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振華,蘇芍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金元文人與河北太一教的文化互動
蔣振華,蘇芍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元文人與河北太一教文化的互動,一是主動或受請為太一教樹碑立傳,與歷代掌教交游、詩酒;二是對太一教之教義、宗旨及終極關懷做過不同形式的宣傳與闡釋。前種互動豐富了其詩文風格的文學內涵,后種互動豐富了金元思想文化的寶庫,使儒道思想文化漸趨融合。兩種互動共同推動了太一教的發展。
金元文人;太一教;交游;文化互動
中國古代文人和本土宗教道教之關系,由此帶來的對于文學、宗教尤其是文學與宗教疊加形成的文化之繁榮發展,無有出于金元之右者。終金元兩朝,道教的發展以河北為盛,全真教、大道教、太一教可謂三教鼎足,大批文人被道教信仰卷入其中,形成了文人和宗教良性互動的文化景觀。存留至今的金元兩代散文,幾乎所有關于上述三教領袖人物、三教傳人和道教宮觀樓閣的傳紀、行狀、墓表、碑銘等等,都出于金元散文作家之手。這些文章家包括金代名流王若虛、王鶚、元好問,元代名家王惲、郝經、劉因、姚燧、趙孟頫、程鉅夫、吳澄、袁桷、虞集、楊載、范槨、揭傒斯、歐陽玄、黃溍、柳貫、田璞、商挺、徐琰、王磐、馬祖常等。明編《正統道藏》所收元人李道謙輯《甘水仙源錄》中金元一般文人所作上述文體,則更多如牛毛,這些文人主要有金源璹、劉祖謙、張子翼、王利用、陳時可、秦志安、楊奐、張邦直、李謙、李道謙、宋子貞、孟棋、趙九淵、杜仁杰、李鼎、趙著、高鳴、李國維、陳楚望、張好古、張子獻、俞應卯、麻九疇、趙復、張本、辛愿、王真、王粹、李邦獻、李冶仁、王贇等。如此多人熱衷于為道教人士樹碑立傳,足見文人與道教之關系密切。太一教正是興盛于金元間長達近兩百年的河北地域之重要道教流派,從創始人初祖蕭抱珍至最后傳人七祖蕭天祐,其終始興衰,都伴隨著金元間著名文人的關注和參與,共同創建和傳播中華民族之思想文化。
太一教始創于金熙宗天眷元年(1138),初祖為衛州人蕭抱珍,歷七世后約略于元延祐末消亡,傳教布道近兩百
年,幾乎與金朝共始終而延至元代中期稍后。由于金元特殊的歷史生存環境,許多文人名士與這個組織發生了多種形式的生存關系。
一是文人主動或受請而替太一教的七代師祖或其他有名望的道教領袖樹碑立傳以彰顯太一教的思想文化價值。太一教共傳七世,始祖蕭抱珍,二至七祖分別為蕭道熙、蕭志沖、蕭輔道、蕭居壽、蕭全祐、蕭天祐,按金元易代的時間順序分別為他們或其他重要道教人物及其道教宮觀撰寫記傳、墓表、碑銘的著名文人有王若虛(1174- 1243)、王鶚(1190-1273)、王惲(1227-1304)、劉因(1249-1293),其中王惲筆力最勤,在其二十通與太一教有關系的詩文中,傳記、行狀、墓銘等11篇,是研究太一教、太一教發展史的最重要的文獻依據,著名道教學者陳垣先生曾多次慨嘆王惲(號秋澗)“(秋澗)不啻太一之太史”[1]這些文人的篇章主要為:王若虛的《一悟真人傳》、《太一三代度師蕭公墓表》、《清虛大師侯公墓碣》;王鶚《重修太一廣福萬壽宮碑》;王惲《太一二代度師先考韓君墓銘》、《太一三代度師先考王君墓表》、《大都宛平縣京西鄉創建太一集仙觀記》、《重修太一廣福萬壽宮碑》、《太一二代度師贈嗣教重明真人蕭公行狀》、《萬壽宮方丈記》、《堆金塚記》、《凝寂大師衛輝路道教都提點張公(張居祐)墓碣銘》、《清蹕殿記》、《太一五祖演化貞常真人行狀》;劉因《洺水李君墓表》。
一是文人墨客多喜與各代掌門人交游攬勝并詩酒酬唱,這無疑激發了文人們的創作激情,豐富了他們詩文風格的文學內涵,也拓寬了太一教的信仰層面。
王若虛是金元時期較早與太一教掌門交游的文人,他的文學活動進入旺盛的時期,正是太一教四祖蕭輔道掌教繁榮發展的階段,此時前三祖均已羽化登仙。蕭輔道曾請王若虛為前三祖作墓表,但《滹南遺老集》卷四十二今只存關于初祖和三祖的表狀,雖然后來為王惲補足二祖傳狀,然據理言之,王若虛亦應為二祖有所作。其《太一三代度師蕭公墓表》艷稱與四祖蕭輔道相與游:“公弼(輔道字)一世偉人,所交皆天下之士,而竊幸與之游。”[2,p2483]王若虛不僅與太一教保持著交游關系,與同時的河北其他道派也過往甚密,如全真道、大道教。此外,據其《茅先生道院記》載又景仰河北嵩山道士茅公之為人而作是記。綜合王若虛上述表記體散文觀之,風格散淡,舒漫自由,平易自然,大概與道家道教之質本“自然”關系緊密,則道教對于文學之“反動”可知矣。
王鶚,是金代重要文人,其活動年限與太一教四祖蕭輔道(1191-1252)基本同時而稍晚,兩人交誼較深。金室“貞祐南遷”(1215)時,太一教的活動根據地衛州城之太一廣福萬壽宮被蒙古兵毀為灰燼,后蒙兵退去,嗣教四祖蕭輔道修復萬壽宮,宮成,王鶚奉詔撰《廣福萬壽宮碑銘》,記載四祖及其助手對于太一教發展所依托的建筑設施之功績,文中也流露出與太一教之親密交往以及對于太一教之生存發展的關注。
金代文人中,與太一教多交游、詩酒唱和的還有元好問(1190-1257),元好問晚年寓居河北真定一帶,此正是太一教四祖蕭輔道活動中心,故有更多機會與之交游,詩什贈酬。他們曾一起編修史書,《玉堂嘉話》卷八《金史》云:“元裕之、蕭公弼奏用銀兩千定,今即編修書寫。”在《元遺山集》卷三中有《贈蕭煉師公弼》七言古詩,個中多敘彼此交游之深甚至夢里都熱望之,詩云:
吾家阿京愛公弼,吾家澤兄敬公弼。半生夢與公弼游,豈意相逢在今日。春風和氣在眉宇,玉壺冰鑑藏胸意。人間萬事君自知,未必君材人盡識。蘇門水木無纖埃,聞君家近公和臺。仙家近日多官府,黃帽青鞋歸去來。
公弼為蕭輔道字,詩寫元好問、王渥(字仲澤)、冀禹錫(字京父,昵稱阿京)等著名文人與之游,又為蕭輔道這種知萬事的人才卻不能盡為人識而憂愁悲憫。
按照元代著名文人劉因《靜修集》卷十七《洺水李君墓表》記載,太一教四祖蕭輔道“有重名,所與游皆當世名士”,此所謂“當世”實指蕭輔道所生活的金元之際。前述幾位與之交游的文人皆金代名士,進入元朝后,與之交游的則有李庭(?-1304)、王惲等著名文人。李庭曾任京兆府學教授,每與四祖游,輒有詩什相贈,包括《送蕭煉師公弼赴北庭之召》二首,《蕭公弼煉師生朝》一首,《蕭公弼生朝水龍吟》一首,以及共贊太一教初至七祖的無題詩一首。現錄《送蕭煉師公弼赴北庭之召》二首之一以見一斑:
誰使蒲輪下九天,希夷政自日高眠。白云未信能留住,青海情知也有緣。今代中原猶汗馬,古人遺戒若烹鮮。沖風萬里龍沙雪,好護囊書上細氈。
輔道掌教期間,施無為之政,若烹小鮮,舉賢授能,使太一教為之一振。至于《蕭公弼煉師生朝》所云輔道內圣外王,出處有節之神采,在文人酬唱之中自是一種風度。
王惲是元代文人中籍貫與太一教初祖蕭抱珍相同者,而四祖蕭輔道的主要活動范圍亦在初祖故里(衛州)、趙州、真定等地,這種地形便利之勢更加方便了王惲與四祖的交游,不僅如此,而且由于交游之深,則王惲所作與四祖酬唱贈送之詩就更多。前述蕭輔道與王若虛共修《金史》,乃應元廷之詔,王惲當時就有《送蕭四祖北上》一首,現存于《秋澗集》卷十四,詩云:
丹鳳銜書下紫庭,秋宵光動少微星。蒲輪再起秦遺逸,天意將新漢典型。長策正勞黃屋夢,故山縱使白云扃。中原有幸經綸了,天外高鴻本自冥。
據該詩《序》云,四祖北上之前,與數名文人、官宦相約來王惲家府,“惲隅侍席末”,這些名士均為一時之雋。此詩雖然蕪雜“少持擇”,但贊賞之情溢于言表。四祖于元憲宗二年駕鶴仙去,王惲更是傷悲慟極,追懷往日之交歡,作《追懷詩》六首并《蕭征君哀辭》一首,足見他們情篤意深,文人道流“文教合一”。
太一教第五、六、七代祖師的掌教傳教活動均在元代開展,與他們多有交往且賦詩酬唱的文人則有王惲、劉因、虞集、馬祖常等。
王惲與五祖李居壽(1221-1280,掌教后易姓蕭,成例也。)同里閈,深相知。據王惲《秋澗集》卷四十七《太一五祖演化貞常真人行狀》云:“(居壽)既窆之二年,嗣教真人將以師言行請于朝,植碑神門,以慰華表歸來之想。以不肖惲與師義同里閈,交且款,知師為頗詳,以事狀見托,謹按綱首楊某等所具行實,勉為件右,庶幾太史秉筆者得采擇焉。”王惲最為熟悉五祖情況,他們的往返交誼,尤其是以王惲的身份地位,對太一教和五祖傳承發展太一教的宗教事業起到了支撐和后盾的作用,這是太一教在金元時期能夠立足的重要原因。
王惲與太一教六祖蕭全祐(1219?-1299?)的交往關系在所有與之發生聯系的掌教者中是最為頻繁密切的,六祖的許多宗教活動均邀請王惲參與,如為太一教從始祖到六祖的歷史發展做文獻記錄。至于兩人私交之深,現存于《秋澗集》中的大量詩可作“鐵證”:卷九有《紫藤花歌》一首,為歌行體自由韻長詩,共36句,據該詩序云元至元二十年春,五祖邀請詩人王惲、太子賓客宋弘道、文士張明之至道宮飲酒賞紫藤花,“酒數行,開口笑粲,殊適然”,知此詩乃為文人道士雅集所作,從內容看當敘方內外相同之觸物斯感之懷,風格蕭散,閑淡素潔。王惲又有《寄六祖真人詩》,見《秋澗集》卷二十,詩云:
涉世筋骸百不堪,只堪打坐老書龕。視難遠矚目全眊,聽不能聰耳謾耽。臂痛帶來梅嶺濕,心煩漸染瘴江炎。客來問訊承佳意,蓄縮其如向老蠶。
至元二十六年秋,王惲任福建閩海道提刑按察使之職,詩人遠居閩海,氣候惡劣,環境異于故里,故有詩中寄友人時所抒之感懷。次年冬,王惲因閩海瘴氣染疾離任北歸,至太一教萬壽宮見六祖真人蕭全祐,臨別時又作詩以贈,詩云:
十稔相望不易逢,一樽誰料此宵同。笑談偶得陶元亮,賓主不分龐德翁。竹葉添春冬后綠,燭華留喜夜深紅。鼎邊句就東方白,卻恐彌明笑不工[3,p269]。
離別相聚,相聚甚歡,談飲至曉,足見兩人情深。短暫的會聚又馬上分離,詩人北歸元廷后,有六祖寄詩來報告患病一場,現在已疾愈,聞后詩人高興之至,隨即作詩《喜答李六祖病后見憶》抒發思念之情,詩云:
詩韻鄉心兩疊稠,竹宮長記半冬留。橘房嬉戲有真樂,鵬背逍遙忘遠游。清夢偶便旬月寢,巖花空抱一春愁。朝來好得平安報,香滿經臺紫氣浮[3,p271]。
從上引王惲詩作中可見他與太一教掌門人之關系密切,而他對于道教名流、道教信仰、道教文化諸種人事之態度,使太一教流布發展,使文學有創作契機,由此帶來金元宗教、文學、文化之盛,可知矣。
和太一教六祖蕭全祐有深厚交誼的元代文人中,還有著名散文家、儒家學者劉因(1249-1293)。劉因曾應六祖全祐之請為其父撰寫墓表,《靜修集》卷十七《洺水李君墓表》盛贊全祐先考“君資樂易,與物無忤,喜施予,善談論。”但更夸獎全祐作為四祖蕭煉師之門人,“學識清修”、“托跡玄虛”,則靜修對太一教之宗趣得其玄奧。
太一教傳至七祖蕭天祐(1229?-1319?),可以說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在蕭天祐執掌教門的時期里,與他有較多交往的元代文人主要是虞集(1272-1348)和馬祖常(1279-1338)。虞集《道園學古錄》三有詩《次韻伯庸尚書春暮游七祖真人庵兼簡吳宗師》,詩云:
賞心不作三春過,高興都為百事牽。愿解蘭舟溪水泛,思攜藜杖野云穿。真人館在無塵界,太尉詩如絕行仙。花下共游仍獨往,不辭泥醉晚朝天。
虞集與蕭天祐的詩酒游興,方內方外的和諧愉悅,是當時文人與道教神仙信仰互相融合滲透的典型代表。《道園學古錄》卷三還有一首記兩人同游的詩又可作一實證:
城南煙樹聽鶯啼,石上莓苔覓舊題。自有琴心傳內景,更將書帙事幽棲。晚來相鶴風生竹,雨過籠鵝水滿溪。蜀客草玄成底事,蕭條白發愧青藜。
在上引虞集詩中,亦記載了馬祖常對于七祖蕭天祐的景仰。馬常祖曾漫游全國,河南、河北出游最多,與太一教內道人之關系,亦有其詩酒唱和之什。
綜合金元文人與太一教歷代掌門祖師之關系,通過圖1更能清楚形象地予以體現(實線表示其交游):

圖1 金元文人與太一教歷代掌門祖師之關系
金元時期太一教的興盛與流傳,不僅只是一種宗教信仰現象的存在,從其教義、宗旨與終極追求內涵來看,更是一種思想文化的承載與包涵。對此,金元文人都做過不同形式的宣傳與闡釋,這種闡釋的意義在于使儒道思想文化漸趨融合,尤其為元代統治者愈益牢穩地立足中原一百多年起了某種推動作用。
關于“太一教”之“太一”的闡釋。“太一教”的創始人為蕭抱珍,王若虛曾為他作《一悟真人傳》,然此文后不存,王鶚在他所撰《重修太一廣福萬壽宮碑》中曾據此文對“太一”之名做了解釋,顯然王鶚是看到過王文的。王鶚說:“蓋取元氣渾淪、太極剖判、至理純一之義也。”[2,p3486]王鶚從中國道家哲學中生成論的理論觀點出發來闡述“太一”之內涵和命名由來,“元氣渾淪”本老子所云“有物渾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第二十五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四十二章),“元氣渾淪”又本莊子氣聚氣散之論和渾沌之說。而“太極剖判”顯系從儒家經典《周易》所主張的宇宙來源論中化出,《周易·系辭上》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云太極發生分化,產生萬象萬物。“元氣渾淪”、“太極剖判”,宇宙萬物的生成遵循這個“至理純一之義”,那么“太一教”就是秉承這個至尚至高之法則而神道設教,普救眾生。王鶚從合乎真理性的認識方面為太一教的存在尋找合理的根據,從融合儒道思想文化的高度為信仰宗教義理的金代統治者尋找意識形態的權威,因為對于金代統治階級來說,只有從漢名族內部尋找鞏固政權的法寶,才能駕馭漢民族,這個法寶就是漢民族靈魂深處根深蒂固的儒道思想文化。因此,從融合了儒道思想文化的太一教著手“入室操戈”,則最能立竿見影,這是從太一教創立的初期開始,金代歷屆皇帝信仰太一教的重要原因,也是王鶚以漢族人身份出仕王朝從而為其效力獻計的重要舉措,也是他主張用儒道合一來構建金代思想意識形態的重要踐履。據《金史》、《元史》、《新元史》所載來看,王鶚是力主融合儒道的,通《孝經》、《尚書》,又崇尚老子之簡樸,“性樂《易》,為文章不事雕飾”,由此可知他以儒道兼融的態度(對此后文有更詳細的闡述)來闡釋“太一教”的名實內涵,則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關于“太一教”之修煉操持的闡釋。“太一教”的傳播,尤其是被金元最高統治者所信仰,都是與金元文人對于它的宗教旨義與終極目標的闡釋、宣傳分不開的。太一教各代掌門人需要文人信客來弘揚宣釋其教旨,文人雅士也借它來獲取精神的支撐或身心的愉悅,兩者互為推動,互為彰顯。例如太一教以符水祈禳為主事又著重內煉的“外奉內修”的宗教操持,王若虛進行了全面系統的闡述,其《滹南集》之四十二《太一三祖墓表》云:
明昌間,前尚書右丞劉公瑋自大名移鎮河中,道出淇上,謁師甚恭。州倅移刺者,先以常流待師,見劉加禮,心猶疑之,其后數屏人獨往,而師常靜坐無為,因問:“先生于此有何受用?”師曰:“靜中自有所得,非語言可以形容,若無得者,雖片時不能安,況終身乎?”其人乃服,曰:“劉公誠有知矣。”
“太一教”第三代祖師蕭志沖的修持原則是靜坐,這是一種道家老莊反復倡導的“心齋”、“坐忘”的虛靜功夫,是一種蕩滌一切邪心雜念而空明幽靜的內觀靜守,它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是太一教能夠在動亂的金元之際保持自己傳教的一方靜土而又被統治者所容忍接受的高尚之處,王惲在給二祖蕭道熙寫的行狀中對這種守靜的宗旨也進行了類似的記載和闡釋,他說:
(大定廿二年)征至內殿,(世宗)問以攝生之道,(二祖)答曰:“噓噏精氣,以清虛自守,此野人之事。今朝廷清明,陛下當允執中道,恭己無為而已。”……(道熙)師本豐儀瀟爽,大夫游,談玄論道,造極精妙,書畫矯矯,有魏晉間風格,嘗自題畫像云:“來自無中來,去復空中去,來去總一般,要識其間路。”[3,p639]
王惲在文中所謂“噓噏精氣”、“清虛自守”,就是指的“太一教”所主張的由調息入手,煉精化氣,最后達到清靜虛無之境的內丹修煉功夫,而來去于空無之中的鍛煉路徑,又是與唐宋以來內丹學所謂人自虛無而生、經過內煉又回歸虛無的理論相一致,職是之故,以文人為媒介,通過他們如此深刻闡釋、弘揚后的太一教之操煉修養,才能在金元亂世得以流播。
關于太一教的兼融儒道之闡釋。太一教從創始到七祖,都奉行一條兼融儒道思想的立教傳教原則,把儒家的濟貧施善、忠孝倫理與道家的虛靜內斂的生命修養結合起來。對此,金元文人也不遺余力地進行了載錄贊美和闡釋傳播。
據王惲《太一二代度師贈嗣教重明真人蕭公行狀》載,二祖蕭道熙“生平好振施,養老恤孤近百人,人月給五千為率,死乃已。貧者喪不能舉,衣被棺槨,為俱具之。”[3,p639]又據王惲《堆金塚記》載,四祖蕭輔道于金貞祐二年十一月自河南歸衛汲縣,目睹元兵攻破衛州城盡屠城民的慘狀,“睨其城郭為墟,暴骨如莽,惻然哀之。遂刮衣盂所有,募人力斂遺骸,至斷溝漏井,攓蓬拔塞,掇拾罔漏,乃卜州西北二里許故陳城內地,鑿三坎,瘞而丘之,仍設醮祭,以妥厥靈。”[3,p506]這種于戰亂死絕人寰之際而產生的憐憫善舉,是道教內部一貫的行教傳統,也是其援攝儒家悲憫天下思想以支撐道教發展的“內圣外王”之道。不僅如此,太一教在把踐履父子禮儀作為延嗣其生命的重要方法上更是竭盡全力地融合儒家的忠孝觀念,據王若虛《太一三代
度師蕭公墓表》載,太一教道士張居祐曾主動對王若虛說:“太一教法,專以篤人倫翊世教為本。至于聚廬托處,似疏而親,則師弟子之間,傳度授受,實有父子之義焉。”[2,p2481]這種“似疏而親”的傳教門法,與太一教各代祖師讀習儒家忠孝節義思想之經典所受熏陶分不開,對此,王若虛在同篇載錄三祖蕭志沖的受教行事時做了很好的注腳:“(師——指三祖蕭志沖,引者注)老、莊之外,兼通諸史經書,而尤長于《左氏春秋》。”深深感染于儒家君臣父子禮數故而太一教在授受納徒上都改從始祖蕭抱珍之姓蕭而以父子之目待之,也就不足為奇了。當然,王若虛在墓表中也還透露了一個信息,以三祖為例,太一教是融合儒道思想的一個動亂之際產生的雙重指向的宗教,因此能流播寬廣而久遠。這種忠孝節義傳統,到五祖蕭居壽那里更是發揚光大到了極致,對此,王惲有更典范性地闡釋:
師(指五祖蕭居壽,引者注)豐儀秀偉,清修有操行,謙虛篤實,不事表襮,混然與物無忤。而胸中風鑒,殊皓皓也。與人交,誠款有蘊藉,所談率以忠信孝慈為行身之本,未嘗露香火余習。生平問學,不斯須離,如饑渴之于飲食。其《易傳》、《皇極》、《三式》等書,皆通究其理。晚節德量弘衍博大,不可涯涘。[2,p2483]
王惲對五祖雖有溢美之辭,但聯系王惲所師從著名儒者王磐學習又得到大文儒元好問之指點等飽讀儒經的思想影響和生平經歷看,他對于五祖這些充滿全身的儒家道德倫理修養是真誠而客觀地贊美的,這也是他以儒學身份為太一教進行宗教闡釋的愿景表現,在他看來,道教也只有挽手儒教才能找到生存發展的出路,這也是自己愿意與太一教主要掌門人交往的重要原因,也是他為這些祖師們樹碑立傳的深衷。反過來,太一教也需要這些居要路要職的名儒加以推搡鼓動。由王惲個例可以看出,太一教與金元文人的積極互動,推進了道教的發展,也拓深拓寬了儒教的傳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后者為儒家思想在元代異族統治中原的中后期漸漸地扎根于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中之重要原因。
金元文人除了上述對于太一教的宗教信仰文化、儒道相通的思想文化進行闡釋、互動之外,還進行過詩文等文學文化的交流。在前引金元文人與太一教各代師祖往返唱和的詩歌中,這種文學文化的互動主要表現在以詩言志和以詩傳教兩個主要方面。
以詩言志多為文人與教徒之間在唱和中抒發心跡,表達衷曲,感懷情愫,這些詩歌也可反映文人們藝術追求上的某個方面,構成他們整體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元好問贈給四祖蕭輔道的七言古詩《贈蕭煉師公弼》,在詩意上為抒寫友人之思念,對摯友的仰慕,而在藝術旨趣上正是詩人繼承杜甫的“沉郁頓挫”之表現。
王惲與太一教諸師祖交誼最深,交游最多,所作贈答唱和之詩也最豐,其以詩言志的作品也高居榜首,而所述之情志也最為繁富,舉凡相期游勝,患病所念,病愈所歡,別后思見,棋酒詩會,觀梅賞菊……此類詩作“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3,p561],如前引王惲離開閩海任所北歸過六祖萬壽宮,臨別時以詩相贈:
十稔相望不易逢,一樽誰料此宵同。笑談偶得陶元亮,賓主不分龐德翁。竹葉添春冬后綠,燭華留喜夜深紅。鼎邊句就東方白,卻恐彌明笑不工。[3,p269]
在與友人從容不迫的長夜深談之中,娓娓傾吐十年相隔的相思,那種淡定與悠游,真乃詩人所提倡的“雍容不迫”詩格之寫照。
虞集與太一教掌教們的以詩言志,多借唱和之體吐彼此相游縱心盡意的激動與亢奮之趣,如他與七祖蕭天祐的交游,前引兩首贈答記游之作,淡雅而圓熟,追求一種蕭散的風格,如后一首有“晚來相鶴風生竹,雨過籠鵝水滿溪”之句,風聲鶴唳,雨過溪泛,盡蕭散清淡之意趣,有唐代韋應物山水詩淡素之遺風。
以詩傳教作為金元文人與太一教道徒們對于文學文化的互動之表現,其具體內涵當指那些借詩來傳播太一教治策教旨、教義和宗教操持煉養之法的作品。李庭在贈四祖蕭輔道的詩歌中,告誡他執掌太一教的不二法門是“若烹鮮”,四祖謹記文人給予他的執政之方,其實這種告誡從另一角度來說,就是李庭對于“太一教”政治策略的闡釋或倡導。王惲對于太一教的修煉操持之法最為熟悉,這與他作為太一教創始人之同鄉以及太一教活動中心之最親近者有關,諸如太一教修持的靜坐、打寂、符箓等等,在他的詩文里均有載錄。如前引《寄六祖真人詩》所云閉目打坐,“聽不能聰耳謾耽”,正是對太一教那種虛靜靈府,不涉塵世,洗刷身心的修煉功夫的詩性闡釋。
[1] 陳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10.
[2] 閻鳳梧,主編.全遼金文[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3] 王惲.秋澗集[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5.
(責任編輯、校對:王文才)
The Cultural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Jin and Yuan Dynasty’s Scholars and Taiyi Religion in Hebei
JIANG Zhen-hua, SU Shao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12, China)
The historical situation of the cultural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scholars of Jin and Yuan dynasty and Taiyi religion in Hebei is clearly described. It can be presented by two aspects: on one hand, the scholars offered or were invited to establish monuments and write biographies for Taiyi religion. And they also made friends, make poems and drink with the successive leaders of Taiyi. On the other hand, the scholars publicized and explained the doctrine, purpose and hospice of Taiyi in different forms. The former interaction enriched the literary connotation of the styles for their poems and articles. The latter interaction enriched the treasure of thought and culture in Jin and Yuan dynasty, which gradually made the mixture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The general force of the former and the latter interactions promoted together the development of Taiyi religion.
the scholars of Jin and Yuan dynasty; Taiyi religion; make friends and visit; explanation; literary interaction
I299
A
1009-9115(2014)01-0059-05
10.3969/j.issn.1009-9115.2014.01.016
2013-09-05
蔣振華(1964-),男,湖南新邵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