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加榮 王紅月
在經濟學界里,楊培新第一個破除社會主義國家沒有通貨膨脹的迷信,他在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研究所工作期間,通過大量的數據和文字資料進行綜合分析研究,透過各種跡象深究細考,發現蘇聯長期存在著隱蔽式的通貨膨脹,而由于它的隱蔽性和抑制性,對經濟建設和人民生活的沖擊也就越加嚴重。
1962年,楊培新適時地推出了他的新著《舊中國通貨膨脹》。他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書呢?原來在三年“大躍進”中,我國本已正常化了的商品交換和貨幣流通,又產生了嚴重的失調現象。由于大煉鋼鐵和盲目擴大基本建設的結果,多發了許多票子,市場上商品奇缺,銀行存款下降、集市貿易價格暴漲,產生了抑制性的通貨膨脹,國民經濟面臨著嚴重的危機。1961年,黨中央提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壓縮基本建設戰線,改善市場供應,回籠票子,這才使通貨膨脹的潛伏危機得以逐步消除。熟悉通貨膨脹跳動脈搏
08的楊培新,對于三年“大躍進”期間在貨幣方面的隱患有著更敏銳的痛感。他覺得,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對于舊中國長期惡性通貨膨脹置民于水火這段悲慘往事不甚了解,因之,對于今后消除通貨膨脹隱患缺乏應有的警惕和戒心,有必要把舊中國的惡性通貨膨脹歷史,科學地形象地重現出來,讓人們從歷史教訓中吸取可資借鑒的東西。抱此目的,他在過去所寫的《中國通貨膨脹論》的基礎上,運用解放后收集到的檔案材料,以重新審視歷史的角度,寫出了《舊中國通貨膨脹》一書,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書在“文革”之后應出版社一再邀請,于1985年再行出版。
楊培新認為,以蘇聯為樣板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普遍地存在著“投資饑渴癥”,各個地方、各個部門爭著上投資項目,因而社會商品供應始終是求大于供,供應之間得不到順暢和諧的平衡,因而始終存在著隱蔽式、抑制式的通貨膨脹的危機,時時刻刻要警惕通貨膨脹,乃至于惡性通貨膨脹的爆發。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楊培新開始擔任中國人民銀行總行金融研究所副所長和國務院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職務。這時候,他把重點放在經濟體制改革,特別是銀行體制改革的研究上。
在經濟體制改革上,以什么為切入點來作為進行全面改革的啟端呢,這在發展研究中心里曾經形成了鼎足而立的三家:一是以市場為契機的吳敬璉,被人稱作為“吳市場”;一是以股份制為契機的厲以寧,被人稱作為“厲股份”;一是以承包制為契機的楊培新,被人稱作為“楊承包”。這就像他在銀行工作時被人稱之為“楊貨幣”一樣,都說明了他對理論研究能夠密切結合實際,并有著能夠指導實際的一定深度。
1981年,在經濟體制改革中,為激發職工的創造性和積極性,實行了工資加獎金的制度;在農村部分地提高了農副產品收購價格,全面開放農貿市場,允許農民出售自己多余的農副產品,這樣,就相應地增加了市場上的貨幣投放量。在中國幾十年的計劃經濟時期,有人根據傳統的計算公式,認為市場上的貨幣流通量與社會商品零售總額之間的比例關系,應當以1:8為標準線,而現在已經是1:6了,遠遠地越過了警戒線,于是就認為市場貨幣流通量過多,驚呼通貨膨脹這只狼快要來了。當時,中央許多領導都很關心此事,提醒有關方面要下去摸清市場和貨幣流通情況。楊培新約人去安徽鳳陽、山東平原等地作調查,看到農村經濟體制改革使商品貨幣關系方面發生了重大變化,歸來后寫出《怎樣觀測當前的貨幣流通狀況》,楊培新在此基礎上,認為對于市場貨幣流通量是否正常,應當有一個新的界定,新的認識。他明確地指出,傳統的1:8的計算公式,只適用于1956年社會主義改革完成后的經濟狀況。當時,我國是一種所有制,即社會主義公有制;一個渠道,即國營商業獨家統購統銷的商品流通渠道;一個中心,即國家銀行是全國唯一的現金出納中心。在農村里,貨幣流通只有一個市場,半塊現金流通。為什么說是半塊呢?因為國營商業只對農民銷售日用品時收取現金,而向生產隊收購農產品和供應農業生產資料時,都是通過銀行轉賬。因此,貨幣流通速度,只簡單地等于現金歸行速度。在這種商品和貨幣流通渠道都很狹窄的情況下,通行的1:8的計算公式是適用的。可是,自從經濟體制改革后,特別是農村里實行生產責任制和開放農貿市場以后,已經改變了我國的社會經濟結構。農村的商品經濟發展了,農民手中的貨幣增多了,社會上形成了一個多成份、多渠道的商品流通和貨幣流通狀況,因此,再簡單地用市場貨幣流通量與社會商品零售額對比,已經不能反映客觀情況的變化了。楊培新對于市場貨幣流通量變化的這種新認識,是他對貨幣問題研究的又一新的貢獻。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面臨著嚴重的物資匱乏,數千萬知青返城沒有工作,形勢遠比蘇聯改革初期嚴峻。中國政府采取了同西方規范藥方相反的辦法,一方面進行謹慎、漸進的價格改革,一方面增加銀行貸款支持輕紡工業,加速產業結構調整和技術改造,注意把發展消費品生產放在戰略地位,從而在短時期內,就解決了總供給與總需求嚴重不平衡的矛盾,商品憑證供應制度基本消除,長期存在的賣方開始轉入到買方市場,這樣既解決了抑制性的通貨膨脹,又解決了數千萬知青的就業問題。
但與此同時,楊培新也還是十分警惕地關注著通貨膨脹那只惡狼。因為我國多年的計劃經濟體制,造成了價格嚴重背離價值和消費品供應一直低于需求的狀況,要徹底地消除也還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通貨膨脹的危機一直是存在的,而通貨膨脹(也包括隱蔽的和抑制的通貨膨脹),不論是對于資本主義社會,還是社會主義社會,都是不利的。
楊培新在他所寫的文章中,和在向上級所寫的報告中,反復強調地指出,避免通貨膨脹,是進行經濟體制改革的首要前提條件。在沒有消除通貨膨脹的情況下進行價格改革,就等于放手讓商品漲價,這是東歐一些國家在經濟體制改革中出現失誤的深刻教訓。而在當時,還有些同志不加分析地盲目搬用外國經驗,認為我們既然現在與西方一些國家一樣,都是實行商品經濟或市場經濟,而西方在輕度通貨膨脹的刺激下,可以取得社會經濟的一定程度發展的做法,我們不妨也可以采用。楊培新認為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因為在我國并未存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生產過剩危機,恰恰相反,我們的貨幣購買力經常是大于商品供應,再加上基本建設戰線拉得過長,人民生活需要不斷地提高,這在客觀上就已存在著自發性的通貨膨脹現象。如果我們從宏觀上不及時地加以調節和控制,而在理論上又輸進放松通貨膨脹并無害處的觀點,那就會火上加油,有可能把抑制性的通貨膨脹轉化為爆發性的通貨膨脹。
楊培新認為經濟體制改革是一個社會性的系統工程,必須使各個方面、各個層次協調不紊地進行,而其中的價格改革,又是最為敏感的,它對于各環節、各階層、各部門觸動最大,萬萬不能急于求成,企圖一蹴而就。稍微調控不當,或者是其他方面配合得不到位,就會出現通貨膨脹,甚至有可能出現惡性通貨膨脹,這是蘇聯和東歐國家多次的經濟體制改革所以失敗的重要原因。他曾經明確地指出過,“放開價格,管住貨幣”的休克療法不可取。他認為,陡然地放開物價,必然引起物價的狂漲。穩健的價格改革,還是應當主要依靠發展生產和增加供應。只有在商品供求基本平衡和供大于求之后再放開價格,才能保證市場平穩,物價穩定。
1984年,經濟發展速度過熱,宏觀調控機制尚未健全,從而造成信貸失控,猛增貨幣發行高達262億元,一時間使全國震驚。第二年又矯枉過正,在抽緊銀根時,采取了“一刀切”的辦法,從而又使得一些適銷對路和出口順暢的商品也在減幅,到年底時,便已出現整個工業生產滑坡的現象,這同樣又使人們感到震動。想不到的是,到了1986年又掉轉過頭來大大地放開了貨幣投放閘門,想用充分的資金供應來提高經濟增長速度,其結果造成了物價猛漲,待到1988年4月,已經形成了一個前所罕見的全國性搶購高潮。
在這一輪通貨膨脹與經濟發展速度背向背應發展,難得實現兩全(即要想提高經濟速度就引起通貨膨脹;要想壓縮通貨膨脹就要降低經濟速度)的反復過程中,有許多人重新提出要適度的通貨膨脹,因為二者相較,還是增長速度為要,即使在通貨膨脹上稍有損失也是值得的。還有的經濟學家提出新的理論,叫作“以通貨膨脹來抑制通貨膨脹”。這一場大辯論涉及面之廣、發表文章之多、論戰時間之長,都是空前的。此時此刻,楊培新始終如一地站在反通貨膨脹的立場上,他接連寫出了《抑制通貨膨脹是當前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治標治本兼施,一舉制止通貨膨脹》《當前是制止通貨膨脹的黃金時刻》等文章。他認為要想抓住這個黃金時刻,就是要下大決心猛砍基建,擴大保值儲蓄,凍結物價。
他還為此到聯邦德國去做考察,專門訪問了該國的賢人委員會主席斯奈德。這位學者親身經歷過艾哈德總理實施的經濟體制改革。他介紹說,當時的價格改革就是慎審形勢穩步推行的。幾乎是經過20多年的時間,才使價格改革到位。他又取鑒于俄羅斯所實行的“管住貨幣,放開物價”的休克療法,認為在商品供求之間沒有基本平衡之前,必然造成物價野馬狂奔似的猛漲。
1987年,國家正準備開放物價,欲將鋼材每噸由500元猛提至1000元或1200元。當時國務院已經制定了初步方案,只等政治局討論通過了。楊培新及時地將他從聯邦德國考察的所見所得,詳細地寫出了報告向上級提交上去,引起了各方面的普遍重視,最后上級部門通過反復討論后作出決定:“暫不實施”。
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互相聯系,互相制約的,什么事物都有個量與度的問題。矯枉過正,必然又會出現反方向的負面效應。進入90年代后,由于緊縮通貨、壓縮銀根措施施之過猛,又出現了增長速度延緩與經濟下滑的壓力。雖然當時由于外資投入增加和國外市場拓寬的影響而在總體上仍然保持了正常增長速度,但有不少的國有企業、私營企業,特別是鄉鎮企業由于資金不足,在市場競爭中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這時,楊培新便立即聯系到解放初期貨幣政策上的“三緊三松”歷史經驗。1950年3月,我們統一財經工作時,實行了嚴格的現金管理,緊縮銀根,回籠了三分之一以上的貨幣,剎住了物價上漲勢頭,但同時也引起了工商業的蕭條,工廠停工,商店關門,銀樓倒閉。面臨這種情況,國家及時地調整了工商業政策,放寬貨幣投放,從而很快又把市場搞活。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戰爭爆發,為了支援戰爭,市場物資供應狀況發生了變化,為了防止物價波動,銀行又采取了緊縮銀根政策,等市場平穩后,立即放寬了貨幣投放。在1952年“三反五反”運動中,工商業的生產與收購都在下滑,市場復又蕭條起來,這時銀行再次放寬貨幣供應,許多銀行都主動送貸款上門,使市場很快又活躍起來。
楊培新是親自參加了當年那場貨幣“三緊三松”的戰役,“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所以,此時此刻,他又及時地寫了報告向上反映,指出在當前經濟復雜多變的情況下,既要對泡沫經濟和房地產、股票猛漲勢頭嚴加遏止,同時也要大力支持工商業正常經營的資金周轉需要。1997年7月,楊培新看到國內各種民用商品的生產量大多已是供過于求,賣方市場遠遠大于買方市場,他又及時地向上級寫報告,認為在當前應當擴大投資,上新產品項目,這樣,既可增加就業,又會擴大消費需求,活躍市場。他還提出世界歷史上的經驗作為借鑒: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西方各國都奮力地施行緊縮通貨政策,以期恢復戰前的金本位制度。但是過度的緊縮帶來了嚴重的后果,終于導致了1929-1933年的那次經濟危機。
他根據自己多年來斗爭在反通脹前沿陣地的體會,總結國內外金融市場上波譎云詭密的變動經驗,得出一系列的深刻認識:既要警戒通貨膨脹,也要警戒不適當的通貨緊縮。
作為一個國內外知名的金融學家,楊培新,雖然也是一個學者,但他與一般的學者不同,是與那些坐在書齋里作概念、范疇、體系的演繹與推導,從大量的資料和數據庫中作索引檢編,進行邏輯上的歸納與綜合者不同,他是一直奮斗在金融戰線的第一線,一直戰斗在反通貨膨脹的前沿陣地上,他的理論概括和經濟數學模型的提出,都是在風云變幻的實踐中形成的。由于他的理論觀點都是在前沿陣地上形成的,由此他的學術思想便有著兩個方面突出的特點:一是樸素、簡潔、明快,但從而也有一些粗獷。二是它的實際、實用、實效性強,也正是因為如此,較之一般的人就更為深刻。
近日,楊培新獲得了由劉鴻儒金融教育基金會頒發的2014年“中國金融學科終身成就獎”。在頒獎會上,劉鴻儒金融教育基金會名譽理事長劉鴻儒、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李偉親自授予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