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展宏[山西大學文學院,太原003006]
《詩經·常武》篇名考釋
⊙夏展宏[山西大學文學院,太原003006]
《常武》是《詩經·大雅》中的一篇,此篇命名方式與他篇選擇詩中字句為題者不同,“常武”二字不見于文中,對此,諸家解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從訓話、歷史和詩義角度出發,認為“常”通為“尚”,“常武”即“尚武”之謂。
《常武》篇名尚武
“詩三百”篇章命題,多以取詩中字、句或略加改動為主,唯《小雅·雨無正》《巷伯》《大雅·常武》《周頌·酌》《般》《賚》六篇篇名是另外擬訂,較為特殊。對此,諸家解說紛紜,迄無定論。本文在此僅對《常武》一詩篇名進行考釋。因篇名不同于《詩經》一般命名原則,在篇名釋義上頗為費力,所以在《常武》篇名研究上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
第二種觀點認為篇名無誤。宋歐陽修云“:古人于詩,多不命題,而篇名往往無義例。其或有命者,則必述詩之意,如《巷伯》《常武》。”③既然《常武》詩題非隨意為之,所述何意又成為諸家爭論焦點。歸納而言,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詩序》云:“《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為戒然。”④這是對《常武》篇名最早的解釋,也是傳統經學研究中影響最大的觀點。此說最大特點是強調“德”字,也為后世定下了解題甚至解詩旨時以德為皈依的基調,認為詩雖述武事,實為王德張本。
對《詩序》的解說,毛、鄭未置異詞。宋代朱熹作為廢序派代表人物,在《常武》一詩解題上未否定《詩序》說,他認為:“名篇之意,未知其果然否。然于理亦通。”又云:“詩中無‘常武’字,召穆公特名其篇,蓋有二義:有常德以立武則可,以武為常則不可。”⑤朱熹的解釋,實際上是遵從《詩序》的。朱熹為南宋理學大師,地位高,影響大,元代經學側重朱子之學,此期著述在《常武》篇名解釋上,或全依朱解,或繞過不提。至明清兩代,朱說與《詩序》說仍是主流。
然而,將“常”解為“有常德”,“武”訓為“立武事”,這顯然是增字解經。“武”為“武事”,是很好理解的。“常”字盡往“德”上做解,則很難明白。縱觀全詩,所描寫的王師赫赫,雷動徐方,分明極盡張揚王師武功之能,戰爭結果也是純以武力取勝,全然沒有描寫“德”的成分。可見,“常德”之論,乃是曲為之說以附己意,甚為迂滯僻澀。
此說最大貢獻在于拋棄了傳統解經時將道德附會于經文的做法,而是僅從詩題字義上去做解釋。在這里,“武”是單純的武事,“常”是副詞,“常武”二字連屬取義。
最早提出這種說法的是宋代廢序派最有力的代表王質。他說:“當是自南仲以來,累世著武,故曰《常武》。”⑥《小雅·出車》篇有南仲,毛、鄭認為《出車》所記是文王時事,故詩中南仲為文王之屬。這當然是錯的。王質亦是誤會南仲為文王時人,故曰“累世”。然而常用武事,指的是發生于過去的事,是歷史,而《常武》一詩所寫是宣王征徐方的“當下”,以歷史之名冠當下之詩,并不合理。
大常,或曰太常,是王之旌旗名。《釋名》曰:“常,九旗之名。日月為常,畫日月于其端,天子所建,言常明也。”宋王質《詩總聞》曾說:“或曰,古者有功,則書之大常,舉南仲載在大常之武功,以命其孫,故曰:‘赫赫明明’。”
王質提到有人將“常”解為“大常”,“常武”是指“載在大常之武功”。在這種說法里,這個武功,是屬于南仲的,他的武功“赫赫明明”。但是問題在于本詩明明是頌宣王親征之功的,而且除宣王外還有四位人物:南仲、皇父、程伯休父、尹氏。如何能將“赫赫明明”之武功歸于南仲,并由此做為全詩的篇名?若將一章“赫赫明明”解為武功之顯著,那三章“赫赫業業”又該怎么解呢?可見,這種說法有生搬硬套之嫌。
提出這種說法的是清代方玉潤,他在《詩經原始》中說:常者,恒也,謂事之有恒者而后可常焉。蓋對變言,而又近乎黷者也。武者,事之變,詎可以為常武也?不可黷,又豈可視為恒?唯當其時,不能不用武以定亂,則雖變也,而亦正焉。匪黷也,乃無忘乎恒耳。周之世武最著者二:曰武王,曰宣王。武王克商,樂曰《大武》;宣王中興,詩曰《常武》,蓋詩即樂也。⑦
方玉潤從文字訓詁上解“常”為恒,又從詩樂關系上認為《常武》是宣王之樂,未知他以哪個為準?筆者認為,在解釋《常武》名篇意義的時候,不僅要考查文字訓詁,還應結合詩歌內容等諸多方面進行研究,如此方無單薄之感。方氏之說,亦未為可確。
近代學者楊合鳴在《〈詩經〉五篇篇名試解》中認為:“常,當通尚。‘常武’,即‘崇尚武力’之謂。”
筆者認為,最后一種說法較為合理。《別雅》卷二云:“尚儀,常娥也。尚、常形聲相近,故得通用。”《商頌·殷武》“∶曰商是常。”俞樾云“∶常當作尚。”黃焯說“∶‘曰商是常’,猶云惟商是宗尚耳。”《大雅·召》“:不尚有舊”,于省吾云:“金文常通作尚‘,不尚有舊’,不常有舊也。”可見“,常”“尚”二字古來通用“,常武”即“尚武”。
從《常武》經文來看,通篇極盡宣揚武力之能事。詩之三、四、五章尤為可見尊尚武力之意:
赫赫業業,有嚴天子。王舒保作,匪紹匪游。徐方繹騷,震驚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驚。
清人方玉潤評此說“:軍未行而行而先聲已震;陣甫列而丑虜成擒。靜守則如山之苞,勢不可撼;動攻則如川之流,氣莫能當。有猛士尤貴奇謀,故不測而不克;有偏師乃行正道,故綿綿而翼翼。截彼淮浦,防其逸,尤用擊援;濯征徐國,擒渠魁,并剿余孽。是一篇古戰場文字。”⑧
我們通常認為,周人精神注重修文保德,本篇卻是要崇尚武力,這是不是存在矛盾?不然,《尚書·康王之誥》明確記載:“太保……曰:‘惟周文武誕受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畢協賞罰,戡定厥功,用敷遺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周之先祖,文王以德受天命,武王承文王之業,以武伐殷,以肆伐之功定姬周之國。所以,在這里,太保告訴康王,要明賞罰,定厥功,尤其要“張皇六師”,加強并發揚姬周的武裝力量和尚武精神,保住西周王朝之基業,令國常強盛,“無壞我高祖寡命”。說明重視武力是自西周立國起便有的基本國策。黃中松《詩疑辯證》就說:“若言周不尚武,則《書》言‘我武維揚’,《詩》言‘有此武功’,武王以《武》名樂,周公以《武》名頌,原不諱言武也。”⑨
此外,特特宣揚尚武精神的《常武》一詩能出現于號稱中興的宣王時期,有更為具體的歷史背景。西周中后期幾任君主本已王道缺失,到厲王暴虐專利而遭流放,西周王統由于十四年的共和政治出現中斷,王室面臨威靈不振、號令不張的局面,再加上外有獫狁等強敵環伺,繼承王權的宣王要定亂持危,振起累世之靡弱,復顯昔日之光顯,就必須要奮揚武力。所以,宣王初期成功地進行了多次軍事征伐,周人氣象為之一新。《采芑》《出車》《六月》《江漢》等詩均可佐證。事實上,若沒有強硬的軍事手段,宣王也不可能成就中興大業。正如朱公遷所說:“中興之功,非威武不能致。宣王所以中興者,此詩可見矣。”⑩
準此,“常武”即“崇尚武力”之謂。作如此理解,不僅合乎句法,且與此詩美宣王中興,炫耀武力,平治徐方之功相吻合,亦與姬周尚武之基本國策相吻合,與宣王一朝尚武之歷史背景相吻合。
②(明)何楷:《詩經世本古義》(卷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74頁。
③(宋)歐陽修:《詩本義》(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34頁。
④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卷十八),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9頁。
⑤(戰國)卜商撰、(宋)朱熹辨說:《詩序辯說》,《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8頁。
⑥(宋)王質:《詩總聞》(卷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07頁。
⑦⑧(清)方玉潤:《詩經原始》(卷十五),《續修四庫全書》(第7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38—239頁。
⑨(清)黃中松:《詩疑辯證》(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30頁。
⑩(元)朱公遷:《詩經疏義會通》(卷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79頁。
[1]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3.
[2]劉玉娥.詩經與周代社會[M].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6.
[3]郭偉川.兩周史論[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作者:夏展宏,山西大學文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