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平
“從獨立學院收取學生學費中賺錢的是‘小蝦米’,能在教育用地上進行‘教師公寓’項目開發的才是‘大鱷’。”
“一直想向國務院總理寫信反映教育部26號令(自2008年4月1日起施行的《獨立學院設置與管理辦法》,記者注)不是在促進獨立學院發展,而是在制約、阻礙其發展。然而,又擔心‘母體’高校與上萬學生受到教育部門的打擊與報復。”近日,南方一所獨立學院院長訴說了自己的憂慮。
據知情者透露,教育部26號令規定的5年申請考察驗收期到2013年3月31日期滿,全國315所獨立學院中只有23所申請轉設為獨立設置的本科學校,并獲得民辦學校辦學許可證,另有8所獨立學院列入轉設考察范圍。
鑒于這一現實情況,教育部2013年5月又把獨立學院規范驗收的最后期限延遲到2016年,并要求292所獨立學院在“十二五”期間的每年第四季度,接受教育部及省級教育行政部門“大考”。
“教育部26號令的出發點與立意都是好的,為什么簽署施行這么多年執行不下去?”中部地區另一所獨立學院院長自問自答地說,“因為其具體規定與做法脫離了我們國家高等教育實際,沒有辦法操作,按那個操作怕出問題。”
官商資本掌控學院
“毫無疑問,獨立學院是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產物。”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湘潭大學興湘學院院長劉巨欽說,上世紀90年代末期,為了提高我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國家鼓勵公辦本科院校與社會組織或個人合作,利用非國家財政性經費舉辦實施本科學歷教育的高等學校。
據教育部發展規劃司公開材料顯示,到2001年,全國獨立學院發展到318所、在校生186.6萬人的規模。
隨著獨立學院的快速發展,出現了一些不規范的現象。教育部在2003年出臺了《關于規范并加強普通高校以新的機制和模式試辦獨立學院管理的若干意見》。2008年2月4日經教育部部務會議審議通過《獨立學院設置與管理辦法》,并經教育部部長簽署發布,自2008年4月1日起施行。
在兩次官方文件“言明正身”后,絕大部分獨立學院不管在官方網站還是招生簡章上,都寫著“新機制、新模式的本科層次全日制普通高校”,主管部門為省級教育行政部門。
上述知情者說:“獨立學院學費比一、二批次錄取的本科高校學費貴3倍左右,之所以善用官方背景與語言,一方面是‘忽悠’考生與家長,與二批次錄取的本科院校爭搶生源,另一方面是為隱藏投資者的敏感身份與各種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
“有誰關注與調查過獨立學院快速發展的幕后推手?”這名知情者說出一個驚人秘密:“獨立學院舉辦者大部分都是房地產等各類投資資本,最后實際控股人都是房地產公司老板。”另一所獨立學院院長則向記者透露:“北方某學院、中部某學院投資者都具有高官背景。”
這位知情者分析,官商及房地產等投資資本紛紛進駐獨立學院的原因,不外乎是通過銀行貸款自辦一所3000人規模的獨立學院,扣除征地、基建等硬件投入,人頭經費、行政教學業務費、固定資產折舊等成本支出,其學費收入結余10年可全部還清貸款本息,與高等學校合作辦學更是“無本生意”。
以北京市的5所獨立學院為例,3所學院投資者有房地產公司背景,2所投資者有外方投資背景。其中1所學院的投資方為謀求合作伙伴稱,凡國家批準的已經辦學的獨立學院,需要引進新的投資方或需要追加投資的,都在考慮范圍之內。
據記者調查,江蘇現有獨立學院25所,由房地產公司及各類投資資本舉辦的達11所,高等學校投資舉辦的有11所,另外3所由央企及地方國有企業、行業協會舉辦。在教育大省湖北的26所獨立學院中,三分之二的舉辦者為房地產及各類投資公司、企業,地方政府或部門、高等學校投資約占三分之一。
“近七成獨立學院由房地產等投資資本掌控。”記者手中掌握的一份核心調查證據揭示了這種現象:截止2013年6月19日,教育部發展規劃司公布的全國獨立學院共292所。其中201所舉辦者有房地產及各類投資企業背景,約占獨立學院總數的68.8%;地方政府或部門舉辦的25所,高等學校舉辦的55所,央企及地方國有企業、行業協會舉辦的11所,分別占獨立學院總數的8.6%、18.8%、3.8%。
26號令高估投資資本覺悟
教育部26號令明確規定,獨立學院是民辦高等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屬于公益性事業。然而,在對待資本逐利性的問題上,一部分普通高等學校與投資者的舉措值得關注。
比如,“符合條件的普通高等學校一般只可以參與舉辦1所獨立學院”這條規定,在教育部26號令中寫得非常清楚。但是,南京理工大學、蘇州大學、浙江大學、福建師范大學、山東財經大學、華中科技大學、湖北工業大學、四川大學、云南大學等多所高校都分別與不同的投資者舉辦了2所獨立學院。
與此同時,北方一家以地產、汽車、教育等領域為投資重點的集團,成為東部、中部及西部地區5所獨立學院的投資方;另一家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的教育產業投資和管理公司則在中部、西部地區投資管理了3所獨立學院。
“發展背離改革初衷,且過高估計了資本家的覺悟。”另一所不愿透露姓名的獨立學院院長披露投資方的思維定勢說,既然是投資就要有回報,最低期望值是拿銀行同期等額資本的貸款利息;現在不拿走一分錢留在獨立學院賬戶上,要花錢的時候可以隨時花。
“從獨立學院收取學生學費中賺錢的是‘小蝦米’,能在教育用地上進行‘教師公寓’項目開發的才是‘大鱷’。”這位院長對一些投資資本以獨立學院辦學的名義‘圈地’搞房地產開發的現象表示憂慮。教育用地與商業用地、工業用地地價存在幾何級別價差,且在稅費方面享受不同優惠政策,讓投資資本有空可鉆。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湖南農業大學東方科技學院院長鄒冬生毫不回避同行存在的問題,他說,在獨立學院中正規良性辦學、靠補貼勉強維持運轉與為了賺錢而辦學的各占三分之一。特別是由房地產公司及各類投資資本舉辦的獨立學院,不要聽其講得多么漂亮,深入到學生中了解一下就會真相大白。
“投資資本往往追求利益最大化,在營造教育教學環境這塊沒有效益,肯定不愿意干。”鄒冬生說。
獨立學院八成不“獨立”
對于獨立學院的設立及組織活動,教育部26號令設置了很多準入門檻與法律責任。其中爭議最大的3條規定分別是,第十二條規定,獨立學院舉辦者的出資須經依法驗資,于籌設期內過戶到獨立學院名下。本辦法施行前資產未過戶到獨立學院名下的,自本辦法施行之日起1年內完成過戶工作;
第十八條,申請籌設獨立學院須提交下列材料,資產來源、資金數額及有效證明文件,并載明產權。其中包括不少于500畝的國有土地使用證或國有土地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
第五十六條,獨立學院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由省級教育行政部門責令限期改正,并視情節輕重,給予警告、1萬至3萬元的罰款、減少招生計劃或者暫停招生的處罰;
除此之外,就是教育部下發地方的《獨立學院驗收工作細則》中,對獨立學院教學儀器設備與紙質圖書數量等所做的規定。
一位來自中部省份的獨立學院院長對教育部26號令第十二條規定的內容分析說,“一項政策花五、六年時間都領會、執行不了,這到底是大學校長出了問題,還是政策本身有問題?”
關于獨立學院設立500畝土地的硬性指標,北京郵電大學世紀學院院長李杰認為,“不夠實事求是。”對于獨立學院院長來說,不要說是500畝土地,有1000畝土地更好,投資方就不一定同意,何況國外一些知名大學都沒有達到500畝土地面積;若按這一標準執行,北京市現有的5所獨立學院“達標”都有難度。
據一位知情的院長分析,獨立學院資產過戶之所以遲遲啟動不了,關鍵在于各方利益的激烈博弈。教育部獨立學院規范驗收政策要點中對資產過戶的要求是,出資方負責辦理過戶手續,承擔過戶過程中的稅費。
據測算,5億資產要過戶到獨立學院名下的各種稅費就達1億元。目前投資方的態度是,投資舉辦獨立學院已經花了一大筆錢,現在資產過戶還要付出幾千萬元甚至上億元,與其花重金買個名義,還不如把這筆巨資投到其他領域劃算。
這位知情院長向記者透露,“在某省15所獨立學院中,只有2所在形式上符合教育部26號令要求,全國80%左右獨立學院都達不到標準。”青島濱海學院副院長劉連新說,“在面對招生問題時,獨立學院都不敢輕談‘獨立’。”
因此,全國絕大部分獨立學院都面臨一個非常嚴峻的生存考驗:即按教育部的規定,自2014年開始對沒有完成規范驗收工作的獨立學院實行嚴格的招生計劃管理。以上一年的招生計劃數為基數,逐年核減20%-30%的招生人數,到2015年仍未通過驗收的,原則上自2016年起停止招生。
教改“試驗田”名存實亡?
一位見證并參與了獨立學院整個發展過程的院長介紹,設立獨立學院的改革初衷,一是滿足廣大人民群眾接受優質高等教育的強烈愿望;二是探索高等教育內部管理體制改革。在現實操作中,往往是記住了第一點,忘記了第二點,甚至有的獨立學院“兩點”都忘記了。
部分接受記者采訪的獨立學院院長則表示,“教育部26號令只適合東部經濟發達、財政狀況好的省份的少數獨立學院;對于中西部地區‘一刀切’嚴格執行的話,將使一大部分學生失去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造成中西部省份本科入學人數在某個時間段出現大的波動。”
這些院長的分析并非危言聳聽。以中部某省為例,2013年高考錄取率達到80%左右,其中本科生錄取率約占40%;獨立學院約占本科生錄取率中的三分之一。若把獨立學院核減的招生指標全部壓到一、二批次錄取的普通高等學校,省級財政根本不愿意這樣做。
“教育部所屬高校生均財政經費撥款是地方高校生均財政經費的3倍甚至更多。”據知情的院長透露,在湖北、湖南、江西以及一些西部省份,很多時候不是普通高等學校要舉辦獨立學院,而是省級財政沒辦法承擔這么大的高等教育規模。地方政府通過支持普通高等學校舉辦獨立學院增加收入、減輕政府財政壓力,為校本部的現有本科教學資源提供發展保障。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陵學院董事長黃飛健認為,現階段,對于獨立學院來說,資產過戶、多少畝土地、多少冊紙質圖書等形式評估都是次要的,關鍵是發揮好現有民營機制優勢,保護獨立學院生命力,把人才培養質量提高上去。
“教育改革發展需要試驗田,應該進一步修改、完善教育部26令,敢于啃一些‘硬骨頭’,停止借此令搞一些人為的備案、登記,以核減招生人數來折騰獨立學院。”一些獨立學院院長呼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