來麻醉自己。因此，她爹每次喝醉的時候，打起她娘來也格外的厲害。

蘇茜考上大學之后，終于不受他爹“黑色恐怖”的籠罩了。遠離了家鄉，她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因為有這樣一個爹，回到村里都讓她感到臉上無光，所以她再也不愿意回家了。即便是放了暑假，為了留在城里她也是跑到人才市場找一份家教之類的臨時工作。蘇茜來到城里上大學后，看到其他同學衣著鮮亮，出手大方，還經常到酒吧、歌廳里去消費。而她只有羨慕的份兒。諸如同學們的生日宴會、老鄉聚會等活動，她更是躲得遠遠的。因為從心里感到自卑，她就更加怨恨起自己的家庭來。

整個暑假過去了，蘇茜的娘見蘇茜不但沒有回來，連個電話都沒給家里打，便打算去城里看看女兒。她擔心女兒在城里吃不好，喝不好，更擔心有個什么閃失。于是，她賣掉了一甕子玉米當路費，來到了城里。

蘇茜的娘第一次進城，到了車站便不知道往哪里走了。盡管她在車上連續打聽了好幾個人。那些人也都詳細地告訴了她女兒那所大學的具體位置。可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林立的大廈高樓，讓她一下子掉了向，不知道哪里是南，哪里是北了。好在她還記著車上的人說女兒的學校在一個叫金山路的南頭。她便走到路邊一個開三輪車的人跟前問，金山路往哪個方向走？開三輪的滿臉堆著笑說，上車吧，5塊錢我拉你過去。蘇茜的娘連忙搖頭說，我不是坐車，我只打聽一下往哪個方向走？開三輪的有些不高興，不坐車別擋在這里耽誤我生意，你沒看這會兒下車的人正多嗎？蘇茜的娘一看他的臉色，沒敢再問，只好轉身又問旁邊那個賣水果的小伙。小伙笑了笑，你買我二斤蘋果，我就告訴你。蘇茜的娘嘆了口氣，我是鄉下來的沒錢，有錢的話就做三輪了，還是麻煩小兄弟告訴我吧？小伙看了眼她的裝束說，就知道你也買不起蘋果，金山路還很遠呢，你坐二路車吧，一塊錢。說完，小伙又給她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站牌說，到那里去坐。蘇茜的娘看了那個站牌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想坐車，還是麻煩小兄弟告訴我往哪里走吧。小伙搖了搖頭，和你說的太多了，你也記不住，你順著這個街走到第二個紅綠燈，再打聽一下人。在城里問路要多打聽幾個人。蘇茜的娘接連說了好幾聲“謝謝”，就順著那條街往前走了。

按照那個小伙說的，蘇茜的娘每走到一個路口就打聽幾個人，等確定了方向再繼續往前走。當她好不容易走到金山路南頭女兒學校的門口時，已經是疲憊不堪、饑腸轆轆了。但她顧不上這些，她只想盡快地看到女兒，她就在門口極力地搜尋起來。由于上課時間校園里走動的人少，偌大的學校就顯得空蕩蕩的。見不到女兒的身影，她的心里也空落落的。有好幾次，她都想走到門衛跟前打聽一下女兒的情況，可她一想到自己是從農村來的，又怕影響到女兒的自尊心，便只好站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待。

下課的時候，蘇茜一走出教室就看到了站在校門口的娘，看著娘那一身鄉下女人的打扮，她猶豫了。此時，同學們都從校門口魚貫而出，要是讓他們看到了娘的樣子，她以后還怎么好意思在這里上學？想到這里，蘇茜故意磨蹭著走在同學們的后面，趁別人不注意她又悄悄地站在了一棵法桐樹的后面焦急地等待著同學們快些走光。好不容易等到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蘇茜趕緊跑到校門外小賣部里買了包方便面，向著學校門口急速走去。走到她娘的身邊，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匆忙掃了一眼她娘看到她時那個激動的笑容，貼著她娘說了聲“你趕快跟著我走。”便又急急地向路邊走去。

蘇茜的娘剛想好好地端詳一下女兒，便被女兒制造得那種緊張氣氛弄得亂了分寸。只好跟在女兒后面匆忙地走了起來。蘇茜領著她娘一直走到遠離學校的一個公園的樹叢下，才停下身來。蘇茜的娘盡管走得氣喘吁吁，一停下腳步就立即仔細地端詳起女兒來。看到女兒不但沒有變瘦反而比以前俊俏了，便欣慰地笑了笑。蘇茜把方便面塞給她娘說，餓了吧？先吃方便面吧。她娘說，剛才還有點餓，一看到女兒就不餓了。蘇茜沒有理會，接著問，你怎么找到我學校里來了？她娘說，一個暑假你都不回家，我掛著你啊。蘇茜有點不高興，你掛著我干嗎？我在學校里一切都很好，你以后就不用來了，省得讓我的同學看到了笑話。聽女兒說完，蘇茜的娘像做錯了事一樣，嘆了口氣說，看到了女兒，我就放心了，以后你要學會照顧自己，我就不來了，這么遠的路。說完，她留出回去買車票的錢，把剩余的錢和那包方便面全給了蘇茜。她本想再說幾句話，可看著女兒要著急回去的樣子，只好打住。隨后，抓緊端詳了幾眼女兒，轉身走了。

蘇茜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城里工作，她本想等收入穩定了把娘接上來享幾天福的。可沒過多久，一個男孩就走進了她的情感世界。那個男孩的爸爸是本市某局的局長，蘇茜和他建立了戀愛關系后，看到了他的家庭情況，心里有了很大的落差。她覺得如果要再把娘從農村接上來，肯定會讓她在男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幸福，她只好放棄了接娘上來的打算。

蘇茜的娘本以為她爹隨著年紀的增大，脾氣也會有所收斂。沒想到她爹酒喝得越來越多，對她的打罵也是越來越兇。終于有一天，蘇茜的娘再也無法忍受了，便也來到了城里。上次來找女兒的時候，她對城里很有印象。她覺得即使在城里要飯吃，也比在家里挨打挨罵、擔驚受怕的好。蘇茜的娘來到城里后，并沒有找她的女兒。她知道女兒剛剛在城里落腳，又是個要面子的人，她不想因為自己影響了女兒的前途。蘇茜的娘便在一棟等待拆遷的爛尾樓里安了家。她每天靠在大大小小的垃圾箱里巴拉垃圾維持度日。這些垃圾對城里人來說，連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在蘇茜的娘的眼里卻有很多好東西。她從建筑工地上找來一根鐵條自制了一個小耙子，專門從垃圾箱里巴拉那些城里人丟棄的鐵頭子、紙殼子、易拉罐盒子之類的東西，拿到廢品收購點上去賣。雖然苦點，累點，卻能養活自己。再說了，蘇茜的娘覺得這活兒很好，時間自由不說，整天穿梭在大街小巷興許還能看到女兒，即使不和女兒說話，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有一天，蘇茜的娘正在一個小區的垃圾箱里巴拉垃圾的時候，一個小伙子走了過來說，我家里有一些破爛兒，你只要幫我從樓上背下來就送給你了。蘇茜的娘一聽很高興，她來到城里可沒少干這樣的事。城里人怕臟，有時候要是背的垃圾多的話，人家還會再給她幾塊錢。這是一個一舉多得的事情，她就興沖沖地跟著小伙子上了樓。

讓蘇茜的娘沒有想到的是，當她剛踏進小伙子的家門的時候，她的女兒正穿著睡衣斜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呢。女兒看到她時，神色有些慌亂，隨后趕緊坐正了身子，抓起遙控器胡亂地按著什么。蘇茜的娘看著女兒不自然的表情，很快就明白了該怎么做，她拍了拍頭說，看我這記性，我把巴拉垃圾的小耙子忘在樓下了，我得趕緊回去拿，那是我吃飯的家伙。小伙子指了指她的手，提醒說，這不是在你手里攥著嗎？蘇茜的娘看了看手里的小耙子，頓了頓，紅著臉說，反正我在樓下忘了東西，我必須回去去拿。話音剛落，蘇茜的娘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女兒的家門。

蘇茜的男朋友等了一會兒，看她還沒上來，便走到窗前看了看，早就沒有人影了。他退回來對蘇茜說，這老太太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病啊？蘇茜的嘴角動了動，幽幽地回了一句，也許是吧。

天天盼著在馬路上見著女兒，沒想到竟在女兒的家里看到了。蘇茜的娘心里雖然很不是滋味，可看到女兒在城里有了這么好的一個家，她也就放心了。她這一輩子還圖啥呢？只要女兒過得幸福，她即使死也能閉上眼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曾在心里無數次地祈求觀音菩薩，為了女兒，讓我這一輩子遭受多大的罪，我都愿意。求求觀音菩薩，把讓我女兒應該遭受的罪都降臨到我一個人身上吧。只要女兒能過得好，即使過得豬狗不如，我也心甘情愿。現在看來，觀音菩薩是真的應驗了。她吃了一輩子苦，女兒終于有了一個好的歸宿，多虧了觀音菩薩啊！想到這里，蘇茜的娘在她住的爛尾樓里跪了下來，點著了幾張紙，又在地上澆了一些水，結結實實地給觀音菩薩磕了幾個頭。

自從知道了女兒在那個小區里住著，蘇茜的娘就再也沒有去那里巴拉過垃圾。她現在是既想見到女兒又怕給女兒帶來麻煩。所以，每次路過女兒的小區，她既東張西望又步履匆匆。有時候想得厲害了，她就趁著深夜來到小區對面的路口去看女兒住的那棟樓。人就是奇怪，自從知道了女兒在那個小區里住著，那個小區里的人她也感到特別親切，連每次看到那個小區里透出來的燈光，她都感到非常溫暖。

蘇茜知道她娘來到了城里，也是惴惴不安的，一想到娘拖著瘦弱的身子滿城里巴拉垃圾的樣子，蘇茜的心里就揪成一個疙瘩。她也是既想見到娘，又怕見到娘。現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娘能早日回家。男朋友上班去的時候，蘇茜也偷偷地出來找過，她想找到娘后，給她一些錢讓她回家。可她沿著大街小巷轉悠了好幾天，也沒有看到她娘的影子。想著她娘極有可能是回家了，她稍稍心安了一些。

過了一段時間，蘇茜的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男朋友整日里拉著她去參加這樣那樣的應酬，她也沒有心思考慮她娘的事情了。一天深夜，她和男朋友參加完一個酒吧舉辦的開心派對往回走的時候，突然被兩個人截住了去路。蘇茜看了他倆一眼，長得都很有特點，一個圓圓頭，一個瘦長臉。她男朋友神色慌張地問，你們想干什么？那個圓圓頭上來就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媽的還裝什么糊涂，我們當然是想要錢了。蘇茜一看他男朋友嚇得直哆嗦，就趕緊說，你們別打人，我們把身上的錢都給你們就是。說完，她和男朋友就趕緊掏著各自的口袋。蘇茜的男朋友手一直哆嗦，動作就慢了。圓圓頭有些不耐煩，抬腿又踹了他一腳，你他媽的快點。要不，老子就宰了你。圓圓頭剛說完，他身后的瘦長臉就從懷里“噌”的抽出一把刀來。蘇茜男朋友的臉色比刀還白，趕緊把包也遞了過去。這時，瘦長臉轉向蘇茜要錢的時候，突然淫笑著對圓圓頭說，哥們，今晚咱倆有艷福了，這女的長得還挺漂亮，咱干脆順便劫個色吧。圓圓頭扭頭一看，也淫笑起來，隨后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蘇茜看著他倆色迷迷的樣子，嚇得直往他男朋友的身后躲。可她的男朋友見圓圓頭和瘦長臉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蘇茜身上了。便回身拽過蘇茜，把她推向了圓圓頭和瘦長臉。他自己趁機飛也似的跑了。絲毫沒有顧及蘇茜撕心裂肺的喊叫。這下子，把圓圓頭和瘦長臉樂壞了，他倆指著蘇茜男朋友跑去的方向說，一看你男朋友就是個熊包，關鍵時候把你推給我們，他自己像兔子一樣跑了。你也只能陪我哥倆好好地玩玩了，我哥倆才是真正的男人呢。說完，他倆便把蘇茜按在了地上。看著這兩個禽獸，想著已經跑得不見蹤影的男朋友，蘇茜拼命地呼喊著，掙扎著。

因為蘇茜的奮力反抗，圓圓頭和瘦長臉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蘇茜的褲子退了下來。就在這時，一個瘦弱的老太太突然一邊大聲的喊著人，一邊揮舞著小耙子沖了上來。蘇茜在慌亂之中，還是一眼就看清楚了是她娘。

蘇茜的娘剛好在附近巴拉垃圾，聽到呼喊聲就跑了過來。一看被欺負的竟然是她女兒，蘇茜的娘像瘋了一樣和圓圓頭和瘦長臉搏斗了起來。隨后，周圍聽到呼救的人也迅速趕了過來，很快就制服了圓圓頭和瘦長臉。

等110民警趕來帶走了圓圓頭和瘦長臉的時候，蘇茜的娘一下子癱坐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粗氣，完全沒有了剛才勇猛的樣子。不過，她手里還緊緊地握著那個小耙子，眼睛還直直地看著蘇茜。人們看著蘇茜的娘，紛紛佩服地說，沒想到這么瘦弱的老太太，關鍵時候竟然如此神勇。她是誰啊？

蘇茜猛地撲進娘的懷里，大聲地喊著，她就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