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雪

王以培

海的雪，落在海上，這是我的真實體驗，一點兒也不虛幻——

2014年2月10日下午5點，上海落了一場雪，時間不長，也沒有什么特別，只是染白我眼前的林蔭小道和兩側的樹木，只是飄在空中，讓四周的房屋騰空而起，讓我來到另一個世界……

此時，我正走在浦東的一個小區里，我父母從前居住的地方。院子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親切，什么都還是從前的樣子——但從前已無從說起，因為我的父母，已不在人間。

我這才意識到，上海的雪，那么真實，真實得讓人看見了平時心里想的、眼里看不見的一切，但它們卻曾經存在。我一下看見了，近十多年來，我的父母常在這里散步，有時我也走在他們身邊；我忽然聽見了父母說話的聲音，那些溫暖的話，生活中的家長里短，而此刻都變成了灰白天空中的雪，飄飛的時間。

我看見了時間，看見走著走著，他們身邊又多出了一些人影，有姐妹、妻子，慢慢又出現了我的小孩——我的孩子還在蹣跚學步，走在爺爺奶奶中間……下午五六點，天暗下來，春節剛過，掛在樹上的彩燈都亮起來，空氣里還飄蕩著年味兒，各家門窗里散出的各種香味，連同隱約的祝福和歡聲笑語……當我在雪中深呼吸并感受著這熟悉的一切，我分明看見了父親母親，又從這條彩燈閃爍的林蔭小道上迎面走來——分明是迎面走來，緩緩走來，而走著走著，身邊就多出個小孩子——我的孩子，至今無憂無慮，還以為爺爺奶奶只是去了老家南京——分明是迎面走來，緩緩走來，可走著走著，卻又變成了背影……我于是相信自己看見了時間，看見了靈性世界中的另一種存在。

上海的雪，飄飄揚揚，將一座實實在在的城市一下變得那么不實在，讓我不得不思考，逝去的親人父母，他們將以怎樣一種形式繼續存在——他們必然還在，否則深愛父母的孩子們，該怎樣活下去，如何離家回家，又如何過春節？

他們必然還在，就像親人會記得親人的樣子，共同經歷的一切。父母常年生活的地方，處處留存著他們的影子——平時看不見，一陣落雪，就將他們紛紛揚揚呈現在眼前……

你走到哪里，他們就在哪里出現——是你走向他們，或是他們換了一種方式、一種生命形式，出現在你的真實世界？而你的世界，他們的世界，究竟哪一個更真實？

上海的雪，落在海上，讓我感覺自己活了半輩子，仿佛第一次看見雪，第一次過春節，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孱弱、敏感，對周遭的一切都還不適應，都得重新認識、重新學習。

是的，上海的雪，短暫平凡的一場落雪，提示我，你必須重生，重新適應并勇敢面對一個沒有了父母的世界。往年春節，回家那么輕而易舉，想也不用想，自然而然就會到父母身邊；而從今往后，每年春節，對我來說都變成一種嚴峻考驗：要么掉進冰窟，面臨一個飯桌空空、家里空空、心里空空蕩蕩的冰冷世界，要么就得想方設法，將逝去的父母親人找回來……

想起《詩經》中的“蜉蝣掘閱，麻衣如雪”；生若蜉蝣的凡夫俗子，除了認命，并默默承受命中的生離死別與種種苦難，還能怎樣？尋回逝去的父母親人和失去的美好歲月，我哪有這本事？這等美事，想也不敢想啊！可是上天眷顧我，只一場落雪，就將我送至海上，將剛走不遠的父親、母親，一齊接回來——我分明看見了，背影又回轉身，他們再度迎面走來，就像不可預知的飄風落雪……

我于是明白，我的世界，他們的世界，都不再真實，一旦我們分別，就是生離死別；可是，一旦我們團聚，無論以怎樣一種形式，我們即刻擁有一個純粹真實溫暖的世界。

上海的雪，落在海上，我走在雪花飛揚的海面。夜像一匹黑駿馬，仍在遼闊無垠的天幕下奔騰不息，虛幻而真實，真實而又虛幻。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愿親人永久團聚，無論在海角天邊——

是的，上海的雪，讓我來到海上，我分明看見逝去的親人，剎那間，找回了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