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平
(荊州教育學院,湖北 荊州 434001)
錢穆先生乃學術界一代宗師,于中國文化和歷史有精深見解,其《雜論唐代古文運動》一文從恢弘的視域,指出了唐代古文運動在文學發展中的兩大貢獻:鮮明的文學主張和先進的文體判別。文學主張積極倡導“文以明道”,浸染著傳統詩教特征、鮮明時代特色和個體作者特質,文體判別先進定位“純文學”,讓短制散文在文學史上占一席之地。
“韓柳之倡復古文,其實則與真古文復異?!?/p>
——《雜論唐代古文運動》
錢穆指出,韓柳倡導的古文運動與先秦兩漢古文有所不同,韓柳古文在文學的社會功用、文學的自身發展和文學的本質特性等方面有別于前,提出了更為明確、更具有現實針對性的古文理論,簡曰“文以明道”。錢先生認為唐代古文運動“文以明道”的文學主張承繼著傳統的詩教特征、體現著顯著的時代特色和彰顯著強烈的作者特質。
首先,韓柳從文學的社會功能角度提出了為教化而復興古文的主張,具備詩教特征。唐代古文運動的先驅梁肅在《祭獨孤常州文》中也引獨孤及的話說:“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長保,華而不實,君子所丑。”也就是說文章是志的呈露、道的載體,“道”、“志”要用“文”來發揚,而不本于“道”、不表現“志”的“文”是沒有用的;唐代古文運動的實踐者元結在《文編序》里也極力強調散文的教育勸化作用,說作文“其意必欲勸之忠孝,誘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節分”;柳冕明確了散文的教化作用,認為“文章之道,不根教化”,則為“君子”所恥。(《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在他們看來,只有把倫理教化意義放在首位,才能使文章內容充實,氣格剛健,才顯出它的實際效用。韓柳倡言復興古文,“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志乎古道”,但他們卻并非真正回復到先秦兩漢的“古道”上。韓愈多次提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答陳生書》)韓柳以文人特有的視角看政治,于是提出復古道,以三代之治作為理想的改革目標。他們又從政治家的立場把握文學,倡導與“載道”、“明道”目標同步的文學體裁,于是,詩壇上有了元、白的新樂府運動,文壇上有了韓、柳的古文運動。
其次,韓柳從文學的盛衰發展角度提出了文學復古的口號,具備時代特色。文學是某一時代的產物,因此文學不可避免地要打上時代的烙印,王國維云:“一代乃有一代之文學?!眲③拿鞔_指出:“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蔽恼潞脡模P鍵在于作者及其時代,這叫“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李華《崔沔集序》),先秦兩漢,時代風氣比較醇正,作者又以儒家經典為本,所以文風也純樸雅正,自此,“世道陵夷,文亦下衰”。(獨孤及《趙郡李公中集序》)用柳冕的話說,就是自屈原、宋玉以后,“為文者本于哀艷,務于恢誕,亡于比興,失古義矣”(《與徐給事書》),而“魏、晉以還,則感聲色而亡風教,宋、齊以下,則感聲色而亡興致”(《與滑州盧大夫論文書》)。所以文風改革的途徑,首先在于復古。韓柳是一批充滿積極進取精神的士大夫,他們崛起于危機四伏的中唐,強烈的憂患意識、傳統的儒家經世精神,使他們與社會與時代具有強烈而有自覺的責任感。名曰復古,實為創新,為古老的文學體裁注入了活生生的時代氣息。所謂“古文”,與“駢文”提及,力改六朝之陳弊。六朝駢文,其風格平衡穩重,與其社會風氣兩相一致,流行于高門貴族,崇尚雍容華貴,雍容,是行為的有條不紊,華貴,是生活與藝術上的精美與典雅。如此風度,在王羲之的書法里可見,在《世說新語》的行止篇可觀。韓柳古文,其風格流蕩澎湃,與盛唐遺韻仿佛,普及在社會各層,推崇生動流暢,生動,是世人的精神煥發,流暢,是世人的行為體現,揚六朝之余波,革六朝之流弊,善出入百家,熔前人精華,別開生面,自成一家。韓柳古文,呈現氣勢流動風貌,具“韓柳歐蘇”之稱有“韓潮蘇?!敝^,勁頭十足,其追求的不是外在世界的井然有序、有條不紊,他們強烈希望參與政治、介入變革,拯救時弊,立功揚名,他們自然不再囿于平衡和穩定,而是以壯大、崇高的氣勢負起改造社會的責任。所以,陳子昂感嘆“文章道弊五百年矣”(《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蘇軾稱頌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潮州韓文公廟碑》)
再者,韓柳從文學的審美藝術角度提出了文學回歸的口號,極具個人特質。韓柳文學革新的價值追求是先秦兩漢散文的高古、古雅風格傳統,所以強調“文以載道”。其“道”,柳宗元在《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中明確指出“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內者也。今世因貴辭而矜書,粉譯以為工,遒密以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辭而書,其所望于仆,亦匪辭而書,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遠乎?”其“道”分兩類,一曰“道之及,及之物”,這是“取道之內”,屬唯物論,需言之有物;一曰“貴辭而矜書”,這是“取道之外”,屬意識論,需言之有情。柳宗元和韓愈論文都講究求道,尤其重“取道之外”,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明確表達要從經書中去求道?!凹拔锴蟮馈笔琼n柳古文的內核和靈魂,韓柳古文將中國古代散文推入了一個氣象萬千的藝術天地,為唐文化增添了繽紛的色彩。“及物求道”要求創作者為文必須傾注性情于其間,也就是強調創作主體的主觀能動性,這是文學的精神命脈,文學即人學。“文以明道”,是繼“詩言志”、“賦緣情”之后提出的一脈相承的第三個文學命題,強調情感體驗既是文學的傳統魅力,也是文學得以繼續生存發展的強大動力,韓、柳、歐、蘇文章真正感人的地方在于生命、情感的抒寫,此端,只有到了明代公安派才徹底領悟,呼吁“不拘一格,獨抒性靈”,乃至現代派散文代表林語堂主張小品文“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寫作解脫性靈、瀟灑自在。此類散文中,個性色彩鮮明,個人情感傾注,充分關注個體的生存狀況和生存價值,體現出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
“二公者,實乃站于純文學之立場,求取融化后起詩賦純文學之情趣風神以納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純文學之閫域而確占一席之地”
——《雜論唐代古文運動》
錢穆認為:雜文學事實上已起了某些變化,韓柳的純文學之立場已十分鮮明。韓柳的純文學之立場的先進性體現在以下兩端:作者的泛化和體裁的廣化。
一是作者對象擴大化。“一則韓柳并不刻意子史著述,必求為學術專家?!保ā峨s論唐代古文運動》)韓柳推崇的古文作家,不一定是大家名碩,甚而可以是寒門子弟,其各色人等皆有,有《送董邵男序》之董生,有《送孟東野序》之孟郊,更有受業弟子李翱、皇甫湜、李漢、沈亞之等。
二是作品體裁擴大化。“二則韓柳亦不偏重詔令奏議,必求為朝廷文字?!保ā峨s論唐代古文運動》)駢文是唐代前期普遍使用的文章樣式,大量的章、奏、表、啟、書、記、論、說多用駢體寫成。韓柳二人先后創作了八百多篇散文,舉凡政論、書啟、贈序、雜說、傳記、祭文、墓志、寓言、游記乃至傳奇小說,應有盡有。韓愈雜文中最耀眼者,莫如《雜說》、《獲麟解》、《伯夷頌》等精悍短文,形式活潑,不拘一格,影響深遠。柳宗元雜文中最矚目者為寓言,結構短小而極富哲理意味,《三戒》借麋、驢、鼠的故事寫三件應該警戒的事情;另,山水游記是柳宗元散文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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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中卷[M].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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