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泉
“真實版《官場現形記》”背后的故事
◎ 思泉
晚清官員張集馨的自敘年譜——《道咸宦海見聞錄》,是研究晚清政治、軍事以及經濟、社會等領域的重要史料,甚至有人將它比作真實版的《官場現形記》。應該說,這一評語是中肯的。近年來,專家學者在論述清代官場的腐敗現象時,多次征引該書的史實。
36年的仕宦生涯,都被張集馨翔實記錄在書中。由于經歷豐富,張集馨筆下,既有對晚清政局危機的洞見思考,又有對具體事件場景的刻畫描繪,加上其翰林出身,文筆流暢,指摘時弊一針見血,褒貶人物入木三分,特別是書中對于官場糜爛、吏治腐敗的敘述,歷來為人所重視。
但是,或許由于此書太過有名,相比之下,對于張集馨本人,人們反而較少關注。
道光九年(1829),30歲的張集馨以殿試二甲第22名的成績考中進士,隨后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踏上仕途。七年后,他又以武英殿纂修的身份補授山西朔平知府,至同治四年(1865)在陜西按察使任上被革職,歷任知府、道員、按察使、布政使、代理巡撫等職,時間跨越道光、咸豐、同治三朝,足跡遍及山西、福建、陜西等省。
首先,由于深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的教育,張集馨于逼仄之下仍堅持有所作為。張集馨的日記難免有對自己的美化,但總的來說,他在晚清官場雖不能說是嚴格意義上的清官、好官,卻也已是為數不多的正面人物。不論是在山西治理蝗災、辦理疑案,還是在陜西經營糧道、清理虧空,以及隨軍作戰、平定叛亂,張集馨都表現出了很強的能力與謀略。尤其可貴的是,民本思想是張集馨從政的重要理念,如在擔任江西布政使時,兩江總督曾國藩一再催其籌措軍餉,張集馨憤而寫道“余無催科之才,亦斷不肯為絕滅之事,寧可去官耳,不為不祥”,并諷刺曾國藩“直是玩視民瘼。平昔尚以理學自負,試問讀圣賢書者,有如是之橫征暴斂,掊克民生,剝削元氣者乎”!
其次,現實的掣肘、同僚的傾軋又常使張集馨萌生深深的無力感,甚至萌生退意。也正是因為嚴酷的官場生態,張集馨在很多事情上往往不得不以妥協告終。如初到地方為官任朔平知府時,山西按察使慶林曾為一起虧空案向他求情,張集馨直言:“只要有糧餉而士兵不鼓噪鬧事,我又何必深究!”令慶林聞之“甚喜”。代理福建布政使時,張集馨曾對三名貪污犯詳參革職,但由于福建巡撫瑞瑸說情,張集馨又恰好調任江西布政使,便沒有嚴辦。
第三,對于已成俗習的官場陋規別敬(地方官赴任前向京官告別時致送的禮金),張集馨一樣隨波逐流。他還曾一筆筆算過賬,動輒上萬兩的沉重負擔,顯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的,至于“年節應酬,以及紅白事體,尚不在其內”。張集馨筆下也不時有宦囊羞澀的記錄,如其出任陜西督糧道時的別敬就是舉債所籌。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既有送,自然也有入。如擔任陜西督糧道僅一年,他不但將債務全部還清,還寄回老家一萬多兩銀子,難怪他亦自言糧道一缺“向來著名”,“陜省道府,莫不以得署糧道為幸”。
盡管如此,應當說,張集馨對于官場往來仍有所節制,并不來者皆收。如任江西布政使時,他自言“君子懷刑,余生性謹慎,凡作奸犯科之事,向不為也”,其筆下更不時有他人饋金而“卻之”的記錄,并自矜“自問數十年來,從未起婪贓念頭”。
最后,多年仕途的不如意,不能不使張集馨失意憤懣,特別是由此帶來的人情冷暖,更使他郁結于懷。咸豐四年(1854),張集馨在直隸布政使任上,因直隸總督桂良與欽差大臣勝保之間互相傾軋而成替罪羊,被參革職并隨勝保征戰,其間又因腿傷到濟南療養。由于張集馨乃“業經罷斥”之人,“省中司道府縣,無一人過問者”,此情此景,不禁使張集馨慨嘆“一貴一賤,交情立見”。
與失意憤懣相伴隨,入世與出世的矛盾在張集馨身上越來越突顯。仕途官位的誘惑雖未能在他心中盡除,但現實的一再碰壁使他心生倦意,“從此戢影蓬廬,不與人間事”的想法日益強烈,而其最終革職賦閑,“優游林下,蒔花種竹,飲酒賦詩”,也算是得償所愿吧。
晚年的張集馨曾一再感慨,“須發皓白,猶然捧檄,自恨無才,殊可恥也”,“余之偃蹇,不能奮飛,遂為豎子所侮,殊為可愧”!其實,他的仕途曾經擁有一個很好的開端:道光帝曾逐個召見翰林院人員,在眾多翰林中,張集馨引起他的格外注意。沒過幾天,軍機處傳令,皇帝還要再見張集馨。第二次談話后,道光帝特別叮囑張集馨勤讀慎行,言語之間對張集馨寄托了極大的期望與關懷。時隔一年,張集馨便由道光帝欽點,破格出任朔平知府。道光二十九年(1849),張集馨由四川按察使調任貴州布政使,進京面圣時,道光帝更是直接向他挑明:“我今日叫汝做藩司,是要汝作好督、撫,汝不可自暴自棄。”
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道光帝的提攜使他青云直上,道光帝的去世也仿佛使他的命運從此定格。將近20年,張集馨在按察使、布政使任上反復輾轉,始終未能再上一步。特別是道光帝“要汝作好督、撫”的叮囑、期盼與承諾,始終是張集馨揮之不去的負擔。
此外,不得不說的是,張集馨曾多次感嘆官場拉幫結派的惡習,事實上,他本人既是派系斗爭的受害者,也曾是受益者。除去道光帝的垂青,張集馨在四川按察使任上還得到時任四川總督琦善的賞識,后琦善調任陜甘總督,又報請朝廷將其提任甘肅布政使。但好景不長,隨著道光帝的去世以及琦善在政治上的失勢,張集馨的仕途也日漸走向低谷,他自己也曾坦言:“人每謂余因公(指琦善)受累,余每謂賴公以傳也。”
當然,張集馨仕途的跌宕,還有其他因素。一是其性格與官場風氣的矛盾。由于家庭出身、經歷特別是從小深受儒家教育的原因,張集馨性格溫和寬厚,遇事忍讓,甚至于被家人奴仆蒙蔽欺瞞,這一性格使得他在遍布傾軋的險惡官場中顯得格格不入,也因此飽受同僚排擠構陷。二是其能力與時代要求的沖突。應當說,經過多年從政的歷練,與眾多顢頇無為的同僚相比,張集馨可稱得上一個“能吏”,但他畢竟又是文官,在戰亂不已的形勢背景下,朝廷首先需要的是武功而非文治,以湘系集團為代表的軍事政治力量才是當時政壇的主導,從而,張集馨的乏人問津也就不可避免了,唯有其走鋼絲般的生存之道,至今仍令人無限感嘆。
讀懂張集馨的仕宦生涯,就必須了解他所處的時代。張集馨所處的時代,已是清代晚期。曾經盛極一時的大清最終也未能擺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宿命,呈現出萬馬齊喑的衰頹氣象,特別是吏治的腐敗,不但在清代,放在整個中國歷史,恐怕也稱得上絕無僅有。
其一,貪贓納賄,暴斂橫征。張集馨曾總結甘肅吏治,“一言蔽之,有錢則好,無錢則不好耳”。這一結論無疑并不限于甘肅。如直隸總督桂良認為“非錢不可”,“非納賄不能下委”,“否則此官不能做矣”,閩浙總督慶端甚至認為“屬員多送紅包,才是看得起主人”。當時竟有官員巧盡心機,放出謠言,謊稱去任,騙取百姓納稅。

其三,酒色征逐,驕奢淫逸。張集馨筆下的晚清官場,隨處隨時都可見“酒酣耳熱,脫略形骸,歌唱歡呼,村言俚語”等等性迷狂樂、縱情聲色的不堪場景。如陜西僅糧道官署就“大宴會則無月無之,小應酬則無日無之”,甘肅則由于陜甘總督樂斌喜歡徹夜聽戲宴會,督署日夜笙歌,“冬日嚴寒,仆從忍凍,立于風雪之中,徹夜伺候”。閩浙總督慶端更是“一經入席,唯恐人之不醉,又唯恐己之不醉,不能觀人之大醉也”,其醉后“兩眼麻沙,雙趺彳亍,欲賭馬射,以示豪強”。可謂丑態百出。
其四,庸庸碌碌,顢頇無為。張集馨筆下,上到總督巡撫,下到縣官書幕,總能于寥寥數言,勾勒出其尸位素餐、庸碌無為的畫像。如說福建巡撫瑞瑸“庸碌無能,公事一概不管;耳聾頗甚,屬員回事,依阿可否……公事從不作主,一遵教令”,公堂木偶形象惟妙惟肖。這一切,沒有深切經歷體驗,是寫不出來的。
張集馨的仕宦人生,他在官場中的應對作為尤其是心路歷程,恰恰是晚清官員的“非典型樣本”,直觀而深刻地展現出了晚清官場生態的黑暗,既令人掩卷長嘆,又啟人深思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