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沙城里的廢話流

張嘉佳

廢話流

2004年的時候我心灰意冷不想勞動，每天捧著電腦打牌，一打就是十幾個鐘頭。我的技術很差，毫無章法可言，唯一的優勢是打字快，于是創造了自己的戰術，叫作廢話流。

一發牌，我就開始在聊天框里跟玩家說話：“赤焰天使，你娘舅最近身體好嗎？”“天使為什么是赤焰的呢？會燉熟的，你過日子要小心。”“毛茸茸你好，幫幫我可以嗎？我膝蓋腫了呢！”結果很多玩家不堪忍受，“啪啪啪”亂出牌，罵一句就退出了游戲。這樣，我靠打字贏了打牌，勝率達到75%。后來這招慢慢不管用了，我又想出新招——在對話框里講故事。

“從前有個神父，他住的村子里最美的姑娘叫小芳。突然，小芳懷孕了，但死也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村民就暴打她，要將她浸豬籠，小芳哭著說，孩子是神父的。村民們一起沖進教堂，神父沒有否認，任憑他們打斷了自己的雙腿。20年后，奇跡發生了。”然后我就開始打牌。對話框里一片混亂，其他3個人在號叫：“發生了什么奇跡？不打了！你說話能不能說完整？”就這樣，我的勝率沖到80%。

廢話流名聲大震，還有很多人來拜師。我一看勝率都在50%以下，頭銜全部是“赤腳”，冷笑拒絕。正當我驕傲的時候，跟我合租的茅十八異軍突起，自學成才。

茅十八這人太無恥，他發明了廢話流的分支：詛咒術。比如大家正好端端地打牌，茅十八打了一行字：“大慈大悲普度眾生觀世音菩薩，圣潔的露水照耀世人，明亮的目光召喚平安。如果你希望自己的父母健康，就請復述一遍，否則出門被車撞死。”當時強迫轉發還不流行，被他這么一搞，整個棋牌間里一陣手忙腳亂，人人無心計算。一局沒打完，他已經依次請過太上老君、上帝、圣母馬利亞、招財童子、唐明皇、金毛獅王謝遜、海的女兒……

我輸了。

茅十八這人生活中安靜沉默，就連打電話都基本只有“喂、嗯、拜”三個字，他成為廢話流宗師，讓我瞠目結舌。

愛情

我跟茅十八的友誼一直維持著，2009年甚至一塊兒自駕去了稻城亞丁。他帶著自己的女朋友荔枝。車開到沖古寺，那里景色如畫，層巒疊嶂，各種色彩撲面而來。我知道茅十八的打算，他當時緊張得直發抖。

他跪在荔枝面前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才一句話，后半句就哽咽了，那個“嗎”字沒發出來，茅十八將疑問句變成了祈使句。荔枝說：“怎么求婚也就一句話，你真夠惜字如金的。”茅十八一邊抽泣一邊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荔枝說：“好的。”茅十八給荔枝戴戒指，手抖得幾乎戴不上。我和其他兩個朋友冒充千軍萬馬，聲嘶力竭地號叫，打滾。

2010年荔枝過生日，茅十八送的禮物是個導航儀。大家都很震驚，這禮物過于奇特，難道有什么寓意？茅十八羞澀地說，他折騰了一個多月，把導航儀的語音文件全部換掉了。我興奮萬分，逼著荔枝開車，一起嘗試茅十八的研究成果。這一嘗試，讓我徹底回想起了茅十八稱霸廢話流的光榮戰績。

在開車兜風的過程中，導航儀廢話連篇：“歇菜吧！前面有攝像頭。”“搞不定了！我找不到你想去的地方。”“大哥你睡醒沒有，這地址錯的吧？”大家樂不可支。最牛的是等紅燈的時候，導航儀里茅十八的聲音很嚴肅：“手剎拉好了？萬一倒溜怎么辦？你不要按喇叭，按喇叭干什么啊，老老實實等不行嗎？哦，你沒按喇叭，算我沒講……”大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荔枝花枝亂顫地說：“你平時不吭聲，怎么錄音噦唆成這樣？”茅十八說：“上次去稻城，你不是嫌導航儀太古板，不夠人性化嗎？我就改裝了一下，以后開車你就不會覺得無聊了。”荔枝拿起導航儀，隨便一按，導航儀尖叫道：“你不會是想關掉我吧？老子又沒犯法，你關呀，你關呀，回頭老子不做導航儀了，換根二極管當收音機，你咬我啊……”所有人為之嘆服。

分離

2011年茅十八和荔枝分手了。荔枝把茅十八送她的所有東西，裝了個箱子送到我酒吧里。

我說：“茅十八還沒來，在路上，你等他嗎？”荔枝搖搖頭說：“不等了，你替我還給他。”我說：“他有話想和你說。”荔枝說：“無所謂了，他一直說得很少。”我說：“荔枝，真的就這樣了？”荔枝走到門口，沒回頭，說：“我們不合適。”我說：“保重。”荔枝回道：“保重。”

那天茅十八沒出現，我打電話他也不接。去他在電子城的柜臺找，旁邊的老板告訴我，他好幾天沒來做生意了。最后，我在一個小酒館偶然碰到他，他喝了很多，面紅耳赤，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問我：“你去過沙城嗎？”我想了想，說：“是敦煌嗎？”他搖頭說：“不是，是一座城市，里面只有沙子。”我說：“你喝多了。”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就這樣，荔枝的紙箱子放在我的酒吧里，茅十八一直沒有勇氣過來拿。有一天店長坐我的車回家，拿個導航儀出來玩，我看著眼熟，店長撇撇嘴說：“亂翻翻到的。”她一開機，導航儀發出茅十八的聲音：“老子沒電了你還玩！”嚇了店長一跳，抱頭狂號。我打電話給茅十八：“東西還要不要？”茅十八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要了，我明天回泰州老家。”我說：“回去干嗎？”茅十八說：“家里在新城商業街替我租了個鋪子，我回去賣手機。”我忽然有些難過，也沒再說什么，剛想掛電話，茅十八說：“賣手機挺好的，萬一碰到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成就一段姻緣，棒棒的。”我說：“你加油。”茅十八說：“保重。”我說：“保重。”

沙城

2012年8月的一天，我突發奇想，去稻城看了看。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沿途聽著導航儀里茅十八的胡說八道，一會兒是“跑那么快作死啊，掉溝里面我又不能幫你推”，一會兒是“100米后左拐了，你慢點”，倒也不算寂寞。我覺得茅十八真是個天才。我忘記插電源，亮紅燈后導航儀瘋狂地喊：“老子沒得（有）電了老子沒得（有）電了，你給老子點電啊！”我差點笑出來，趕緊插電源。

翻過折多山、跑馬山、海子山、二郎山，要看牛奶海和五色海的話，得自己爬上去。我覺得很累，于是把車停在沖古寺。綠的草，藍的水，紅的葉，白的山，我看著這秋天的童話發呆。導航儀突然嘟的一聲響了，接著是茅十八的聲音：“荔枝，你又到稻城了嗎？這里定位是沖古寺，我向你求婚的地方。抵達這個目的地，我就會對你說，你降臨到我的世界，用喜怒哀樂代替四季，微笑就是白晝，哭泣就是黑夜。我喜歡獨自一個人，直到你走進我的心里。現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歡獨自一個人。我想分擔你的所有，我想擁抱你的所有，我想一輩子陪著你，我愛你，我無法抗拒，我就是愛你。荔枝，我在想，當你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是我們結婚一周年呢，還是帶著小寶寶自駕游呢？我站在那一天的天空下，和今天的自己，一起對你說，荔枝，我愛你。”聽著導航儀里茅十八的聲音，我的眼淚涌出了眼眶。

那一天在云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跪在女孩面前說：“荔枝，我愛你。”今天在云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的影子跪在女孩的影子前說：“荔枝，我愛你。”這里無論多美麗，對于茅十八和荔枝來說，已經成為沙城。

一個人的記憶就是一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筑，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沙城就是一個人的記憶。

偶爾在夢里回到沙城，那些路燈和腳印無比清晰，而你無法碰觸，一旦雙手陷入，整座城市就會轟隆隆地崩塌。把你的喜笑顏開，把你的碧海藍天，把關于我們之間的所有埋葬。如果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面，步步回頭，可是只能往前走，哪怕往前走是和你擦肩而過。我從你們的世界路過，可你們也只是從對方的世界路過。哪怕寂寞無聲，我們依舊都是廢話流，說完一切，和沉默做老朋友。

（摘自《從你的全世界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