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

連諫

一

班主任用中指敲著桌子邊沿，冷冰冰地說：霍梔，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說完這句話，班主任就像一陣冷硬的風(fēng)，卷了出去，霍梔放下課本，怯怯地跟出去，背上，披著全班同學(xué)的好奇目光。

班主任辦公桌旁，還站了一個人，她的同班同學(xué)林鐵，個子不高，成績平平，寡言少語到了讓大家經(jīng)常忘記了自己還有這么一位同學(xué)。

班主任把一沓信拍在霍梔面前，板著臉說：你自己看。

霍梔不知就里地拆開了一封，剛看了一頁，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滴了下來，班主任什么也不說，林鐵的沉默里有點不安的躁動。

霍梔一把抓起桌上的信，三下兩下撕得粉碎，劈頭蓋臉扔到林鐵的臉上：你不要臉！

霍梔號啕大哭著沖出了班主任的辦公室。

那些信，是林鐵寫給她的情書，卻一封都沒寄出過，不知怎的，落到了班主任手里。

之后，林鐵就轉(zhuǎn)學(xué)了。不知怎的，林鐵給她寫情書的事，競在班里傳開了，沸沸揚揚的好生熱鬧，16歲的霍梔羞得抬不起頭，恨透了這個叫林鐵的小子。

大約半年后，她再一次收到了林鐵的信，是寄到家里去的。是向她道歉的，她只讀了一半，就撕碎了，扔進了馬桶。

她像愛美的女子仇恨臉上一塊難看的胎記一樣仇恨著他。

大三時，霍梔有了洛錦生，大學(xué)的學(xué)生會主席，身材魁梧，口若懸河，一個讓好多女生看得眼睛發(fā)直的優(yōu)秀男生，符合霍梔對男友的所有審美要求，對霍梔情有獨鐘地好，一度，他們的愛情是校園里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和他在一起，霍梔覺得，連空氣都是甜的。

林鐵的信，就是這時到的，還是洛錦生在傳達室門口看到了，拿給霍梔的。

霍梔并不知是林鐵的，因為地址換了，來自上海的某所高校。在校園的石凳上，她毫無戒備地當(dāng)著洛錦生的面拆開了信，看著看著，洛錦生嘴角的笑，就沒了。

霍梔愣了片刻，窩成一團就要撕掉，倒是洛錦生，一把搶過來，邊看邊說：我靠，真癡情。

霍梔覺得他是在嘲笑自己，淚撲簌簌地就落下來，百口莫辯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我地址的。

洛錦生氣咻咻地看了她～會兒，突然就笑了：這說明你有魅力。

說著，洛錦生攬著她的腰哄她，并跑到街上給她買了一杯“臭名昭著”的臭干子。霍梔感動得不得了，更加認定通達的洛錦生足以讓她放心托付一輩子。

所以，畢業(yè)后，霍梔便心無旁鶩地跟洛錦生回了青島，同居兩年，順風(fēng)順水地結(jié)了婚。

二

結(jié)婚后，生活的瑣碎也就多了，爭吵也在所難免，兩人心性都高著呢，誰都不肯先服軟，冷戰(zhàn)就成了常態(tài)。

偶爾地，她會想起林鐵，想起那幾封都只是看了半截的信，恍惚里假想，如果嫁了他，是不是會好一些呢？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那么干瘦、那么木訥的一個男人，哪里配得上花團錦簇的她？

他們都說山東人不能重念，一重念，就會出現(xiàn)。

這話，應(yīng)在了霍梔身上。

一日，因為單位的事，去電視臺找一位多年未見的朋友，在廣電大廈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正不得要領(lǐng)時，突然聽見有人在猶疑不定地喊自己的名字。

她循聲望去，是位倜儻高大的男子，正笑盈盈地看著她：霍梔……

霍梔猶豫著，點了點頭：您哪位？

然后，他就說出了那個讓她的心，翻滾了無數(shù)種滋味的名字：林鐵。

霍梔愣愣地站在那里，訥訥地說：是你啊……

想起自己當(dāng)年對他的惡劣態(tài)度，霍梔慢慢地紅了臉，局促得不知說什么好。

倒是林鐵，仿佛壓根兒就不記得她曾惡劣地對待過自己一樣，問長問短地帶她去找人，霍梔一直低著頭，不敢直面他的目光，末了，在林鐵的帶領(lǐng)下，要辦的事，稀里糊涂地辦完了，林鐵把她送到廣電大廈門口，她低低地說了聲謝謝，剛下了幾個臺階，林鐵突然喊住她：霍梔……

她回頭，看著他，千頭萬緒在心里涌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林鐵有點拘謹?shù)貑枺耗懿荒芙o我留個電話？

霍梔心頭一熱，飛快地說了自己的手機號，林鐵一一輸入到手機上，少頃，她的手機就響了，林鐵暖暖地笑著：這是我的號碼。

霍梔小聲說：好的，我存下來。

一連幾天，林鐵的樣子在霍梔的心頭晃來晃去，晃得她心不在焉，眨眼間，那個干瘦木訥的林鐵怎么就長成了一個又酷又有型的帥哥了呢？而且，聽電視臺朋友講，林鐵現(xiàn)在是某檔節(jié)目制片，貌似前程了得。

聽了這些，霍梔的心，就更是郁郁了，拼命去回想那幾封只看了半截的信，想他在信中的熱烈和對自己的濃情，再想想冷言冷語的洛錦生，悔意就翻江倒海地來了。

再后來，霍梔目睹著洛錦生擁一妖嬈的女子去賓館開房，居然也沒憤怒，只是悄悄地跟過去，敲了敲門，對面目張皇的洛錦生說：我們離婚吧。

三

恢復(fù)單身后，霍梔和林鐵的短信，就稠密了起來，時不時地，還會打個電話。電話里，林鐵問她過得怎樣，她沉沉地，說不出話，林鐵問；結(jié)婚了嗎？

她輕聲說：離了。

林鐵怔了一下，沒說什么。

霍梔問：你呢？

林鐵頓了一下，說結(jié)婚了，太太很賢惠，兒子也可愛。霍梔微笑著聽電話，心里，卻長長地嘆了口氣，莫名地，覺得很絕望。

放下電話后，痛哭了一場，把同事嚇得目瞪口呆，哭夠了，她也不解釋為什么，兀自在電腦上忙活著工作。

同事們陸續(xù)下班走了，霍梔還坐在電腦前發(fā)呆，忽然有種不知該去向哪里的茫然感，就拿出手機，給林鐵發(fā)了個短信：晚上有時間嗎？

短信發(fā)完后，她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樣大著膽子約一個男人，會不會被他嗤笑呢？

林鐵沒回短信，直接打回電話，說時間一大把，問她有什么事？

她突然不知該怎么說了，總不能說因為寂寞，自己有家不想回而要找他陪陪吧？

倒是林鐵善解人意地說他也有點無聊，如果她愿意，他想請她吃晚飯。

霍梔矜持地答應(yīng)了，心里，早已是千恩萬謝。

放下電話，飛快地補妝，又覺得衣服有點不出色，就跑到樓下的專賣店，把那套眼饞了許久沒舍得掏錢買的裙子套在身上，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幾圈，就心滿意足地赴約去了。

林鐵在上海人家訂了包間，早早等在那里，見她來了，起身，很是紳士地給她拉開椅子，幫她拿包時，他的手碰到了她裸著的胳膊，她的心，微微地痙攣了一下，竭力地掩飾著，云淡風(fēng)輕地坐下。

后來，都說了些什么，她忘記了，只記得自己在哭，不停地哭，他坐過來，一手攬著她的腰，一聲不響卻是溫暖地看著她，再后來，他好像吻了她，她短短地呆了片刻，就熱烈地迎合著他的唇，然后，被他攬在胸前，驅(qū)車直奔回家，都是過來人了，所謂喝茶聊天的情緒過渡，全都省了，直撲臥室。

激情過后，她靜靜地偎依在他身邊，看著他，很想問：你還像過去那樣愛我嗎？

林鐵依在床頭上，說了很多關(guān)于過去的話，譬如當(dāng)年是多么迷戀她，每當(dāng)她走過他的課桌時，他的心至少要狂跳五分鐘才能平靜下來，轉(zhuǎn)學(xué)后，他是怎樣在她家周圍游蕩，怎樣從舊同學(xué)那里打聽她考進了哪所大學(xué)，等等。

她聽得淚水漣漣，說不出一句話。

林鐵笑著說，那些情書一定給她帶來了不少麻煩，請她原諒自己的魯莽，霍梔哭得就更兇了，林鐵愈加體貼地向她道歉。

有了第一次，以后的一切就成了水到渠成，霍梔像珍惜失而復(fù)得的寶貝一樣珍惜著林鐵的感情，她不停地給他發(fā)短信，寫郵件，給他買各種各樣的小禮物，仿佛要彌補當(dāng)年對他的絕情。當(dāng)然，林鐵也有小禮物回贈她，她張張揚揚地戴在身上，覺得那是一身幸福的愛情盔甲。

林鐵的生日前，她特意跑到周大生珠寶店，訂了一對鉑金的項墜——指甲大小的水晶盒子造型，里面是一對相互擁抱著蕩來蕩去的小狗。她和林鐵一人一枚，掛在胸前，就算一種寓意吧，他們都屬狗。

林鐵生日那晚，她鄭重地把它掛在林鐵的脖子上，笑著說，讓它替我守住你的心。

林鐵好像很是感動，把她緊緊地攬在胸前，那么用力；像要把她勒進身體深處。

四

因為林鐵，霍梔無比關(guān)心他制片的那個節(jié)目，每到周六晚上，便定定地坐在電視機前，不是因為這節(jié)目辦得好，而是片尾總會有些制作花絮，偶爾，林鐵會在花絮中露一下臉，如果他不露臉，單是看著他在節(jié)目末尾的名字，都會開心得要命，周一一上班，就會興沖沖打過電話去，和他說自己對節(jié)目的看法。

林鐵總是笑吟吟地聽著，不時謝謝她的意見，仿佛她是一鐵桿的熱誠觀眾，并不時跟周圍的同事陳述她的看法和意見，每當(dāng)這時，霍梔的心，就美滋滋的，仿佛他們的愛情在被當(dāng)眾展覽一樣。

因為不能對林鐵有要求，也就沒了失落，平時，霍梔過得倒也平和，最怕的是周末，偌大的家里充斥著寂寞，總會讓人生出些類似絕望的寥落。

為了不被寂寞溺死，一到周末，霍梔就轉(zhuǎn)戰(zhàn)在各大商場里。一天，她正逛商場時，忽然被一陌生女子拉住，她有些好奇地問霍梔：不好意思，我看您……

說著，她指了指霍梔的脖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霍梔仔細一看，就驚呆了，女子頸上掛了一枚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項墜，一時間，她有點愣。

倒是女子期期艾艾地主動問她項墜是怎么來的。

霍梔使勁晃了一下腦袋，拼命想怎么答才好，過了一會兒，終于醒過神，心里，一陣劇痛，面上，卻風(fēng)平浪靜地說：是假貨，在地攤上買的。

女子似乎不甚相信，霍梔便笑盈盈地問她為什么這樣問。

女子指了項墜說是男朋友送自己的定情信物，說是去珠寶店專為她定做的獨一無二的一枚，想不到他竟是在騙她。

霍梔不動聲色寬慰她莫生氣，或許男朋友是經(jīng)濟上有些緊手，不得已才騙她的。

女子憤憤道怎么可能，他堂堂的一電視臺制片，說著，就憤憤地摘下它，噌地扔進了商場的垃圾箱，邊走邊掏出手機氣勢洶洶地打電話。

霍梔遠遠看著她的背影，從垃圾箱里撿出那枚項墜，托在手上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就笑了。然后，坐在商場的休閑椅上，給電視臺的朋友打電話，問林鐵的太太是做什么的，朋友在那端就笑了，說他還沒結(jié)婚呢，哪兒來的太太。

霍梔哦了一聲，就收了線，暈頭暈?zāi)X地往家走。

她不想質(zhì)問林鐵。去自尋其辱，何苦呢？

那個濃情愛她的林鐵已經(jīng)時過境遷了，如今，他對她，只剩畏懼，畏懼她會愛上他糾纏上他跟他討婚姻，所以，才索性撒謊婚姻幸福，妻子賢良，兒子可愛，絕了她的念想。

她突然無比羞愧，比當(dāng)年那個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里的16歲的霍梔還要羞愧，那時，年少的她以為被求愛是種羞辱，而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對于女人來說，真正的羞辱，是端著一腔真情，被拒之門外。

（摘自《時文博覽》201 3年第1 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