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卿
北京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北京,100081
社會網絡是一種基于“網絡”而非群體的社會組織形式。當今已成為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共同觀注的一個研究領域。近年來,醫學研究者開始普遍關注社會網絡與健康的關系,發現社會網絡在積極和消極健康行為(Positive and Negative Health Behaviors)的傳播過程中均發揮著重要作用[1-3]。本文擬從社會網絡視角考察一類消極的健康行為——流動人口的艾滋病風險行為,試圖揭示流動人口的社會網絡影響艾滋病風險性行為的機制。人口流動能夠促進艾滋病傳播[4]。鑒于我國流動人口規模巨大的現實,其行為動力很可能成為影響我國艾滋病疫情發展的關鍵因素。在性傳播成為我國艾滋病最主要傳播途徑的背景下,流動人口的風險性行為引起了廣泛關注。既有研究主要基于流動人口的個體特征(包括心理特征和社會特征)來解釋其風險性行為,普遍忽視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即流動人口置身其中的社會關系對其是否從事風險性行為產生的影響。由于社會網絡視角強調社會關系而非個體自身的特征對行為的影響,因而有可能深化對流動人口風險性行為的認識。本文以在柳州的商販流動人口為例,考察社會網絡對其參與風險性行為的影響。
大多數社會成員都會通過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與很多其他成員直接聯系在一起,并通過這些成員與更多的成員間接聯系在一起。整個人類社會便由此構成了一個極其巨大的社會網絡。但是,任何經驗研究都不可能將這個龐大的整體作為研究對象,而只能考察部分社會成員基于特定社會關系而結成的網絡。因此,對于任何應用社會網絡視角的研究來說,都必須(以明確或隱晦的方式)解決一個核心問題,即確定社會網絡的邊界[5]。就本文而言,問題便是識別在商販流動人口嵌入其中的眾多社會關系中哪些是對其從事風險性行為具有特殊重要影響力的社會網絡。
筆者發現,對廣西柳州流動人口中的商販群體而言,他們的風險性行為與應酬活動密切相關。對周邊的郊縣和鄉村來說,柳州市區是一個重要的商品集散地。一些商販除了零售商品之外,還經營批發業務。通常來說,批發能夠帶來更多利潤;因此,為了獲得更高的利潤,商販需要穩定和擴大批發客戶群。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一些商販通過應酬與客戶發展一種超越市場買賣關系的“人情關系”。在這些應酬中,他們會邀請客戶吃飯、喝酒,然后進行一些休閑娛樂活動(如在洗浴中心接受按摩、在歌廳唱歌)。有時為了向重要客戶充分表達誠意,他們還會邀請客戶接受商業性服務;而為了讓客戶放得開,他們自己也要參與。
商販的應酬在他們適應城市生活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但因此也可能讓他們面臨更高的艾滋病感染風險。所有(在某段時間內)曾與某個流動人口一起參加應酬活動的社會成員共同構成了以該流動人口為中心的應酬網。這種應酬網屬于“自我中心網”(Egocentric Network),即本文研究社會網絡的邊界,之前研究所考察的核心討論網和婚姻討論網均屬于這種類型[6-7]。根據應酬活動是否卷入商業性行為,應酬網可以分為規模不等的兩個層次:一般應酬網與性化應酬網。在一般應酬網中,成員之間的應酬未必包括商業性行為;而在性化應酬網中,成員之間的應酬則包括商業性行為。通常來說,性化應酬網的規模小于一般應酬網,前者構成了后者的一部分。兩種應酬網以不同的方式對流動人口的風險性行為施加影響。
一般應酬網的規模會影響成員參與商業性行為的機會。這種影響是就整體而非個體層次而言的。換句話說,就特定的兩個流動人口A和B而言,A的一般應酬網的規模更大未必意味著其參與商業性行為的機會更多。但如果把特定流動人口群體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那么更多的一般應酬機會往往意味著更大的一般應酬網規模,而更大的一般應酬網規模也往往會帶來更多的一般應酬機會;由于一般應酬中的一部分可能會提供商業性行為的機會,那么更大的一般應酬網規模就可能帶來更多的參與商業性行為的機會。在本文所考察的商販流動人口中,風險性行為與應酬活動密切相關。由于一般應酬網規模和參與應酬的機會的不同,商販從事商業性行為的機率也存在很大差異。在這里至少可以識別出兩種類型的商販:攤販和店販。攤販在市場中通過擺攤的方式零售商品,投資少,工作時間長,收入低。店販則擁有相對獨立的商店,兼營零售與批發業務,投資大,但工作時間較短,收入也較高。店販需要通過應酬與批發客戶發展人情關系,但攤販則無須如此,因為他們基本上全是零售商,從柳州市的批發市場上批量購買商品,然后零售給個體消費者。盡管有些攤販(如賣魚或賣肉的攤販)有時也會為餐館小批量供貨,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因為餐館為了降低成本往往也是從批發市場集中采購,只在一些應急的情況下才從周邊的零售攤販那里購買原料。因此,柳州的攤販沒有穩定的批量購買者,不會像店販那樣為了加強與客戶的關系而進行應酬。
簡言之,店販和攤販在一般應酬網的規模及參與一般應酬的機會上差別很大。這種差別對應著他們在商業性行為經歷上的差別:本文所考察的商販包括攤販和店販各30名,但報告發生過商業性行為的均為店販。盡管可能存在瞞報,但兩類商販在商業性行為上的懸殊差異不可能全部歸結于此。而就店販內部而言,生意做得越好,批發客戶越多,參與應酬和發生商業性行為的機會也越多。商販的一般應酬網規模是影響其商業性行為參與機會的重要因素之一,將來的定量研究可以在更大范圍內對此進行驗證。
每個商販的應酬網都構成了一個整體,在其內部會就各種相關行為形成占據主導地位的意見或傾向,這些便構成了應酬網的社會規范。當然,社會規范要發揮作用,必須首先被身居網絡中心的商販感知到。因此,事實上將要考察的是某個網絡成員所感知到的規范(Perceived Norms)[8]。本文重點關注與安全套使用有關的規范,因為從根本上來說,決定個體艾滋病風險的不是有無商業性行為或多伴侶性行為,而是當事人在這些行為中是否堅持正確使用安全套。對于擁有應酬網的商販來說,他們感知并遵從怎樣的安全套使用規范,在很大程度上會受到應酬網內部人際溝通的影響。
不同的話題總是對應著相應的社會關系,有些話題人們只能同與其具有特定關系的人才能討論。如前所述,人們與之討論重要話題的人構成了他們的“核心討論網”。同樣道理,商販和與之討論性行為及其艾滋病風險話題的人構成了他們的“風險性行為討論網”,且商販的風險性行為討論網與應酬網幾乎是重疊的。這種情況的出現其實不難理解,在日常生活中,商販若與應酬網之外的人提起風險性行為之類的話題可能引起他人對自己行為的猜疑。而在應酬網的圈子內,各種性行為、與之相關的性病/艾滋病風險以及如何預防等話題就成了大家普遍關心的問題,而且他們不用擔心外界的道德壓力,可以比較輕松地交流各自的經歷和看法。
由于對各類性行為及其艾滋病風險的討論主要局限于應酬網內部,應酬網內部的交流便對商販的艾滋病風險認知及其使用安全套的意愿和行為產生了重要影響。
在應酬網內部人際溝通的基礎上形成了關于安全套使用的規范,這種規范對商販的行為具有很強的約束力。盡管大眾傳媒也在傳播一些相關信息,敦促大家在一些性行為過程中使用安全套。但是,這類信息往往流于一般化,缺乏具體詳盡的解釋,很容易遭到來自應酬網內部——尤其是其中意見領袖——的質疑。例如,大眾傳播媒介泛泛地談論商業性行為的艾滋病風險,一些實際有過商業性行為的店販則認為這些風險被夸大了。在他們看來,感染艾滋病的“小姐”很少,“1000個里面說不定也沒有一個”。而且,他們發展出一些用于降低風險的本土方法來替代安全套(去高檔場所,請老板介紹“干凈的小姐”,用鹽水清洗相關部位等等),并且認為他們的實踐證明這些方法是有效的:雖然有些人因為“找小姐”而感染性病(這些疾病被認為很容易醫治,“打兩針就好了”),但從未聽說有誰因此感染艾滋病。面對這些質疑,大眾媒體無法做出回應,因為它們根本聽不到這些質疑。面對無力回應的大眾媒體,應酬網內部成員的“現身說法”便顯得異常有力。
商販流動人口通過應酬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自我中心社會網絡。這種網絡根據其是否卷入商業性行為又可以分為一般應酬網和性化應酬網。前者的規模會影響商販參與商業性行為的機會,后者關于安全套使用的規范則會影響商販在商業性行為中采取安全措施的可能性。
社會網絡可以通過多種渠道影響健康狀況,其中一個重要渠道便是促進或抑制(積極或消極的)健康行為的傳播。本文提供了社會網絡影響健康行為傳播的又一個例證。不過,此前研究關注的多是吸煙或飲食等較為普通或容易在公開場合觀察到的健康行為,本研究關注的則是更具隱私性并帶有一定越軌性質的行為。因此,本研究的結果表明,在性行為這種相對隱私的健康行為的傳播過程中,社會網絡同樣可能發揮重要作用。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不同的健康行為的傳播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社會網絡的類型和構成可能是不同的。例如,一項關于吸煙行為的社會網絡研究表明,由配偶、兄弟姐妹和高中以上教育水平的朋友構成的社會網絡對戒煙行為的傳播具有顯著影響,由鄰居構成的社會網絡作用并不顯著[2]。本研究則表明,在商販流動人口這個亞群體中,對風險性行為的傳播具有重要作用的社會網絡是由一起參與應酬活動的生意伙伴或朋友等人構成的。這些不同的發現表明,對于特定健康行為的傳播具有突出作用的社會網絡,研究者需要在系統的經驗研究基礎上予以具體地確定。
如果某種社會網絡在特定健康行為的傳播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那么某人所擁有的這種社會網絡的規模越大,他或她采取特定健康行為的可能性就越大。例如,在本研究中,如果一個商販所擁有的能夠與之一起參與應酬活動的生意伙伴或朋友越多,他參與應酬活動的機會就越多,在應酬的情境下發生商業性行為的可能性就會越大。當然,由于本研究是定性研究,樣本規模小,并且不具有代表性,該發現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推廣到更大的流動人口群體尚有待將來的定量研究予以驗證。
不過,一些針對其他健康行為的定量研究結果為上述論斷提供了間接的支持。例如,關于吸煙行為和肥胖的研究均表明,如果一個人的朋友(或兄弟姐妹或配偶)戒煙或變胖,那么該人自己戒煙或變胖的可能性就會顯著提升,并且不同的關系類型(朋友、兄弟姐妹、配偶)所對應的可能性變化的幅度是不同的[2,9]。舉例來說,如果一個人的朋友變胖了,那么該人變胖的可能性會增加57%;如果一個人的成年兄弟姐妹變胖了,那么該人變胖的可能性增加40%[9]。這至少表明,社會網絡中有無特定類型的社會成員對健康行為的傳播而言并非無足輕重。遺憾的是,前述兩項研究僅將經驗數據模型同電腦構擬出的隨機社會網絡模型相比較,只能得出經驗分布相對于隨機分布所增加的可能性,而不能比較在經驗分布內部不同的分布類型所導致的可能性的大小。例如,上述比較策略無法推斷一個擁有5個變胖(或戒煙)的朋友的人相對于只擁有一個變胖(或戒煙)的朋友的人在變胖(或戒煙)的可能性上是否有顯著差異以及差異有多大。將來的研究應該改善比較模型以直接驗證社會網絡規模對健康行為傳播的影響程度。
規范及其施加的社會影響是社會網絡影響健康行為傳播的重要機制。在共同參與應酬活動并一起尋求商業性服務的商販中,會通過互動和交流形成一種支持或反對使用安全套的行為規范,而且對社會網絡內部的“局內人”而言,這種規范的約束力要遠遠大于外部的健康教育試圖樹立的規范,因為在網絡內部發展出來的規范建立在成員相互信任的基礎上并融匯了“局內人”的直觀經驗。一項研究考察了四川省尋求商業性服務的男客,發現在經常與他人一同尋求性服務的男客中間發展出來的規范對于他們自身的安全套使用行為具有顯著影響[10]。這支持了本研究的發現。
針對其他健康行為的研究也表明了社會網絡規范在健康行為傳播中的重要作用。如前所述,關于吸煙行為和肥胖的社會網絡研究均表明,如果一個人的朋友(或兄弟姐妹或配偶)戒煙或變胖,那么該人自己戒煙或變胖的可能性就會顯著提升;但是,如果一個人的鄰居戒煙或變胖,該人戒煙或變胖的可能性沒有明顯變化。人們雖然與鄰居地理距離更近,經常見面,但在戒煙或導致變胖的飲食或缺乏體育鍛煉等行為上的相互影響卻并不顯著,這或許說明健康行為的傳播并非建立在簡單的觀察和模仿之上,而是更可能取決于強弱程度不同的社會關系所承載的社會規范及其約束力。這種論斷得到了其他證據的支持:那些對當事人的健康行為具有重要影響的社會成員的影響并不會因為地理距離的變化而顯著變化[2,9]。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社會網絡的規模也可能通過社會網絡規范而對健康行為的傳播發揮影響。在一個社會網絡中,采取某一健康行為的人越多,支持采取該行為的網絡規范的約束力就越強。因此,從動態的角度來看,一個已經形成明確規范的社會網絡在規模不斷擴大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網絡規范不斷自我強化的傾向,除非有其他類型的規范強有力地并持續地介入進來。
如果社會網絡能夠促進消極的健康行為(如不使用安全套的商業性行為;吸煙;缺乏體育鍛煉)的傳播,那么它同樣可以被動員起來以促進積極的健康行為的傳播,具體途徑則是開展基于社會網絡的健康教育和干預。這意味著,在任何健康教育和干預活動中,實施者不僅要把干預對象本人(例如吸煙者、肥胖者、商業性服務接受者)納入進來,還要納入對此人的相關行為具有重要影響的社會網絡成員(與其具有重要聯系的其他吸煙者、肥胖者、商業性服務接受者);不僅要改變某個個體的觀念和行為,還要通過強有力和持續的努力改變原有社會網絡內部的社會規范和社會動力。事實證明,基于社會網絡的健康教育和干預能夠起到更好的效果[11]。
當然,基于社會網絡開展健康教育和干預并非意味著對所有社會網絡成員平均用力。二級傳播理論認為,大眾媒體傳播的信息并非直接和均勻地作用于大眾,而是首先影響網絡中的意見領袖,然后再通過意見領袖影響網絡中的其他成員。因此,如果人們能夠識別出社會網絡中的意見領袖,對其重點開展工作,然后激勵其影響并帶動其他人,那么將會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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