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北霞
[摘要]《金瓶梅》反映了明代市井小人物的家庭生活,在大量的細節描寫中,涉及市民階層的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蘊含著大量的工藝美術史料,其中關于衣服和日用品的描寫,對于研究中國工藝美術史和中國古代設計史、服裝史有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金瓶梅》;工藝美術史料;設計史;服裝史
[中圖分類號]K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4)02-0015-03
《金瓶梅》是明代四大奇書之一,也是其中唯一一部以反映市井生活為題材的白話小說,它第一次把生活中的小人物作為主角,描繪出了明代市井人物的生活形態。盡管此書由于大量直白的性描寫而受到譴責和禁限,但拋去這些描寫,它在大量對家庭生活的細節描寫中,涉及市民階層的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蘊含著大量的工藝美術史料,其中關于衣服和日用品的描寫對研究中國工藝美術史和中國古代設計史、服裝史有重要價值。同時,《金瓶梅》中的工藝美術史料分布情況,也從側面反映出了當時一些工藝美術品種的生產狀況和發展情況,有重要的學術研究價值。
一、《金瓶梅》的版本、成書年代和作者
《金瓶梅》一書現存兩個版本,一個是詞話本,即10卷本的《金瓶梅詞話》;一個是說散本,即20卷本的《金瓶梅》。詞話本與說散本“其實是同一部書的不同版本,但經過長期的流傳已經形成兩個不同的系統”。①這兩個版本內容基本相同,但又差異頗多,這主要體現在細節描寫上。
這兩個版本有各自的流傳體系。《金瓶梅》問世后,先以抄本流傳,時間大約是在萬歷二十年(1592)以后。據有關記載,明代晚期的大文人多有收藏并傳抄此書,如王世貞、劉承禧、徐階等都曾家藏全本。萬歷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1568~1610)作《與董思白書》:“一月前,石簣見過,劇譚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觀七十二峰絕勝處,游竟復返衙齋,摩霄極地,無所不談,病魔為之少卻,獨恨坐無思白兄耳。《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乘《七發》多矣。后段在何處?抄竟當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可見,《金瓶梅》在此時的文人中已有流傳,但范圍還不大,之后袁宏道又兩次提及《金瓶梅》一書,并將其與《水滸傳》并列為傳奇中的逸典,對其價值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馮夢龍(1574~1646)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在蘇州新刻了《金瓶梅詞話》,簡稱詞話本、萬歷本,此版本的卷首有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廿公《跋》、“萬歷丁巳季冬,東吳弄珠客”的《金瓶梅序》,之后為“詞”及《四貪詞》和《新刻金瓶梅詞話回目》。
而說散本是指《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也稱崇禎本、天啟本、天崇本、評像本、繡像批評本、評政本、二十卷本、明代小說本等,均是相對詞話本(萬歷本)而言。在清康熙年間(1662~1722),彭城張竹坡據崇禎本稍加修改后評點而成《皐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簡稱“第一奇書”或“張評本”,是清代最為流行的版本。
關于《金瓶梅》的成書年代,目前尚存爭議,但其基本范圍可以確定,“《金瓶梅》因接緒今本《水滸》,其成書上限不應早于現存百回本《水滸》的定型和刊行。據現有資料,大概在16世紀末葉、萬歷二十年(1592)前后,《金瓶梅》抄本已在文人圈子中流傳”。
關于《金瓶梅》的作者,一直以來,都是其研究中討論的中心問題之一。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中第一句話就明確指出:“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作者隱藏了自己的真實姓名,而明代的記述中均未指出“蘭陵笑笑生”的真實姓氏。現在只知道“蘭陵”是“笑笑生”的籍貫,但具體指代哪里,研究者還未達成共識。清代學者有了諸多對《金瓶梅》作者的猜測,但都沒有得到肯定的答案。
二、《金瓶梅》中的工藝美術史料概況
《金瓶梅》的詞話本比說散本在細節描寫上要豐富得多,經過比對,有147處不同,②約多了近6000字的有關工藝美術的細節描寫;而說散本中僅在第1回中有四處相關細節描寫在詞話本中未出現,此外,在第27回中有一條關于蟒衣的史料,說散本中做了細節上的補充,提道:“西門慶剛了畢宋惠蓮之事,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卷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毎一座高尺有余,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兩套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纻絲蟒衣,只少兩疋玄色焦布和大紅紗蟒,一地里拿銀子尋不出來。李瓶兒道:‘我那邊樓上還有幾件沒裁的蟒,等我瞧去。西門慶隨即與他同往樓上去尋,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件玄色焦布,俱是織金邊五彩蟒衣,比織來的花樣身分更強幾倍,把西門慶喜的要不的。”
補充的這些文字或許可以透漏出一個信息:在《金瓶梅》成書的明嘉靖萬歷時期,質量上乘的蟒衣料在民間稀少,以至于“一地里拿銀子尋不出來”。只有李瓶兒處才有,因為她的東西都是源自宮中,民間織造與宮廷織造有著一定的差距。
在《金瓶梅詞話》當中,工藝美術史料多集中在中間的66回,前面的13回和后面的21回中出現較少。工藝美術史料中最多的是關于織物,包括有緞、錦、綢、綾、羅、紗、絹、綃等絲綢,棉織物——布,以及絨和氈。在絲綢中,纻絲類的緞是出現最多的,有95處之多,還有更加高檔的絲綢如妝花、織金、遍地金、銷金、織成、潞綢、焦布等,總共也有159處。在對這些織物的描寫中,雖然有用于賞賜和充當貨幣的成匹織物,但更多的還是用于服飾的描述,有很多地方相當詳細,從中可以了解到各類絲綢的圖案、用途、價值等。其他如金屬工藝、漆器、陶瓷、玉器、犀角、刺繡等都有提及,其中金銀的使用多體現在首飾和酒器上,漆器多用于家具的描述,刺繡多用于繡花鞋,而陶瓷和玉器出現次數最少。
關于絲綢圖案,其中提到了一些代表性的絲織或刺繡紋樣,有麒麟、斗牛、鴛鴦、龍、鳳、錦雞、龜背、白鷴、云鷺、獬豸、鶴、■■、海獸、孔雀、飛魚、飛鳥等動物紋樣,有百獸朝麒麟、雁銜蘆花、海馬潮云、鸚鵡摘桃、獅子滾繡球、鸞鳳穿花、青云白鷴、歲寒三友等帶有吉祥寓意的組合紋樣,還有八寶紋、寶象花、喜相逢、芝麻花、方勝、回文等紋樣,以及用于道袍上的二十八宿紋樣。
《金瓶梅詞話》中也提到了一些著名的生產中心,如南京云綢、色段、拔步牙床等,杭州、潞州等著名的絲綢產地;提到了一些工藝,如金屬首飾加工中的拔絲,對水銀鏡的維護——磨鏡等;提到了材料,如旱犀牛角和水犀牛角材質上的差別。
此外,從《金瓶梅詞話》中可以窺探到一些其他信息,如當時一些絲織物的民間織造水平和價格,如蟒衣料、玉器等的難得以及螺鈿床的價值等。
三、《金瓶梅》中工藝美術史料分布
《金瓶梅詞話》中關于絲綢的史料占有1/3以上,涉及所有的絲綢品種,其中出現最多的是緞、妝花、遍地金、織金等高級絲綢,更難能可貴的是,絲綢大多都是與具體的服飾相聯系,對了解各種絲綢的用途、價值以及流行的顏色、裝飾圖案有重要意義。而且大多數時候還點明了季節,從中可以看出用于夏天的服飾主要是紗、絹等輕薄的絲綢,春、秋、冬季主要是纻絲和綾,綢則四季皆適用。絲綢的價值也體現在多處,除了高級絲綢外,還有特殊的品種,如潞綢和焦布。
此外,小說中還反映出了絲織品和棉織品的貨幣功能,成匹的絲綢或布都可以作為不同等級的賞賜和禮物,直接或間接地表明了不同種類絲織物在當時的價值。
《金瓶梅詞話》第55回中送給蔡太師的二十扛禮物中,織物就占了至少一半的價值:“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疋、蜀錦二十疋、火浣布二十疋、西洋布二十疋、其余花素尺頭共四十疋……”
《金瓶梅詞話》還有不下十次有關工藝的細致描寫,如第15回的賞燈、第20回的打首飾、第29回的做鞋、第31回的犀角帶、第34回的家具、第40回和41回的裁衣服、第45回的大理石屏風、第51回的買汗巾子、第58回的磨鏡子、第61回的官窯花盆。這些詳細的描述涉及各個方面,充分展示了明代嘉靖萬歷時期工藝美術的發展狀況。
作為小說,雖然《金瓶梅詞話》中的描寫必定有夸大的成分,但在作者的夸大只有一個目的,即顯示西門慶作為地方一霸,他的生活的淫蕩和奢侈,為了表現奢侈,所以這些細節的形容其實都是在炫耀他的富甲一方,所以表現的應該是當時民間最流行的、最難得、最貴重的吃穿用度。如《金瓶梅詞話》第31回中借應伯爵之口將西門慶得到的一條犀角帶極度夸贊:“虧哥那里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只這條犀角帶并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面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不但說明了它的價值,還說明了“通天犀”的具體所指:“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又夜間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滅。”最后,還給出了它在當時的市價:“我著賁四拿了七十兩銀子,再三回了他這條帶來。他家還張致不肯,定要一百兩。”
正史中對工藝美術的記載多是宮廷造作的情況,而《金瓶梅詞話》對民間的生產和使用狀況的描述貼近于民間生活,同時,其中還提到了宮廷造作與民間造作的聯系,以李瓶兒擁有的財富為橋梁,將它們聯系到了一起,處處都反映出宮廷樣式比民間樣式精致和豐富,以及民間造作對宮廷樣式的模仿和追捧。
關于陶瓷的細節描寫,在《金瓶梅詞話》中很少出現,原因應該是瓷器材質的易得,常用而又價廉,通常不值得一提,但是定窯、哥窯等古瓷,以及對特殊的工藝的形容,還是有參考的價值。如提到管磚廠的劉太監送了20盆花給西門慶,用的盆是“官窯雙篐鄧漿盆”,這種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跐過泥,才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鄧漿磚一個様兒做法,如今哪里尋去”。
對于家具的描寫,《金瓶梅詞話》中也有幾處細節的描繪,如床,有孟玉樓的陪嫁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金瓶梅詞話》第8回)、為娶潘金蓮買的黑漆歡門描金床(《金瓶梅詞話》第9回)、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廠廳床、又后花了60兩銀子為潘金蓮買的“一張螺鈿有欄桿的床”且“兩邊槅扇都是螺鈿攅造,安在床內,樓臺殿閣,花草翎毛。里面三塊梳背,都是松竹梅歲寒三友”。(《金瓶梅詞話》第29回)第45回中詳細描述了別人典當的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風,也是皇親家才有的官樣,極為精美:“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端的是一樣黑白分明……恰像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云頭,十分齊整……你看這兩座架,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樣范,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關于家具,不僅僅有單個家具的描繪,在第34回中通過應伯爵所見,將西門慶的客廳和書房陳設布局完全展現了出來:“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墊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蜓腳、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鎏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伯爵走到里邊書房內,里面地平上安著一張大理石黑漆縷金涼床,掛著青紗帳幔。兩邊彩漆描金書廚,盛的都是送禮的書帕、尺頭,幾席文具書籍堆滿。綠紗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獨獨放著一張螺甸交椅。”此后,又通過其他人所見對西門慶家的陳設反復描繪。
《金瓶梅詞話》中最常描述的一個明代市民生活的場景就是飲酒,因此,各式各樣的酒具在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其中檔次和地位最高的是玉杯和犀角杯,其次是金酒具,最常用的是銀酒具,如西門慶為蔡太師上壽的賀禮中就有兩把金壽字壺和兩副玉桃杯(《金瓶梅詞話》第27回)。后來又送去“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攅花爵杯八只”(《金瓶梅詞話》第55回)送給兩位御史的是一桌酒席用的成套的金銀器,包括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壸、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金瓶梅詞話》第49回)第65回還說道宋御史送合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包括“兩把金壺,兩副金臺盞,十副小銀鐘,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鐘”,送給太師府翟管家的是“十個烏金酒杯”。(《金瓶梅詞話》第66回)而日常使用的金銀酒具造型極為豐富,有團靶勾頭雞膆壺、小金菊花杯、大金桃杯、黃金桃杯、大金荷花杯、小金蓮蓬鐘、小金把鐘、小金鑲玳瑁鐘、大銀衢花杯、倒垂蓮蓬高腳鐘、銀高腳葵花鐘、銀鑲鐘、銀鑲大鐘、銀琺瑯桃兒鐘,而蔡太師家用的是通天犀杯。
除了廣泛涉及各工藝美術品種在生活中的使用,《金瓶梅詞話》中還有幾處與工藝美術密切相關的生活場景,即第15回的賞燈、第20的打首飾、第29回的做鞋,第40回和41回的裁衣服、第51回的買汗巾子、第58回的磨鏡子等。在買汗巾子的場景中,對明代婦女日常使用以及服飾配件“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的顏色、質地、花紋都有詳細的描述,一共要買五條汗巾子,分別是李瓶兒要的“一方老金黃銷金點翠穿花鳳汗巾”、“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汗巾兒”、“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汗巾兒”和潘金蓮要的“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汗巾兒”、“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里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又捎帶給了西門大姐兩方,一共用了一兩九錢銀子。從中可見,銷金是明代汗巾子常用的織物加金方式。而在第58回所描繪的磨鏡子的場景中,說道:“共大小八面鏡子,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睜磨的耀眼爭光。”從中可以看出,在明嘉靖萬歷時期,水銀鏡子已經使用的非常普遍。但是,由于制造工藝的原因,這個時期的水銀鏡子在使用一段時間后,必須重新加水銀進行修復和保養,因此,才滋生出一個新的手藝行業——磨鏡,因為水銀鏡有的體積較大且易碎,故而這些手藝人都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上門服務。
四、結語
《金瓶梅》是以描繪家庭生活為主題的白話小說,其中對人物服飾的細節描寫、對生活用具的使用描述,都可以作為研究中國明代工藝美術史的重要史料。作者的具體姓氏和生活年代雖然無從可知,但他肯定是活動在明代嘉靖萬歷時期,雖然他在小說中描寫的是宋事,但在人物服飾等細節的描寫上反映的應該是他所在時代的特點,因此,《金瓶梅》對研究明代嘉靖萬歷時期的工藝美術發展狀況更有參考價值。而且,《金瓶梅詞話》(詞話本)在工藝美術史料上要比《金瓶梅》(說散本)豐富得多,因此,前者比后者在工藝美術研究上更具價值。《金瓶梅詞話》中的工藝美術史料主要是絲織、棉織等織繡工藝和服飾,陶瓷、漆器、家具、日用品都有涉及,但相對較少,特別是陶瓷,提及甚少。
《金瓶梅詞話》和《金瓶梅》雖然對了解作者生活時代的工藝美術發展情況有重要價值,但它畢竟是小說,有夸張和不實的成分,所以只能作為研究當時工藝美術的輔助材料,只有當材料比較匱乏的時候,才能通過它窺探一二,但應該不能作為實證。
[注 釋]
①楊鴻儒:《細述〈金瓶梅〉》,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
②本文對比了兩個版本:一是由香港夢梅館1993年印行的梅節重校本《金瓶梅詞話》;二是1998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由劉輝、吳敢輯校的《會評會校金瓶梅》。文中所引原文除特殊注明外均據梅節重校本《金瓶梅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