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連斌 顏杰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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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現狀·問題·建言
宋連斌*顏杰雄**
通過對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在1996至2010年間審理申請撤銷北京仲裁委員會仲裁裁決案件所作的563份裁定,尤其是其中66份撤銷裁決裁定的實證研究表明,我國1994年《仲裁法》對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規定雖然過于簡約,但撤銷程序存在的問題更多系源于法律的實施,前述66份撤銷裁決的裁定沒有一份沒有任何瑕疵。法院在審理申請撤銷裁決的案件時存在誤讀法條、同案不同判、忽略當事人主義、未充分理解支持仲裁的政策及不太注重運用裁判方法等問題。法官缺乏仲裁法知識以及法律訓練不足等因素,也是造成這一現狀的重要原因。為改變現狀,作為過渡措施,仲裁機構應加強與法院的業務互動;最高人民法院也不妨考慮將涉外仲裁的報告制度,擴大適用于國內仲裁裁決的撤銷。為規范撤銷程序,一方面,仲裁機構及仲裁員應特別注意遵守程序正義的要求,注意保障裁決在法律上的安全性。另一方面,法院應不斷改進仲裁觀,提高司法能力,善用自由裁量權。
仲裁裁決 司法監督 撤銷仲裁裁決 重新仲裁
在當下的法律環境中,仲裁的良性發展離不開適度的司法監督。在仲裁庭作出終局裁決以后,司法對仲裁的監督手段主要表現為撤銷或不予執行仲裁裁決。其中,撤銷系使已經生效的仲裁裁決自始喪失法律效力,是最嚴厲的司法監督措施。按照一國法院無權撤銷外國仲裁裁決的國際通例及199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下稱《仲裁法》)第58條的規定,對于我國仲裁機構作出的裁決,受理撤銷申請的法院為仲裁機構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故此,通過一個仲裁機構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就可取得一個較為全面的申請撤銷該機構仲裁裁決狀況的標本。而解剖這樣一個有代表性的標本,就能在相當程度上了解我國法院撤銷仲裁裁決的現狀,進而發現其問題,并提出可能的改良建議。正是基于這樣的目的,本文運用實證方法,試圖為我國申請撤銷仲裁裁決制度把脈。
本文調研的樣本,均來源于北京仲裁委員會(下稱北仲)和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下稱二中院)。北仲在我國內地200余家仲裁機構中富有代表性,內部行政管理及案件管理可謂業界翹楚,且其比較重視收集與自身業務相關的法院判裁。另一方面,二中院即為受理申請撤銷北仲仲裁裁決的管轄法院。二者的支持,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證調研的真實性與完整性。本文主要基于二中院撤銷北仲仲裁裁決的相關實踐展開。
透過公開途徑,作者收集了自1995年北仲成立以來所有能收集到的撤銷案例。當然,囿于客觀原因(如法院無系統公布案例制度),也許有遺珠之憾,但相信遺漏不多。最終,作者搜集到二中院1996年至2010年裁定駁回或撤銷北仲仲裁裁決的裁定書563份。一般來說,對于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案件,人民法院經審查之后,常見的處理結果有三種:駁回撤銷裁決的申請、通知仲裁庭重新仲裁并裁定中止撤銷程序、撤銷仲裁裁決。但實踐中,還有其他終結撤銷程序的情形,如申請人撤回申請、當事人一方或雙方在法律上消滅等。前述563份裁定書僅限于撤銷仲裁裁決和駁回撤銷仲裁裁決申請的裁定,不涉及中止撤銷程序的裁定以及其他終結撤銷程序的情形。
上文所指的563份裁定書對應的仲裁裁決,均為無涉外因素的國內裁決。北仲受理了相當數量(400宗左右)的涉外案件,但尚無當事人申請撤銷涉外仲裁裁決。截止2010年底,二中院共裁定撤銷北仲裁決66起,駁回撤銷申請497起。需要說明的是,此66份撤銷裁定,全部收集到紙本裁定書。但497起駁回裁定的紙本由于各種原因只收集至2009年,此后的尚未取得。表1及后文圖表中的數據,2010年的駁回裁定的數據來源于北仲內部網上信息。另外,申請撤銷的數據為每年撤銷和駁回的數據之和,事實上,這個數據并不代表全部的撤銷案件總數,原因前文已述。此處總結的申請撤銷的數據,包括附上的北仲年受案量,旨在提供一個直觀的印象。
理論界關注撤銷制度,主要是看司法監督是否適度。通常而言,撤銷申請被駁回,意味著法官對仲裁庭的認同。裁決被裁定撤銷,則表明法官認為仲裁員對某一案件的處理存在瑕疵,甚至是嚴重錯誤。因此,撤銷裁決會影響公眾選擇仲裁的信心,錯誤的撤銷則還進一步損害司法公正并誤導仲裁,故66份撤銷裁定更具研究價值。而駁回撤銷申請,正面體現了司法對仲裁的支持,其中的法律問題盡管也有分析的意義,但就此目的而言可不予考慮,因此一部分裁定書的紙本未收集到,并不影響本文的結論。
依據表1,無論是北仲還是二中院,其實踐都是相當成功的。但本文無意對法院和仲裁機構予以褒貶,而是客觀地分析撤銷裁決的裁定中存在的法律問題,提出建議,以幫助仲裁機構盡量避免裁決被撤銷,裨益于法院盡量避免不當撤銷,從而改進我國仲裁法上的仲裁裁決撤銷制度。
同時,評判裁決撤銷是否妥當,僅研讀法院撤銷裁定書是不夠的,必要時還需研讀對應的裁決書。對此,亦應作者要求,在不違反保密性的前提下提供協助。
表1:1996—2010年北京二中院撤銷北仲裁決數量一覽表(注:“—”表示數據尚未收集到)

1.案件整體把握
二中院在15年間裁定撤銷裁決的數量,見圖1。1996年至2002年,法院撤銷的案件數量并不多,基本保持在每年1、2件,有的年份甚至為零。①從2003年起,法院撤銷裁決的數量開始上升,并在2005年達到最高10起,此后三年,撤銷數量有所回落,徘徊在5件左右。但2009年和2010年數量又開始增加,撤銷的裁定分別達到9起和10起。從圖1可以看出,2005年和2010年的撤銷裁定最多,均為10起,2009年的撤銷數則位居其次,為9起。②
圖1 撤銷裁定數量波動圖

據上文圖表及其初步分析,撤銷率似乎并不高,尤其是相比于受案量,更是如此。但這一印象未必正確。雖然國際上并沒有一個公認合適的撤銷率,但僅就已知的數據來說,通過比較,總能提供合理的答案。據國務院法制辦的信息,2010年全國209個仲裁機構總共被撤銷仲裁裁決117件,而北仲就有10件,其比例遠超北仲的受案量在全國所占份額,這不能不說偏高。最高人民法院2007年曾就涉外仲裁司法監督作過一次全國性的調研,涉外仲裁裁決的撤銷率為4.75%,駁回申請占85.16%,和解等原因撤回申請的占8.01%,重新仲裁占2.08%。③相比于這個數據,北仲仲裁裁決的撤銷率也是偏高的!
撤銷率高,肯定對相關仲裁機構及管轄法院產生直接影響。值得一提的是,撤銷裁決的法定理由雖然有限,但影響撤銷的因素卻較為復雜,撤銷率的走向也未必有規律可尋。④顯然,仲裁司法監督中只要做到規則之治及以支持仲裁為價值取向,撤銷率的高低,并不是問題的關鍵。
2.撤銷仲裁裁決的理由統計
(1)申請撤銷與認定撤銷的理由統計
此項統計基于上文所指66份裁定中當事人申請撤銷的理由和法院裁定撤銷的理由。在申請撤銷的理由中,各種理由出現的頻數分別是多少?哪些理由出現的頻數較高?法院最終認定的理由頻數較高的又有哪些?這些數據,尤其是出現頻數較高的理由,往往比較容易反映問題。
據統計【見表2和圖2(1)】,從1996至2010年,二中院認定撤銷的理由出現頻數最高的是“仲裁庭的組成或者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為29次,占認定理由總頻數的39.73%。初步看來,法院撤銷裁決的理由首先關注的是仲裁庭程序是否違法,對裁決的審查更傾向于程序審查。但是,這29次同一理由撤銷裁決的標準是否一致、寬嚴是否得當呢?或者說,法官解釋法律的標準是否一致,法官的裁判方法是否妥當,值得關注。后文將以66份撤銷裁決的裁定書為考察對象,試圖一一回應這些問題。

表2 1996—2010年二中院撤銷仲裁裁決理由統計
注:在大部分案件中,當事人申請撤銷的理由及法院認定的撤銷理由均不止一項,所以盡管所分析的樣本為66個,但總頻數卻大于66。這里,當事人申請撤銷時每主張一項事由即計為一頻次。計算法院認定撤銷理由的頻次,亦與此相同。
圖2(1)撤銷仲裁裁決理由分布圖

(2)申請撤銷理由與裁定撤銷理由對比
通過表2和圖2(2)所反映的數據來看,當事人申請撤銷的理由集中在隱瞞證據和程序違法,這兩項事由出現的頻數分別為130次和123次,而與此不同的是,法院認定的理由出現頻數較多的是程序違法和裁決的事項不屬于仲裁協議的范圍或者仲裁委員會無權仲裁的,頻數分別為29次和18次。僅從這兩項數據分析,不難發現,當事人在申請撤銷裁決時,首先針對的是案件的實體問題,其次才是程序問題。相反,法院裁定撤銷的主要理由都是程序性的。這一有趣的反差,值得深思。
圖2(2)申請撤銷理由與認定撤銷理由對比圖

從各種理由所占頻數的百分比來看,在66份撤銷裁定中,以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為由撤銷案件的頻數為4次,占總頻數的5.48%。相比程序違法39.73%和隱瞞證據13.7%的比例,此項理由出現的頻數較低。社會公共利益這一概念原本就很抽象,可見法院適用該事由撤銷裁決時相對較為謹慎,限制適用該原則的勢頭也是明顯的。不過,謹慎適用不代表不存在問題,后文會詳細闡述。
(3)程序違法的具體事由統計
表3和圖3旨在具體分析程序違法的各種事由,法院在撤銷裁決時主要限于程序審查,因此不難理解程序違法的高頻數。作者注意到,程序違法的絕大部分情形,是“證據未當庭出示并質證”。該理由如此高頻,原因為何?是立法的問題,抑或是法官對法條理解的問題,值得關注。
另外,“裁決違反一裁終局制度”這一事由,出現的頻數也相對較高,為4次,占總頻數的14.3%。是否一裁終局事關對案件的實體審查,法院以“裁決違反一裁終局制度”為由認定仲裁“程序”違法,不免讓人疑惑。后文將結合案例作進一步分析。

表3 法院裁定程序違法的具體事由分布圖
圖3 程序違法具體事由分布圖

《仲裁法》第58條為法院撤銷仲裁裁決的法定依據,⑤一旦該條規定的條件成就,法院即可裁定撤銷裁決。本文調研的66份裁定中,《仲裁法》第58條規定的7項撤銷事由均有涉及(見前表2),“仲裁庭的組成或者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出現的頻數最高,為29次。正如前文所言,法院的做法表面上看值得稱贊,審查限于程序問題;但深入分析,事情卻不完全如此。由于程序問題出現的頻數最高,下文將首先分析法院在適用“仲裁庭的組成或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這一事由過程中所存在的問題,然后再解析法院適用其他事由的相關問題。
1.對仲裁違反法定程序的理解有誤
根據200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下稱《2006年司法解釋》)第20條的規定,《仲裁法》第58條規定的“違反法定程序”,是指違反仲裁法規定的仲裁程序和當事人選擇的仲裁規則可能影響正確裁決的情形。但法院在適用該項理由做出撤銷裁定時,并未正確適用,(2005)二中民特字第06559號民事裁定即為典型。
本案所涉糾紛為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主要爭議點是工程款結算。裁決作出后,申請人總參籌建處向法院申請撤銷,理由高達十三項之多,包括“違法重新組庭”、“未給予合理時間通知開庭”、“違法合并審理”、“選擇鑒定機構違反仲裁委有關鑒定機構的暫行規定”、“超裁”、“未質證”、“未合理送達”、“隱瞞證據”,等等。法院經審查之后駁回了其中絕大多數理由,得出結論:“……綜上,仲裁庭限定的鑒定時間及對裁決書結案日期的補正均違反法定程序,故本院對總參籌建處撤銷仲裁裁決的請求予以支持。”其中,就鑒定時間這一部分,法院僅交代了一句,沒有任何說理:“仲裁庭為鑒定單位確定的20天的鑒定期限違反了仲裁委《關于工程造價鑒定機構及其鑒定工作的暫行規定》所規定的60天的期限。”
通說認為,意思自治是商事仲裁的基石,⑥自主性是仲裁較之其他糾紛解決方式的優勢所在。仲裁機構關于鑒定期限的暫行規定旨在為鑒定單位提供參考性的基本期限,如果當事人雙方基于實際情形或者出于盡快結案的考量,約定的期限少于仲裁機構的推薦期限,且不妨礙鑒定機構的正常工作,那么仲裁庭支持這一約定無可厚非。即使當事人沒有約定,如果仲裁庭基于案件的實際情形自行確定的期限少于仲裁機構的推薦期限,只要給予雙方當事人合理表達意見的機會,或者依仲裁規則仲裁庭有權如此確定,也是合乎仲裁法的。況且,《關于工程造價鑒定機構及其鑒定工作的暫行規定》并非仲裁規則,也不是仲裁法,它只是仲裁機構的一份內部文件。法院以鑒定期限短于仲裁機構內部文件的規定,從而認定仲裁程序違法并撤銷裁決,完全曲解了立法的原意,在法定理由之外,對仲裁裁決給予了嚴苛的監督。同時,裁決日期的補正何以違反法定程序并影響裁決的正確作出,也令人費解。
與此類似,違反仲裁員守則是否構成違反法定程序,從而構成撤銷的理由,二中院的做法亦值得商榷。在(2009)二中民特字第15518號民事裁定中,法院認為根據仲裁規則的規定,仲裁員任職后應簽署保證獨立、公正仲裁的聲明書,履行仲裁員信息披露的法定義務。但申請人提交法院的仲裁員聲明書上沒有仲裁員的簽字,因而認定仲裁員未依法履行信息披露義務,該行為違反仲裁規則的規定,裁決應當撤銷。
誠然,北仲仲裁規則和仲裁員守則均規定了仲裁員的披露義務,但二者只是仲裁機構的內部規定,仲裁員守則甚至是倫理性規范。違反仲裁規則(尤其是仲裁員守則),只要尚未達到違反仲裁法強制性規定的程度,并不必然構成違法法定程序。僅僅因為仲裁員在披露聲明書上未簽字,就輕易撤銷裁決,這種做法顯然值得商榷。
2.僅因證據未當庭出示并質證而直接認定撤銷太過輕率
通過上文圖表不難注意到,法院因“仲裁程序違反法定程序”事由作出的29份撤銷裁定中,有13份是因為“證據未當庭出示并質證”,接近“仲裁程序違反法定程序”事由總頻數的一半。其中,這13份裁定有6份于2005年之前作出;2005年至2009年,共2例;但在2010年,卻有 5例;另有一件裁決的撤銷緣于“秘書‘自行’組織當事人進行庭前證據交換”,也與質證問題有關。這6宗因證據問題而被撤銷的案件,占2010年北仲被撤銷裁決總數的60%,值得關注。⑦
《仲裁法》第45條規定,證據應當在開庭時出示,當事人可以質證。這一規定過分刻板僵硬,似乎否定了書面審理形式及其他適當的證據交換形式,有悖于仲裁的靈活性,一直受到法律界的批評。⑧法院態度的反復,應該是與其注意到學界的聲音有關。事實上,即使“證據未當庭出示并質證”,是否就意味著裁決必須被撤銷呢?本著支持仲裁、及時定爭止紛的精神,此類案件發回重新仲裁未嘗不可;對案件的結果并無實質性影響的,直接駁回撤銷申請或許更好。
以(2003)二中民特字第468號民事裁定為例,該案的基本情況是:神華集團與中建一局簽訂《建設工程施工合同》,雙方在履行建筑工程施工合同時因工程款問題發生糾紛,中建一局公司遂提起仲裁。仲裁庭經審理認為雙方的爭議焦點在于工程的預算價格到底是以合同約定的承包價4000萬元為基礎還是以施工中實際使用的圖紙所作出的概算8900萬元做基礎。經過審理,仲裁庭認為,“無論從事實支持方面,還是從合同依據方面,以施工中實際使用的、正規設計的圖紙作出的概算作為本案工程造價結算基礎的主張應該得到支持”,遂支持了申請人中建一局的仲裁請求。被申請人神華公司認為仲裁庭裁決有失偏頗,向法院提出撤銷申請。法院經審理認為,“……中建一局提交仲裁委的工程概算書(《訊達綜合樓概算書及說明》、《神華大廈工程預算書及說明》)、《對比分析表及說明》、《關于急需解決工程款短缺等問題的報告》、中建一局于1999年2月1日致神華集團的函,雖在庭前已向對方當事人進行了交換,但沒有證據證明上述證據在庭審過程中當庭出示;198張施工圖紙既未經交換,亦未在庭審過程中出示。仲裁庭的上述仲裁程序違反仲裁法的規定,亦不符合仲裁委仲裁規則的相關規定。”最終,法院以程序違法為由撤銷了裁決。
法院的結論難以令人信服:證據經過雙方交換并發表質證意見之后,是否一定還需要在開庭時出示?如果未在開庭時出示,是否會影響神華公司質證的權利?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神華公司在收悉證據后,如有異議,完全可以通過多種形式包括在開庭時發表,未“當庭出示”并不等于剝奪了發表質證意見的權利。同時,就該案實際情況而言,198張施工圖紙數量較多,交換或當庭出示有無可能或者必要?而且,198張施工圖紙系經政府建設主管部門審批備案,建筑施工圖紙作為特殊物品,復印的難度及代價都比較大,有無必要當庭交換、出示?本案涉案標的額近9000萬,法院一紙撤銷裁定就使得仲裁員的努力毀于一旦,未免有草率之嫌。本案表明,一方面《仲裁法》第45條的規定僵硬刻板、不合時宜,另一方面法院的作法未見高明,即未運用法律方法使該條的適用具有一定的彈性,從而更加貼近仲裁的精神。
類似案例還有(2000)二中民特字第348號、(2001)二中民特字第74號、(2003)二中民特字第4079號、(2004)二中民特字第4398號、(2007)二中民特字第13159號等。
不過,對于這種情況,仲裁庭也應盡量避免被指責剝奪當事人的質證權,從而導致法院撤銷裁決。也許立法存在瑕疵,也許法院的作法太過機械,但如果仲裁庭在仲裁過程中更加注意這些因素,確保當事人有陳述案件的合理機會,雖然看起來仲裁的效率與靈活性可能會受到影響,但仲裁裁決在法律上的安全性卻更能得到保障。
3.送達瑕疵所致后果不一
送達是仲裁程序順利進行的重要環節。由于我國《仲裁法》未對如何有效送達作出具體要求,⑨實踐中對有效送達的標準往往理解不一,這也導致法院對送達瑕疵在同類案件中認定不一。(2009)二中民特字第05485號裁定和(2009)二中民特字第18073號裁定提供了很好的佐證。
依(2009)二中民特字第05485號裁定書,中倫律師事務所與鼎隆房地產公司因履行委托代理協議發生糾紛,中倫律師事務所提起仲裁。委托代理協議中載明了鼎隆房地產公司的通訊地址,北仲以郵寄方式向該地址送達進行仲裁的相關材料,但郵件被退回。后中倫律師事務所向北仲提交鼎隆房地產公司變更后的工商注冊登記地址,向新地址送達,郵件再次被退回。此后,中倫律師事務所申請按公證方式送達,北仲工作人員隨同公證員至委托代理協議中載明的地址送達,該處收發室一名男性保安接收文件,此后北仲先后向該地址送達了組庭、開庭、證據材料及裁決書等仲裁文件。由于被申請人一直未到庭,仲裁庭作出的是缺席裁決。
裁決作出后,鼎隆房地產公司以送達不能、仲裁程序違法為由向二中院申請撤銷,法院在裁定中稱:“委托代理協議載明的地址系鼎隆房地產公司變更前的工商注冊登記地址,在北仲已知曉鼎隆房地產公司變更了工商注冊登記地址后,該地址已不再是鼎隆房地產公司‘最后一個為人所知的營業地點、經常居住地或者其他通訊地址’,而變更后的地址才是鼎隆房地產公司的法定注冊登記地址,具有合法性和公示性,應當成為并被確認是鼎隆房地產公司‘最后一個為人所知的營業地點、經常居住地或者其他通訊地址’。由于北仲在公證送達中將相關仲裁文件留置在委托代理協議載明的地址,不符合所適用的仲裁規則第61條第3款的要求,因此仲裁庭在鼎隆房地產公司未到庭的情況下開庭缺席審理并作出裁決,違反法定程序。”但與此同時,法院認為本案可以重新仲裁,故隨后通知仲裁庭重新仲裁。仲裁庭拒絕重新仲裁,法院最終撤銷該裁決。
而在(2009)二中民特字第18073號裁定中,法院的裁定認為:“……在仲裁委員會就仲裁申請書、仲裁規則等文件向路橋云南公司工商注冊登記地址送達未果的情況下,中交集團公司仍不提供路橋云南公司的有效通訊地址或聯系方式,導致路橋云南公司未能收到相關仲裁文件,未能出庭陳述意見,致使本案仲裁缺席審理和裁決,構成了‘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情形。故路橋云南公司的此項撤銷理由成立,本院予以支持。”
比較兩起同樣因送達瑕疵所致撤銷的裁定,法院的裁判邏輯并不相同:前一起裁定,法官的思路為:送達瑕疵——違反法定程序——通知重新仲裁;而在后一起裁定中,法官的思路則是:送達瑕疵——構成隱瞞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撤銷裁決。
根據《2006年司法解釋》第21條的規定,法院可以通知仲裁庭重新仲裁的情形有兩種:仲裁裁決所根據的證據是偽造的和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通過對比兩起案件性質相同的裁定,不難發現,兩者所依據的法律和判裁邏輯并不一致,出現了同案不同判的尷尬情形。依照法律,出現隱瞞證據的情形時,可以通知重新仲裁,法院卻直接撤銷。相反,未出現重新仲裁情形的,反倒被法院通知重新仲裁。事實上,《2006年司法解釋》僅規定兩種可重新仲裁的情形,本身就是未理解重新仲裁精髓的表現。
4.法院對重新仲裁的理解有偏差
與上述案例相似,法院對重新仲裁的理解有偏差時,⑩還可能出現扭曲的“仲裁庭的組成違反法定程序”情形。(2003)二中民特字第8863號裁定正好反映了這方面的問題。
本案案情并不復雜,月壇房地產公司與城建集團公司簽訂建設工程施工合同,后因工程款問題引發糾紛,城建集團公司提起仲裁。仲裁裁決作出后,一方當事人申請撤銷,二中院認為該裁決雖存在隱瞞證據的法定撤銷理由,但可通知由仲裁庭重新仲裁。仲裁庭同意重新仲裁。在審理過程中,湊巧的是,仲裁庭成員之一孫常立由于任期屆滿未被北仲續聘,但其仍參加了審理,且仲裁庭經審理后作出了新的裁決。對于新裁決,月壇房地產公司仍不滿意,認為仲裁庭的組成和仲裁程序違反法定程序,遂再向法院申請撤銷。法院經過審理后認為:“……由于重新仲裁否定了原仲裁裁決的效力,重新仲裁不等同于普通仲裁案件的繼續審理,而是要求案件必須由仲裁庭重新審理并作出新的裁決。《仲裁法》第30條規定,‘仲裁庭可以由三名仲裁員或者一名仲裁員組成’,這一規定表明,仲裁庭應當由仲裁員組成,即在仲裁員開始審理案件時,應具有仲裁員的身份。本案系重新仲裁案件,原仲裁庭組成人員孫常立在重新仲裁時,由于其未被仲裁委續聘而已不具有仲裁員資格,且月壇房地產公司對孫常立參與重新仲裁工作明確提出異議,在此情況下,仲裁委應對月壇房地產公司的異議予以合理考慮,但其仍決定由孫常立作為仲裁庭組成人員開始重新仲裁案件的審理工作,進行了開庭、合議、做出裁決,在程序上不妥,已構成《仲裁法》第58條第1款第(3)項規定的‘仲裁庭的組成或者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的情形,故月壇房地產公司該項撤銷理由成立,本院予以支持。”
法院短短三百余字的說理,至少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1)法院認為“重新仲裁否定了原仲裁裁決的效力”,其實不然。重新仲裁制度旨在不減損法院對仲裁監督力度的同時,盡可能讓仲裁庭恢復仲裁程序以彌補缺陷,從而體現不輕易撤銷一項裁決的支持仲裁的原則。而否定一項仲裁裁決的效力,主要通過法院裁定撤銷或者不予執行裁決的形式來實現。因此,重新仲裁的開始,并不意味著否定既有裁決的效力,而只是中止了原裁決的效力。《2006年司法解釋》第22條規定,仲裁庭同意開始重新仲裁,則法院裁定終結撤銷程序;第25條規定,一方申請執行,另一方申請撤銷,則中止仲裁裁決的執行。這兩個規定正說明,重新仲裁本身并不否定既存仲裁裁決的效力。(2)法院認為重新仲裁“要求案件必須由仲裁庭重新審理并作出新的裁決”,是錯誤的。重新仲裁的結果亦有可能是維持原判,或者對原判作出適當變更。(3)法院認為“未被續聘的仲裁員參與重新仲裁程序上不妥”,也是不妥的。仲裁員接受當事人指定時如在仲裁機構的聘任期內,其作為仲裁庭的成員則是合法的,即使在審理過程中聘任期滿,也有權在尚未審結的案件中繼續履行職責。重新仲裁是恢復仲裁程序,并不需要另行組成仲裁庭,這一點從《仲裁法》第61條“……認為可以由仲裁庭重新仲裁的,通知仲裁庭在一定期限內重新仲裁”的規定也可看出,法院在通知重新仲裁時,其所通知的仲裁庭只可能是原本就存在的仲裁庭,而不可能是還未成立的新仲裁庭。另外,根據1998年8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未被續聘的仲裁員在原參加審理的案件裁決書上簽名人民法院應當執行該仲裁裁決書的批復》,仲裁員被當事人指定為該案的仲裁員時具有合法的仲裁員身份,并參與了開庭審理工作,在仲裁機構不再聘任其為仲裁員時,只能約束仲裁機構以后審理的案件,不影響其在此前已經合法成立的仲裁庭中的案件審理工作,仲裁員在該仲裁庭作出的裁決書上簽字有效,人民法院應當根據當事人的申請對該仲裁裁決書予以執行。據此規定,在仲裁案件審理過程中聘期屆滿的仲裁員仍可繼續履行職責,本案進入重新仲裁程序,并未審結,仲裁庭應繼續審理并作出決定。因此,本案仲裁庭的組成并未違反法定程序,法院的撤銷裁定是值得商榷的。
同樣的例子,時隔七年之后再度上演,而且二中院在2010年一次性作出5份類似的撤銷裁定。現選取其中一例加以說明。在(2010)二中民特字第12400號裁定書中,法院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六十一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撤銷裁決的申請后,認為可以由仲裁庭重新仲裁的,通知仲裁庭在一定期限內重新仲裁,并裁定中止撤銷程序。’因此,本院通知仲裁庭重新仲裁,不僅是仲裁庭重新做出仲裁裁決,而是仲裁庭按照仲裁程序重新審理。”在這里,法院很顯然又陷入了讓仲裁庭必須重新開庭審理和重新作出新裁決的陷阱之中。按照法院的觀點,如果仲裁庭進行的是書面審理或者最終維持了原裁決,似乎都是錯誤的。法院的這種看法很顯然是不正確的,說到底還是沒有正確理解重新仲裁制度的目的與功能。
5.奇怪的違反一裁終局的撤銷理由
商事仲裁以一裁終局為原則,但本次調研的29份以程序違法為由撤銷裁決的裁定中,有4份涉及 “裁決違反一裁終局”。何謂一裁終局,違反一裁終局原則是否構成違反法定程序,值得考慮。
在(2009)二中民特字13538號裁定中,法院經審查后認為:“……本案仲裁裁決與0627號仲裁裁決在工程款結算數額分別依據當事人提交的證據作出了一致的認定結果即3525454.34元,在中扶公司已付款數額上也分別依據當事人提交的證據作出了不同的認定,即:3237000元和3200000元。由此引起兩起案件處理結果上的矛盾,在對當事人之間的興隆家園29#樓地下車庫工程勞務費結算這同一爭議的審理上,0627號裁決興旺公司返還中扶公司款項并支付違約金,本案仲裁裁決中扶公司支付興旺公司勞務費及違約金。”
是否構成違反一裁終局原則或者一事不再理原則,一般認為需同時滿足三個條件:同一當事人、同一爭議點以及同一訴求。從裁定書不難看出,至少在訴求上,前后兩份裁決書所反映的內容并不一致。而且,即便構成一事再理,那么前一份裁決書作出后,當事人之間的仲裁協議即已窮竭。仲裁庭再次受理案件并作出裁決,法院若裁定撤銷,其理由只能是“沒有仲裁協議”,而非違反法定程序。再者,一裁終局或者一事不再理的問題,明顯屬于實體問題,法院在進行司法審查時不能擅自擴大審查范圍。
關于仲裁協議效力認定的爭論,早期更多的集中于仲裁機構的約定是否明確。法院對此問題一般持從寬解釋的態度,大多認定仲裁協議有效。如(2001)二中民特字745號裁定、(2002)二中民特字4684號裁定以及(2003)二中民特字00095號裁定等,對于當事人雙方約定的諸如“某市仲裁委員會”等類似瑕疵問題,法官經過審查后,如果未發現當事人之前提出過管轄權異議,能夠確定仲裁機構的,一般均認定仲裁協議有效,駁回當事人申請,體現了積極支持仲裁的政策。
但是到了后期,尤其是《2006年司法解釋》出臺后,在仲裁協議效力認定的其他情形上,法院又似乎標準過嚴,未體現出尊重當事人意愿的取向。
以(2007)二中民特字第15220號裁定為例。本案涉及三方當事人,永邦律師事務所與新東方公司簽訂《委托代理協議》,中關村公司為保證人。后永邦律師事務所與新東方公司發生糾紛,永邦律師事務所提起仲裁,由于中關村公司是新東方公司的控股股東、保證人,故永邦律師事務所將新東方公司和中關村公司一并列為被申請人。北仲受理了此案,并組庭進行了審理。中關村公司未對案件的管轄權或仲裁協議的效力提出異議。但是,仲裁庭作出裁決后,中關村公司卻以不存在仲裁協議、仲裁庭超裁為由申請法院撤銷裁決。
法院經審理后認為:“新東方公司作為甲方(委托方)、永邦律所作為乙方(代理方)、中關村公司作為丙方(保證方),三方共同簽訂《委托代理協議》,并在協議中寫明:‘甲、乙雙方如因履行本協議發生爭議而不能協商解決時,任一方均可向北京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該仲裁條款明確顯示在新東方公司和永邦律師所之間成立,而將中關村公司排除于仲裁條款之外。永邦律所據此仲裁條款申請仲裁,新東方公司系仲裁案件的被申請人,永邦律所不能將中關村公司一同列為被申請人。雖然,中關村公司是委托代理協議的一方當事人,亦在該協議上簽字蓋章,但這并不能視為其與永邦律所達成了仲裁協議。永邦律所稱仲裁條款‘任一方均可向北京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中的‘任一方’是指甲、乙、丙三方中的任一方,該解釋與仲裁條款本意不符,且沒有依據。永邦律所稱中關村公司在仲裁中放棄了對仲裁條款效力的異議權,表明其實際認可仲裁條款對其有效,該說法亦缺乏法律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二十條第二款是針對當事人對仲裁協議的效力提出異議的期間的規定,并以當事人之間存在仲裁協議為前提,而本案中關村公司與永邦律所之間根本沒有仲裁協議,故不適用該條規定。……綜上,仲裁協議既是當事人將其爭議提交仲裁的依據,也是仲裁機構取得仲裁權的基礎,永邦律所與中關村公司之間沒有仲裁協議……裁定撤銷裁決。”
在本案中,保證人中關村公司作為《委托代理協議》的一方當事人參與了三方協議全部條款的協商并簽字接受,而且,中關村公司在仲裁中放棄了對仲裁條款效力的異議權,也正好說明其實際認可仲裁條款對其有效性。?此時,法官依法學方法論對相關合同條款(仲裁條款)、仲裁規則(第3條)及法律條文(《仲裁法》第20條)的解釋,將左右仲裁協議的效力,本著支持仲裁及尊重當事人意愿的理念,認定仲裁協議有效,似乎更加符合各方締約時的本意,也更符合法律的精神。
《仲裁法》第58條第1款第(5)項規定,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當事人可向法院申請撤銷裁決。從法條字面意思去理解,一方面,法律明文指向的是隱瞞證據,而非隱瞞事實;另一方面,法律指的是客觀上存在隱瞞證據的事實,而不是所謂隱瞞證據的可能。但是,法院在以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為由作出的撤銷裁定中,卻不注意厘清法條的含義,混淆了隱瞞事實與隱瞞證據兩個概念,有的裁定中,法官存在主觀推斷,在認定隱瞞證據理由不充分時,則推斷“存在隱瞞證據的可能”。
(2009)二中民特字第18672號裁定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本案系《婚介服務委托合同》引起的糾紛,王×蓮女士與一家婚介服務中介簽訂了委托合同,約定中介向自己提供婚介服務。后在履行合同過程中發生糾紛,王女士認為婚介服務存在重大瑕疵,婚介中心的婚戀顧問不具有《婚介執業證》即提供婚介服務,遂依據合同提起仲裁。仲裁庭經審理后解除了雙方合同,并支持了王女士部分仲裁請求。但王女士認為婚介中心在進行仲裁時存在隱瞞證據以及仲裁庭未幫助其收集相關證據違反仲裁法的情形,申請法院撤銷裁決。法院在裁定中稱,“……交流中心向仲裁庭隱瞞了其服務人員是否取得《婚介職業證》的事實,對仲裁裁決結果的正確性造成直接影響。故仲裁裁決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五十八條第一款第(五)項的情形,應予撤銷。”
在另一裁定中,?法院亦認為:“……信元北京分公司是否已停止經營‘五環汽車文化廣場’為影響本案公正裁決的重要事實。經查,仲裁庭在開庭時向信元北京分公司詢問該汽車廣場的經營現狀時,信元北京分公司回答是“不清楚”。本院認為,信元北京分公司對其經營汽車廣場的狀況應是明知的,故信元北京分公司隱瞞了有關汽車廣場經營狀況的證據,且該證據系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綜上,本案仲裁裁決存在信元北京分公司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情形,該仲裁裁決應予撤銷。”
上述兩起裁定,法院都存在著不解釋法律概念的問題。事實與證據明顯屬兩個不同的范疇,法院在裁定中認為,隱瞞事實即構成隱瞞證據,屬于法定撤銷事由,因而裁決應予以撤銷。相反,在二中院作出的另外幾個裁定中,法官碰到類似情形時,則以該事由屬于實體審理范圍為由,未支持當事人請求。
如(2007)二中民特字第18063號裁定中,法院認為:“……三、關于乾坤元公司主張橋梁工廠隱瞞事實的撤銷理由。乾坤元公司人員是否有權代表其簽署結算單,以及該結算單的效力認定,均屬于仲裁庭實體審理范圍,不屬于法律規定的人民法院撤銷仲裁裁決的審查范圍,故其主張橋梁工廠提交的證據不具證明力,從而隱瞞了乾坤元公司主張的事實的撤銷理由不成立,本院不予支持。”
然而,法院作出的(2007)二中民特字第18063號裁定卻存在另外一個問題:法院在闡述撤銷理由時,運用了“存在隱瞞證據的可能”的措辭,將“隱瞞證據”表述為“存在隱瞞證據的可能”,有擴大審查范圍之嫌。法院認為:“……本院認為橋梁工廠存在隱瞞收到乾坤元公司支付5萬元證據的可能。《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五十八條第一款第(五)項規定,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人民法院應當裁定撤銷仲裁裁決。據此,北京仲裁委作出的(2007)京仲裁字第0356號仲裁裁決,存在上述情形,本院予以撤銷。”
作為撤銷裁決的法定理由之一,隱瞞足以影響正確裁決的證據暗含著這樣的前提,即客觀上存在隱瞞證據的事實,而該證據足以影響公正裁決。但本案中,首要前提已然不存在,僅僅憑法官的主觀推斷,何談隱瞞證據的事實?遑論足以影響公正裁決,進而撤銷裁決?因此,法院的作法是值得商榷的。
在66份撤銷裁定書中,法院認定裁決“違背社會公共利益”的有4份。?在這4份裁定中,法院的判裁至少存在以下兩方面的問題:
1.認定裁決“違背社會公共利益”時不說理或說理不充分
4份裁定中,除(2007)二中民特字第07204號裁定法院稍微多交代了幾句理由之外,其他3份,都是徑直認定裁決違背社會公共利益。
以(2006)二中民特字第14100號裁定書為例。本案案情相對比較簡單,牽涉單位房改房的買賣合同糾紛問題。張X國與北京第三建筑公司(以下簡稱三建公司)簽訂《房屋買賣合同》,爾后三建公司將房改房賣給張X國,張X國認為三建公司將房改房以市場價賣給自己,損害自身合法權益,同時違反國家房改政策。于是向北仲提起仲裁,要求解除合同,返還購房款及房屋裝修損失等。仲裁庭經審理之后最終沒有支持申請人的絕大部分請求。因此,申請人向法院申請撤銷裁決。法院經審查認為,“……第三建筑公司將房改房以市場價出售給其單位以外的人員張X國的行為,違反了《北京市職工購買公有住宅樓房管理辦法》的有關規定。《北京市職工購買公有住宅樓房管理辦法》雖然只是地方規章,但第三建筑公司這種行為嚴重違反國家房改政策,不僅侵害了其單位職工的合法權益,同時也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仲裁裁決認定該行為有效與社會公共利益相悖,該裁決應當予以撤銷。”
在這一裁定中,法官基本是直接給出了“同時也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的結論,而完全不論證何謂社會公共利益,算是法官過分行使自由裁量權的結果。
2.同樣的案件前后認定標準不一
(2006)二中民特字第11856號裁定和(2006)二中民特字第14100號裁定,案件均涉及合同效力的認定問題。在前一裁定中,法院認定合同無效的依據為1999年《合同法》第52條第(5)項規定的“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而在后一裁定中,法院認為“……合同違反《北京市職工購買公有住宅樓房管理辦法》的有關規定,應認定為無效”。
暫且不論法官認定裁決是否違背社會公共利益有無道理,至少在認定合同效力這一層面,法官自身的認定標準并未統一,更為巧合的是,這兩起裁定書是由完全相同的法官作出。同樣性質的案件,法官如此執法,很難讓人信服其對“違背社會公共利益”這一事由的界定。
其實,“社會公共利益”這一概念原本就沒有明確的內涵和科學界定,其既非某個個體的利益,亦非某一團體或少部分人的利益,我國的相關立法出于對本國的政治制度和經濟發展狀況的考慮,更加強調的是一種全社會、全體人民最根本、最基礎、共同的價值取向。?只有仲裁裁決損害我國的重大利益、基本政策、道德的基本觀念或者法律的基本原則時,才可以考慮適用這一理由撤銷裁決。法院在判裁時,或者根本不說理,或者理據不足,或者同案不同判,是難以讓人接受其結論的。
66份撤銷裁定書中,有45次涉及到了“仲裁員在仲裁該案時有索賄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決行為的”事由,其中,當事人將此作為一項獨立理由提起撤銷申請的有5個案件,?其他的都是在以另外的理由提出申請時附帶提出。無論是附帶提出,還是獨立提起,所有以此項理由提出的申請,全部被法院裁定駁回。
在此涉及枉法仲裁的45起申請中,當事人在以該項理由提出撤銷申請時,主要存在兩個問題:(1)不提供枉法仲裁的證據,主觀臆想,直接下定論。如(2004)二中民特字第6411號裁定,當事人申請稱:“……仲裁裁決對B型樓、D型樓鐵藝欄桿問題明顯枉法裁判。仲裁庭關于‘瑞達公司主張其自己施工完成的B型、D型樓鐵藝欄桿工程,但在庭審調查時不能提供其自己完成B型、D型鐵藝欄桿工程施工之證據’的意見,是枉法裁判。”但是,申請人并沒有提供枉法裁判的任何證據。(2)將枉法仲裁理解為錯誤適用法律。如(2005)二中民特字第1781號裁定中,申請人稱:“……本案的首席仲裁員,是法學專家,不應當曲解一般的債法理論和常識,而本案適用《合同法》第150條基本上不可行,顯然是曲解法律。擔保法第49條應當適用本案,仲裁員認定該法律規定‘應當視為物權轉讓行為無效,而不是買賣合同無效’,構成了枉法裁判行為。”曲解法律等同于枉法仲裁,系不利于被指控人的擴大解釋,通常不值得鼓勵。類似情況還出現在(2005)二中民特字第5307號、(2009)二中民特字第21119號裁定中。
當事人不提供枉法裁決的證據,或者將枉法裁決理解為錯誤適用法律,自然得不到法院支持。所有申請無一不被駁回,也就不足為怪了。由此可見,法院在適用枉法仲裁事由撤銷裁決時,態度非常謹慎。這也間接表明,仲裁中的所謂枉法仲裁現象并非極其嚴重,尚未到需要設立枉法仲裁罪、用刑罰來制裁的地步。設立枉法仲裁罪,反而給了當事人更多的非理性挑戰仲裁裁決的機會。?
除了以上談及的五個問題之外,法院在做出撤銷裁定的過程中還存在兩個突出的問題:一、援引《仲裁法》第58條之外的理由撤銷裁決;二、越權審查,認定的撤銷事由并非當事人主張的事由。
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法律依據是《仲裁法》第58條,但作者注意到,有些撤銷裁定是以裁決違反《仲裁法》第7條為由,?明顯超越了第58條有關撤銷裁決的法定范圍。
如(2004)二中民特字第08840號裁定中,法院認為:“……在申請人確未收到編號為XVI12329340轉賬支票款項的情況下,仲裁庭僅依據被申請人提供的該支票存根即認定申請人已收到該轉賬支票載明的款項有悖于客觀事實。因此,本案所涉及的仲裁裁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七條‘仲裁應當根據事實,符合法律規定,公平合理地解決糾紛’的規定。”同樣的作法,還見諸(2005)二中民特字第5559號裁定、(2005)二中民特字第12623號裁定等。
法官的任務就是嚴格適用法律,既然《仲裁法》第58條規定了撤銷裁決的法定事由,法官審理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案件就不得超越法律的規定。
民事訴訟中,當事人主義是一個基本原則。這就意味著,如無例外情形,法官的裁判不能超出當事人的訴求范圍。這種例外情形,根據《仲裁法》第58條的規定,應僅為裁決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然而,法院在一些案件中認定的撤銷理由明顯超越了當事人申請撤銷的理由。
1.當事人認為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并存在枉法裁決的情形,因此申請撤銷。法院以證據是偽造的為由,裁定撤銷裁決。
在(2009)二中民特字第21119號裁定中,法院認為:“……安博公司主張的橙天公司存在隱瞞足以影響公正裁決證據的行為,指的是橙天公司隱瞞了證人洪文靈與橙天公司有利害關系的事實,本院查明的情況顯示,證人洪文靈在仲裁庭審出庭作證時,有與橙天公司存在利害關系之嫌,但橙天公司和洪文靈未披露相關事實,導致仲裁庭認定洪文靈與橙天公司沒有利害關系,采信了洪文靈的證言作為定案的依據之一,構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五十八條規定的裁決依據的證據是偽造的撤銷情形,安博公司的此項主張成立。……撤銷北京仲裁委員會(2009)京仲裁字第0515號裁決書。”
而根據本裁定,當事人在申請時明確提出:“……一、北京橙天智鴻影視制作有限公司存在隱瞞足以影響公正裁決證據的行為;二、仲裁裁決中存在枉法裁決行為。……在整個裁決書中,仲裁員完全采取主觀推斷的方式來認定事實,對于安博公司提出證據及意見不予認定和說明,枉顧國家法律規定,做出了完全錯誤的裁決,違反了《仲裁法》第58條第1款第(六)項之規定,嚴重損害了安博公司的合法權益,對安博公司顯失公平。因此,安博公司提出撤銷該仲裁裁決的申請。”顯然,申請人主張的事由是“隱瞞證據”,而法院認定的卻是“偽造證據”,違反了民事訴訟的當事人主義,所裁非所訴。
2.當事人認為北仲違反法定程序申請撤銷,法院以仲裁庭超越仲裁協議的范圍作出裁決,裁定撤銷。
在(1998)二中經初字第132號裁定中,國東公司訴稱:“……仲裁委嚴重違反仲裁程序,故請求法院依法撤銷仲裁委(1998)京仲裁字第009號裁決。”法院最終裁定:“……(1998)京仲裁字第009號裁決書所裁決的事項不屬于仲裁協議的范圍。依照我國法律規定,仲裁庭超越仲裁協議的范圍做出的裁決,是違法裁決,應予撤銷。”
法官在進行審查仲裁裁決時,如果不從當事人的申請出發,而是在沒有法律依據的情況下,主動依職權進行審查,變被動審查為主動干預,顯然超越了《仲裁法》規定的司法審查范圍,有違立法宗旨。?
僅就本次調查而言,基本上,66份撤銷裁定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問題,沒有一起撤銷是沒有任何瑕疵的,即或者判決結論不正確,或者判決理由不正當,或者存在形式缺陷。可以說,這嚴重地損害了司法權威,也對仲裁的良性發展造成了困擾。初步分析出現以上問題的原因,歸納起來,主要有兩個方面:
撤銷程序存在的種種問題,部分應歸因于立法不當。比如《仲裁法》第45條,法官往往理解為仲裁庭所采用的每一份證據都需要經過當庭出示、質證,這顯然是脫離了仲裁實踐,與仲裁自身的特點相悖。國際上,仲裁庭通常具有適當進行仲裁程序的權力,強行要求每一證據當庭出示,就否定了仲裁的靈活性與效率。仲裁庭須注意的是,平等對待并給予雙方當事人充分陳述案件的合理機會。沒有必要僵硬地要求仲裁案件必須開庭審理,雙方當事人必須當庭出示證據。
具體到仲裁裁決撤銷的標準,《仲裁法》采用了不多見的雙重“雙軌制”。其一,國內裁決(無涉外因素)的撤銷條件與涉外裁決的撤銷條件不同,前者既審查程序問題,也涉及隱瞞證據、偽造證據及仲裁員索賄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決等問題;后者僅涉及程序問題。其二,國內裁決的撤銷條件與不予執行條件也不相同,后者對裁決的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及程序問題全面審查,范圍大于前者。而涉外裁決的撤銷與不予執行,條件相同。?這也是國內裁決撤銷存在的問題多于涉外裁決的緣故。國際商會國際仲裁院秘書長認為,判斷一國是否支持仲裁,主要看其是否加入1958年《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即《紐約公約》),其仲裁法是否采納《聯合國國際商事仲裁示范法》。?這兩份國際文件關于撤銷與不予執行的規定是一致的,除涉及公共政策外,只規定了程序監督。我國已批準《紐約公約》,但尚未全面采納示范法,如在修訂《仲裁法》時注意吸納其合理成分,必將有利于提升我國仲裁制度的國際美譽度。值得關注的是,2012年8月31日第11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8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決定》,[21]已于2013年1月1日生效。按其第54條,國內仲裁裁決的不予執行與撤銷條件已經統一。但令人遺憾的是,國內裁決的撤銷和不予執行仍然規定了若干實體審查,以區別于涉外仲裁裁決的撤銷與不予執行的條件。
除去立法因素,法官的人為因素及司法能力因素也不能忽視,主要有下列情形:1.執法不嚴。對于法律的明文規定,個別執法者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嚴格執行,有些案件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損害了司法的公信力。可以說,剔除司法中的人治因素,嚴格執法是第一步。此外,長官意志、個人的喜惡偏好,也絕不能高于法律。2.缺乏仲裁法知識和理念。一些情況下,辦案法官不懂仲裁知識,或者不能正確理解支持仲裁的觀念,對仲裁懷有敵意,表現出輕易撤銷仲裁裁決的傾向。如在司法審查的過程中,借程序審查之名,行實體審查之實,超越了仲裁法規定的審查范圍。如上文提到法院越過《仲裁法》第58條而適用《仲裁法》第7條撤銷仲裁裁決、對重新仲裁缺乏必要的了解,都是例證。有些法官甚至徑直援引第60條為裁定依據,應當引起重視。[22]3.法律訓練不足。通過閱讀500余份裁定書不難看出,我國法官的職業化程度還有待提高。一是對法學理論缺乏敬畏,如在裁定書中給重新仲裁輕易給出定義,[23]但該解釋法律的時候又無所作為;二是不夠嚴謹,裁定書中文字錯漏、語句不通順者比比皆是,甚至一位法官的名字都被印錯,[24]這雖然不是什么實質性錯誤,但極大地損害了司法權威;三是基本上不懂得運用裁判方法,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案件相比之下算是簡單的民事案件,但從裁定書中卻看不出法官是如何熟練運用合同解釋方法(如對于仲裁協議)和法律解釋方法(如對于《仲裁法》第58條)的。當然,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我國法學教育與法官選拔機制的不足:提供的原材料不合格,產品怎會優質?
本次調查雖不足以一覽我國法院撤銷仲裁裁決的全景,但至少可以管中窺豹。《仲裁法》有關撤銷的規定較為簡單,也就意味著賦予了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較大空間,在缺乏必要限制的情況下,也就意味著增加了濫用自由裁量權的可能。另一方面,就撤銷程序而言,批評的主要對象固然是法院,但仲裁機構/仲裁庭也應反思,有些裁決如果處理得更富于技巧,或許能避免撤銷的結局。
如果由公正的法官熟練地運用法律技術,我國仲裁立法之不足以及仲裁進程偶有差池,也盡可得到軟化甚至彌補。但無論是修法還是整體上提高法官的司法能力,都非一日之功。現狀之下,為仲裁的發展考慮,作者認為以下二點建議是實用的:
1.仲裁機構應加強與法院的互動,管轄法院在撤銷仲裁裁決前宜與仲裁機構進行必要的溝通,而不是輕易撤銷一項裁決。這既有益于維護仲裁權威,亦不減損司法權威。
2.為克服撤銷仲裁裁決過程中執法尺度不一等弊端,最高法院也可以考慮仿照涉外仲裁的報告制度,建立國內仲裁裁決撤銷的報告制度。即受案法院在擬撤銷一項仲裁裁決前,應報請本轄區的高級人民法院復查,如高級人民法院也同意撤銷,則應向最高人民法院報告;在最高人民法院答復之前,受案法院不得撤銷一項仲裁裁決。早于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就將報告制度擴大適用于涉外仲裁裁決,[25]實踐證明,這是涉外裁決撤銷率低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不應忽視的是,上述建議并非國際通例,只是過渡性的權宜之計,必要時可予取消。從長遠看,即使在健全的仲裁法之下,仲裁機構、仲裁員與法院都應該注意下列問題:
雖然法院在與仲裁的關系上居于主導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仲裁裁決的撤銷,仲裁機構、仲裁庭完全無辜。就仲裁的特點看,要求仲裁員與法官執法一樣規范,總體上、理論上是不可能的,但注意到以下各點,應該有助于減少仲裁裁決被撤銷、不予執行的情形。
1.裁決在法律上的安全性應為仲裁價值觀的重要內容。仲裁的價值觀人言人殊,說其涵括當事人意思自治、效益、公平、程序公正,相信不為人反對。但歸根結底,這些價值均應服務于仲裁裁決在法律上的安全性,如若不能盡量保證仲裁裁決不被撤銷或不予執行,則說明仲裁價值觀的落實出了紕漏。從仲裁開始直至當事人之間的爭議平息,仲裁機構、仲裁員的行為應以維護仲裁裁決的效力為指向,而不應片面地依自己對仲裁的理解行事,無視法院對仲裁價值觀的不同理解,將自己的仲裁價值觀凌駕于當事人的利益之上,以致裁決在法律上落空。前文中倫律師事務所與鼎隆房地產公司撤銷仲裁裁決案,就是這樣的例子。仲裁庭即使認為北仲的送達無瑕疵,也無必要拒絕重新仲裁,致使裁決被撤銷。而裁決被撤銷,則當事人的利益鐵定受損,何談堅持仲裁的價值觀?在個案層面上,仲裁裁決在法律上的安全性是仲裁的生命線。
2.仲裁員的行為規范與正當程序之間的關系應引起重視。在仲裁過程中,仲裁員需要遵守的程序規范,除了眾所周知的仲裁法、仲裁規則,還包括仲裁機構內部管理規范,如仲裁員職業倫理規范(即仲裁員守則)及各種辦案指南。在內容上,三者可能互有交叉,但在法律效力上,三者必須加以區別。(1)一般而言,仲裁法是仲裁程序的準據法,規定了仲裁的最低限度的正當程序標準,仲裁員、仲裁機構應予遵守,尤其是其中的強制性規定,一旦違反,將產生致命后果。(2)仲裁規則是當事人直接或間接選定的,具有契約性。在國內仲裁中,通常仲裁規則與仲裁法并無抵觸,且前者更富于操作性。在國際仲裁中,不同國家的仲裁法與仲裁規則產生沖突是有可能的,但一般公認,違背仲裁準據法中強制性規定的仲裁規則部分是無效的。[26]仲裁規則的法律效力源于仲裁法及遵守當事人意思自治的需要,違反仲裁規則可能導致仲裁裁決被撤銷或不予執行。但并非所有的違反仲裁規則的情形,都會產生此種后果,只有嚴重違反仲裁規則,特別是導致違反仲裁法強制性規定的情形,才可能如此。《2006年司法解釋》第20條規定,“‘違反法定程序’,是指違反仲裁法規定的仲裁程序和當事人選擇的仲裁規則可能影響案件正確裁決的情形。”這正說明,仲裁規則也是判斷仲裁的進行是否符合正當程序的標準,但相比于仲裁法,適用的條件較嚴格一些。(3)仲裁機構的內部管理規范(其中最常見的是仲裁員守則)是仲裁機構為了加強案件管理、仲裁員管理及提升競爭力、吸引當事人,在仲裁法、仲裁規則的基礎上制定的促進型規范,相比于仲裁法、仲裁規則,乃錦上添花,可謂是仲裁機構對自身及仲裁員提出的最高標準。違反這類規范,如沒有同時構成違反仲裁規則、仲裁法,不一定構成違反正當程序。如仲裁法、仲裁規則并未規定仲裁員開庭遲到的問題,但仲裁員守則要求仲裁員必須準時出席庭審,假如某個案件中仲裁員遲到導致開庭推遲1小時,雖然情況惡劣,但法院不應僅以此為由認定仲裁庭違反法定程序從而撤銷裁決。從本次調研看,二中院有2個案子以違反仲裁員守則為由撤銷了北仲的裁決。[27]其失誤在于,沒有論證違反仲裁員守則的行為同時也違反了仲裁法或者嚴重違反仲裁規則,以致違反了法定程序。也就是說,法院適用了高標準,從而擴大了司法審查的法定范圍。當然,這不是說仲裁機構、仲裁員可以隨意對待內部管理規范,仲裁是名譽型行業,沒有什么比失信更有害。另一方面,在制定內部管理規范時,仲裁機構也應注意適度,不可一味拔高。
3.裁決不僅要說理,更要注重運用裁判方法。就個案來說,仲裁員的權力大于法官,但這并不意味著仲裁員可以武斷地作出裁判。從調研情況看,裁決書普遍重視說理,但對裁判方法的運用還不夠。在事實認定上,證據羅列較多,而認定的理據卻分析不足;仲裁案件絕大部分都需要運用合同解釋方法,但所見者卻不多。在法律適用上,法律發現和法律解釋的思路與方法也鮮見明晰的。盡量少用主觀推斷,有助于說服當事人和法官,即使必須運用經驗和常識進行判斷,也應符合法學方法論,只有這樣,才能減少裁決被挑戰的風險。本次調研中,當事人頻繁地以枉法仲裁為由申請撤銷,也部分說明仲裁員對裁判方法的忽視,不著邊際的自由裁量權會給人以枉法的想象空間。
從仲裁與法院關系的歷史趨勢看,仲裁在大的爭奪中最終多是勝利者。[28]表象的背后,是如何理解支持仲裁的原因。不說其他,單就經濟增長和投資來看,研究表明,仲裁具有積極的促進作用。[29]而唯有存在司法公正,仲裁(和ADR)才可以真正化解糾紛以疏減訟源,仲裁與法院之間的張力才可得以侵消。從這個角度講,司法支持仲裁的舉措,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1.審理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案件,首先是個知識問題。擁有必要的專業背景,是從事審判工作的前提。缺乏仲裁知識,顯然不可能妥善地審理撤銷仲裁裁決的案件。前述66份裁定書中的瑕疵,多與此相關。但極端的案例倒不是出自二中院。在劉×喜等60人申請撤銷武漢仲裁委員會(2000)武仲裁字第093號仲裁裁決案中,申請人要求撤銷該裁決并重新仲裁,其理由為:水電增容費、小區配套費是房屋開發成本,應列入房價,而不能在房價之外另行收費。被申請人以代政府收費為名收取該費,有欺詐行為,應予撤銷。法院經審查認為,被申請人在房價之外另行收取的水電增容費、小區配套費是否在國家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收取的依據不足,遂裁定中止該裁決的執行,并由武漢仲裁委員會在三個月內重新作出裁決。[30]短短500余字的裁定書錯誤百出,處理結果毫無法律依據,從中不難看出審判者對仲裁理論甚至《仲裁法》條文都極為陌生。這樣的裁判文書能夠出臺,表明法院對仲裁司法監督不夠嚴肅,仲裁聲譽、司法權威都深受其害。
2.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案件的裁判方法,亟待完善。前文已部分述及,裁判方法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未受到應有重視。較諸其他類型的案件,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案件的裁判方法并不復雜,事實認定僅限于法律規定的幾類情形,法律發現幾無難度,甚至只有一個法條,主要問題在于如何解釋和適用法律。即便如此,本次調研所得之法院裁定書,裁判方法的運用整體上也并不令人滿意,本文第二部分已述及。上段案例當然也是一個裁判方法缺失的典型。雖然裁判方法不能徹底消除司法不公及錯案,但其克制司法專橫、幫助正確判案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申請撤銷仲裁裁決一類的案件,主要涉及的是法律問題,善用裁判方法,定會使判裁更具正當性和說服力。
3.撤銷雖是對仲裁最嚴厲的監督,但仍應將仲裁友好(arbitration friendly)貫穿其中。理想的司法監督應將支持仲裁寓于其中,而不是制造對立。事實上,雖然各國仲裁法普遍規定了撤銷程序,但司法謙抑理念亦以支持仲裁或仲裁友好之面目出現。這就意味著,法院不輕易撤銷一項裁決,除非出現極端情形。法官在考量一項撤銷裁定的社會效果時,支持仲裁的取向應貫徹始終。但從本次調研看,尚難達到如此程度,主要是未能有意識地窮盡撤銷程序中可用于彌補仲裁瑕疵的救濟,不能靈活運用重新仲裁制度就是一個顯例。相反,對仲裁裁決吹毛求疵倒時有所見,如對法定程序擴大理解,包括對實體不滿就從程序上找理由撤銷、任意突破審查范圍,等等,是不可取的。
4.撤銷程序離不開自由裁量權:做對的事情與將事情做對。法官在審理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案件時,需要判斷當事人的申請是否可以發回重新仲裁、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可以撤銷的條件及其程度如何,自由裁量權的運用必不可少,《仲裁法》的簡約規定更是客觀上賦予法官較大的裁量權。面對實踐領域的不規范情形,限制乃至取消此種權利的主張得到支持,《2006年司法解釋》就是明證。[31]事實上,自由裁量權不是洪水猛獸,而是一項司法藝術,再嚴密的法律也不能完全取代法官的自由裁量,其收放之間的把握,關鍵還在于法官的境界,即法官是否具備成熟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是否擁有必要的司法能力,能否熟練地運用各種司法技巧。而這,就不是法律條文所能解決的,而是需要法官區分“做對的事情”與“將事情做對”。在審理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案件時,只要出現法律規定的可予撤銷的情形即撤銷裁決,法官可能只是做了“對的事情”。如果法官不是止步于此,并作進一步的權衡,既有利于當事人盡快解決糾紛,又能維護仲裁員的工作,節省司法資源,那就是“將事情做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工具無錯技術中立,就看如何利用。可以說,只有法官善于行使自由裁量權,成文法才會是活的法律,才會朝著法治價值觀需要的方向發展。
An Empirical Study on Application for Vacating Arbitral Awards: Status Quo & Solutions
By Song Lianbin & Yan Jiexiong
The empirical study of 563 rulings made by the Second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of Beijing in 1996 to 2010 when hearing applications for vacating the arbitral awards rendered by Beijing Arbitration Commission, especially the 66 revocation rulings of which, shows that there is inadequacy referring to the simple provisions on applying for vacating arbitral awards in Chinese Arbitration Law 1994, but problems in revocation cases mostly arise from the implementation thereof. None of the foresaid 66 rulings is fully correct. There are various problems when judges cope with the cases, such as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law provisions, co-different sentence, negligence of adversarial system, incompletely understanding the policy of pro-arbitration andless emphasis on the decision-making method. Lack of the professional arbitral knowledge and insufficient legal training are also attributed to the. In order to improve the current situations, as temporary measures in transit, the arbitral institutions should strengthen the interaction with courts in arbitration field, and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should extend the reporting system in foreign-related arbitration to the revocation of domestic arbitral awards. Given to adjust the revocation procedure, the arbitral institutions and arbitrators should pay special attention to meet the requirements of due process, which aims to keep the arbitral awards security legally. Meanwhile, the courts should keep perfecting the values of arbitration step-by-step, improving the judicial abilities and making good use of discretion.
Arbitration award Judicial review Vacating arbitral awards Remission
*法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內外多家仲裁機構仲裁員。
**法學博士,惠州市紀委監察局工作人員。
本文為2011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仲裁“一裁終局”制度之困境及本位回歸研究”的初步成果,項目批準號11BFX143。感謝王紅松、陳福勇、丁建勇、孫晶、吳正坤、董海洲、楊娟、傅攀峰、翁杰等提供的幫助和建議。
① 當然,這一時段北仲的受案量也不大,尤其是成立的早期。
② 2009年二中院作出的撤銷裁定實際為13起,但其中有四個案例系連鎖案件,即由相同當事人就系列項目簽訂的不同施工合同引起的,故在統計時刨去了撤銷事由相同的案例,將2009年最終撤銷的裁定數計為9起。該四起裁定分別是:(2009)二中民特字18073號、(2009)二中民特字18074號、(2009)二中民特字18075號、(2009)二中民特字18076號。
③ 參閱《論國際商事仲裁的新發展—國際商事仲裁新發展高峰論壇實錄》,載于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53059,2011年11月28日訪問。
④ 據北仲的信息,2011年僅有2件裁決被撤銷,2012年則只有1件裁決被撤銷。
⑤ 《仲裁法》第58條規定如下:
“當事人提出證據證明裁決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向仲裁委員會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申請撤銷裁決:
(一)沒有仲裁協議的;
(二)裁決的事項不屬于仲裁協議的范圍或者仲裁委員會無權仲裁的;
(三)仲裁庭的組成或者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的;
(四)裁決所根據的證據是偽造的;
(五)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
(六)仲裁員在仲裁該案時有索賄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決行為的。
人民法院經組成合議庭審查核實裁決有前款規定情形之一的,應當裁定撤銷。
人民法院認定該裁決違背社會公共利益的,應當裁定撤銷。”
⑥ 陳隆修、宋連斌、許兆慶著:《國際私法:國際程序法新視界》,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84頁。
⑦ 這幾份裁定的被申請人相同,但作出裁定的前后時間不同。法院撤銷的態度似乎比較堅決。
⑧ 宋連斌、趙健:“關于修改1994年中國《仲裁法》若干問題的探討”,載《國際經濟法論叢》(第4卷),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603-605頁。
⑨ 《仲裁法》第25條規定:仲裁委員會受理仲裁申請后,應當在仲裁規則規定的期限內將仲裁規則和仲裁員名冊送達申請人,并將仲裁申請書副本和仲裁規則、仲裁員名冊送達被申請人。被申請人收到仲裁申請書副本后,應當在仲裁規則規定的期限內向仲裁委員會提交答辯書。仲裁委員會收到答辯書后,應當在仲裁規則規定的期限內將答辯書副本送達申請人。被申請人未提交答辯書的,不影響仲裁程序的進行。
⑩ 所謂重新仲裁,是指法院在受理當事人撤銷仲裁裁決的申請以后,認為裁決存在可以讓仲裁庭恢復審理以彌補瑕疵不再撤銷裁決的情形,從而裁定中止撤銷程序并通知仲裁庭在一定期限內恢復仲裁的裁決救濟制度。關于重新仲裁的論述,參見宋連斌主編:《仲裁法》,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49頁以下;Howard M. Holtzmann & Joseph E. Neuhaus, AGudie to UNCITRAL Model Law o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Legislative History and Commentary, Deventer: Kluwer Law and Taxation Publishers, 1989, pp. 920, 967.
? 2004年《北京仲裁委員會仲裁規則》第3條即為放棄異議條款:“當事人知道或者理應知道本規則或仲裁協議中規定的任何條款或條件未被遵守,但仍參加或者繼續參加仲裁程序且未對上述不遵守情況及時提出書面異議的,視為其放棄提出異議的權利。”
?(2008)二中民特字第17447號民事裁定書。
? 這4個裁定分別是:(2004)二中民特字9365號裁定、(2006)二中民特字11856號裁定、(2006)二中民特字14100號裁定和(2007)二中民特字07204號裁定。
? 李夢園、宋連斌:“論社會公共利益與商事仲裁的司法監督——對我國法院若干司法實踐的分析”,載《北京仲裁》2006年第1期,第79頁。
? 這5起裁定分別是:(2004)二中民特字6411號,(2005)二中民特字1781號,(2005)二中民特字5307號,(2005)二中民特字6241號,(2005)二中民特字6296號。另需說明的是,索賄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決這三者之間究竟是并列關系,還是因果關系,理論上有爭議。這五起單獨提起撤銷的申請,都認為仲裁庭枉法裁判,并沒有提出仲裁員有索賄受賄、徇私舞弊的行為。筆者以為,這三者之間應是并列關系似乎更為合理。
? 有關枉法仲裁罪的論述,可參閱宋連斌:《枉法仲裁罪批判》,載《北京仲裁》2007年第2期,第22頁。
?《仲裁法》第7條規定,仲裁應當根據事實,符合法律規定,公平合理地解決糾紛。
? 類似案例還可參見(2009)二中民特字第15520號裁定。
? 見《仲裁法》第58、63、70、71條,《民事訴訟法》(2007年修訂)第213、258條,其2012年修訂則分別為第237、274條。
? See Jason Fry, “Arbitration and Promotion of Economic Growth and Investment”, 13388, 393-4, 2011.
[21] 參見www.npc.gov.cn/npc/xinwen/2012-09/01/content_1735849.htm,2013年1月13日最后訪問。
[22] 《仲裁法》第60條規定:人民法院應當在受理撤銷裁決申請之日起兩個月內作出撤銷裁決或駁回申請的裁定。本次調研發現,部分法官喜歡在給出撤銷的法定理由時加上第60條,這在66份撤銷裁定中出現了20次。不過,有些法官卻直接依據第60條斷案,這在66份撤銷裁定中出現了7次。
[23] 例見(2003)二中民特字第8863號民事裁定書。
[24] 分見(2009)二中民特字第15518號、(2009)二中民特字第15520號民事裁定書。
[25]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撤銷涉外仲裁裁決有關事項的通知》,1998年4月23日,法[1998]40號。
[26] 如《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仲裁規則》(2010年修訂)第1條即規定,本規則“任一款與仲裁所適用的某項法律規定項抵觸,且各方當事人又不得背離該法律規定的,以該法律規定為準”。
[27] 分別是(2008)二中民特字第03274號民事裁定書和(2009)二中民特字第15518號民事裁定書。
[28] See A. Samuel,, Zu?rich: Schulthess Polygraphischer Verlag, 1989, p. 22.
[29] See Jason Fry, “Arbitration and Promotion of Economic Growth and Investment”, 13388, 2011.
[30] 見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01)武仲復字第2號民事裁定書,2001年6月26日。該裁定書的主要錯誤有三點:一是當事人提出的撤銷理由不是《仲裁法》規定的理由,不應得到支持;二是當事人申請撤銷,法院卻裁定中止執行,有違當事人主義;三是本案不符合重新仲裁的條件,即使需要重新仲裁,也應是通知仲裁庭重新仲裁,而不是裁定仲裁機構重新仲裁。關于該案例的評析,參閱彭麗明、宋連斌:《小議撤銷仲裁裁決程序中民事裁定的規范化》,載《北京仲裁》2007年第3期,第49頁。
[31] 宋連斌:“豈伊地氣暖 自有歲寒心——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若干問題的解釋”,載《北京仲裁》2006年第4期,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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