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樹，上海的時空坐標

姜浩峰

每年農歷二月十二是百花生日，又名 “百花潮”、“ 花朝節”、“踏青節”、“撲蝶會”，相傳是天上花神女夷的生日。江南民俗，在這一日，每一棵古樹上都要系紅絲帶祈福。

今年的農歷二月十二，正是3月12日植樹節，可謂是兩節成一節，兩好合一好。古樹名木的良辰吉日將臨，上海市綠化市容局通過微博、微信發布消息：“1581棵古樹名木靜靜守候在大街小巷，訴說著城市的歷史。龍柏、香樟、梧桐、凌霄……更有歷經千年的9棵銀杏。”

年輪鐫刻下成長的印記，這些看盡滄桑的古樹，就像韓劇《來自星星的你》中400歲的都教授，它們看到過頭戴儒巾的書生背著書箱走過，它們看到過花轎迎親的隊伍走過；它們身邊一代代妙齡女子成了祖母，一茬茬愣頭小子到了晚年含飴弄孫；它們中亦有曾經險些遭了腰斬之災者，或者老樹奄奄一息多少年后卻重又茁壯。當曾經的良田、水港，成了今日里的摩天樓、高速路，在城市的一波波大拆大建中也未能動了根本，它們在今日里能夠與你我共存，乃至春天仍舊花開，夏日依然濃蔭，秋色連綿絢爛，豈能不說是一種幸運？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花有再紅日，人無再少年”，老話道盡樹與人的關系，如果在我們生存的時空坐標里，沒有了樹的存在，那是多么的可悲又可怕。

當我們走在大上海的街頭，看那仲春時節的古樹，一定能看到歷史深處的時光。

城在變，樹仍在

周邊是新建商品房，南鄰梅川路步行街，誰都想不到這翻建沒幾年的馬路口，有著一株樹齡超過400年的銀杏。“高14米，胸圍3.3米，需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生長良好，雄踞萬鎮路中央。”這是園林生態博士傅徽楠對這株銀杏的評價。

早在2000年，記者曾經在現場探看萬鎮路拓寬工程。當時，究竟是讓古樹讓道路，還是道路避古樹，市政部門內部有過不小的辯論，最后還是道路避讓了古樹。如今，這株古銀杏周邊安詳寧靜，附近居民經常會在此休憩。

當年，銀杏經歷過哪些事情呢？

記者了解到，梅川路萬鎮路一帶，如今屬于普陀區長征鎮，而在當年，則屬于嘉定縣長征鄉，是上海市的蔬菜種植基地。再往前歷數，這棵古銀杏周邊，曾是一處靈庵，古銀杏的位置即是靈庵觀音殿前。清同治十一年（1873年）觀音殿被焚毀，唯剩古銀杏一株。1949年以后，此地還建過一家炒貨廠，炒貨廠的煙囪天天噴出煙塵，使得銀杏樹梢枯焦。

“六朝文物越千年，古寺禪林盡蕩然。銀杏一株今尚在，從知潤物有淵源。”這是周谷城先生生前所作的一首絕句。乍一看，這首絕句恰似應和了萬鎮路上這株編號是0094的銀杏，惟妙惟肖。實則不然。這首詩，是周谷城1983年4月4日所題。時任上海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周谷城視察古樹名木，到嘉定安亭鎮光明村，看到了一株樹齡1200年的銀杏。在安亭并入上海行政區劃之前，此樹曾是江蘇省兩株最大的銀杏之一，樹高25米，胸圍6.5米，需要四五個成年男子才能合抱。如今，這株銀杏號稱“上海第一樹”，編號0001。

記者在安亭鎮走訪時了解到，2002年圍繞這棵銀杏建立了一個“古樹公園”。而此地原為一座“老顧廟”，系為紀念南朝時的文字訓詁學家顧野王。安亭本地老人稱：“古銀杏是安亭的一個標志，古時候一出南翔就能看到這棵樹。”要知道，南翔到安亭，直線距離都有20公里左右。

如今位處上海最西端的安亭，已經成為了國際汽車城，高樓林立，再不復當年一望無際阡陌縱橫的景象了。值得一提的是，縱使這棵上海現存最古老的樹，在“文革”期間也遭過難。據當地老人講，“這棵‘樹王的‘龍頭、‘龍體、‘龍尾的幾根粗壯大枝，還有古樹‘長子的粗大萌蘗，在‘文革時都被鋸掉，去造了生產隊的七間倉庫，材積足足有十多個立方！”再往前歷數，抗戰時期，本地有人已經把這棵大樹全部賣給一個棺材商人，遭到了大多數村民的反對，大家不惜代價把這棵樹贖回，幸好棺材商還沒來得及動刀動鋸。當時人們集體反對砍樹的時候，也找過些理由，比如“砍下這棵樹，要敗掉七個村子”，“樹上有一條大蛇”云云。

也正是在周谷城題詩的1983年，上海市人大通過《上海市古樹名木保護管理規定》，在國內首次制定了古樹名木保護的地方法規。明確樹齡在百年以上的為古樹；樹種珍稀的，具有重要歷史價值或紀念意義的，具有重要科研價值的為名木。1994年，古樹名木保護主管部門與保險公司簽署了古樹名木保險協議，當古樹名木因自然災害受損時，由保險公司提供一定的搶救費用。2002年，市人大又通過了《上海市古樹名木和古樹后續資源保護條例》，將樹齡為80年以上100年以下的樹木列為古樹后續資源，納入了《條例》保護范圍。2003年，首次利用GPS定位技術在上海測繪圖上標注了古樹名木的符號，使古樹名木不僅在地圖上占了一席之地，同時也讓相關建設單位在規劃設計時注意避讓和保護。

在城市建設與發展中，上海市政府更是把古樹保護放在重要位置。比如為了保護靜安公園百年懸鈴木古樹群的地下環境，地鐵二號線選擇了避讓改線的方案。為保護0369號百年古銀杏，上海水上競技中心整個場館東移數十米。而繼安亭的古樹公園之后，閔行區為改善上海最古老紫藤的生態環境，擴建2000多平方米綠地，建造了一座古藤園，是為利用古樹名木文化資源的一條途徑。

保護古樹，從生態的角度也是一筆“劃算”的工作。據華南熱帶農業大學學報所刊《古樹名木價值評估標準的探討》一文引用的印度加爾各答大學得斯教授計算的數據：以一棵50年樹齡的大樹為例，依據其每年生產出氧氣和蛋白質、防止大氣污染、涵養水源、促進水分再循環、防止土壤侵蝕、增加土壤肥力、為鳥類及其他動物提供棲息環境，這些綜合價值計算在一起，總價值高達196250美元。

人挪活，樹亦挪活

目前，上海的古樹名木有銀杏、香樟、廣玉蘭等79種、1581棵。其中除了原生古樹，或者前人所栽以外，也有部分是移植而來。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其實不然，縱觀上海境內許多移植而來的古樹名木，可謂是“樹亦挪活”。endprint

比如龍華寺內編號為1232、1233、1234、1235的四株“粉妝樓”牡丹，就是清朝咸豐年間從杭州東林寺遷來。這些牡丹，歷時160余年仍然不負花期，歲歲花時準點開放。與龍華寺牡丹類似，上海南翔古猗園曲香廊牡丹園內，亦有兩株百年牡丹。這兩處牡丹，近些年都經歷了人工復壯。1997年，根據龍華寺牡丹的光照要求，在牡丹的西北處種了幾棵合歡樹。“第二年的谷雨時節，在合歡樹的半遮半掩下，牡丹盛開，數十朵嬌艷的花朵直徑都超過10厘米。”一篇《龍華寺牡丹最鮮艷》的短文如此寫道。而在古猗園牡丹復壯工程中，該園高級工程師彭正飛更是動足腦筋。為了改變曲香廊地勢平坦排水不良的問題，特為古牡丹設置了4平方米的太湖石圍砌，中間沒有抹縫；同時設置了高于周邊40厘米的種植壇，并加深了排水溝。

比龍華寺牡丹稍晚移植到滬的，有中山公園內的一棵法國梧桐。法國梧桐，學名懸鈴木。中山公園這株法國梧桐，號稱“華東懸鈴木之最”，外號“巨無霸”。這棵樹位處公園西北角，樹高22米，樹圍達5米，冠徑60余米。據1934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此樹來自意大利，系“友人贈送霍格君之品，并由霍格君約于1866年間植于園內。”這位“霍格君”，即系當時上海的兆豐洋行大班、地產商霍格。

如今的中山公園，當年是霍格的私家花園——兆豐花園，也稱極司非爾花園。當初的兆豐花園極大，后來霍格將花園北半部靠近蘇州河的部分賣給了美國圣公會，圣公會在那里創辦了圣約翰書院。圣約翰書院的原址，現為華東政法大學。

2002年，中山公園為了保護這株從意大利移植而來的懸鈴木，特意將它的生長空間進一步擴大，以期它能夠“伸伸胳膊伸伸腿”更為茂盛。何為懸鈴木的“生長空間”呢？據高級園藝師張超群介紹：“法國梧桐的生長空間，應該是——樹冠范圍多大，根莖生長范圍就應該有多大。”

對于中山公園這株接近150歲的懸鈴木來說，它可是看多了周遭的變遷。以近30年來看，長寧路愚園路口的西園公寓仍在，公寓南邊的長寧電影院，早不知所蹤了。還有長寧電影院邊的新華書店，也搬遷到了長寧路南邊，定西路早就打通到延安西路了。書店的旁邊，原本是上海硅酸鹽研究所的正門，如今是兩個大商廈。最大的變化就是上海紡專校舍的拆除。那兒，曾經是圣瑪利亞女校，也就是張愛玲的母校。有一些“張迷”曾循著張愛玲的隨筆，尋覓她筆下的泰昌面包房，可總定不下確切位置。如果樹能開口，倒是一定能說出來的。

樹名為地名

縱觀上海這1581棵古樹名木，以閘北區為最少，僅僅3株，且樹齡并不特別長——位于三泉路近保德路的銀杏，編號為401號，估計樹齡150年，且長勢較弱；延長路上海大學內兩株香樟，估計樹齡各為100年。

“20世紀30年代的兩次戰爭使得閘北地區遭到毀滅性破壞，許多古樹名木也在入侵日軍的狂轟濫炸中被毀。”傅徽楠所說的所說的兩次戰爭，系“一·二八淞滬抗戰”和“八一三淞滬會戰”，在兩次戰爭中，閘北都是主戰場。目前，閘北區在發掘古樹后續資源上，有所進展。比如對閘北公園古樹后續資源的保護等。

對于許多老上海來說，一定會注意到上海的許多地名，帶有植物的名字，比如“楊樹浦”、“桃浦”、“龍柏”等地。

可惜的是，隨著上海當年的工業化，許多帶有田園詩味道的地方，成了工業區，一度污染嚴重。比如在重工業曾經集中的大楊浦，如今根本不可能找到古樹級別的楊樹。如今楊浦區的古樹名木，在冊的也僅有31株。其中年齡最大的是萬安路文化花園中一株600年銀杏。而楊浦區與“楊”沾點兒邊的古樹名木，則是兩棵瓜子黃楊——一株位于楊樹浦路830號楊樹浦水廠，估計樹齡120年；另一株位于政民路507號上海肺科醫院，估計樹齡100年。楊樹浦水廠建于1881年，可見這棵瓜子黃楊是建廠初期所植；而政民路507號上海肺科醫院，本是浙江鎮海巨賈葉澄衷之子葉貽銓于民國初年建成的葉家花園，至今約莫百年。可見這棵百年瓜子黃楊，亦為造花園時所植。

再看今年公布擁有19株古樹名木的普陀區。記者翻閱2009年的資料發現，當年“普陀區現有古樹名木25株，7種，其中樹齡300年以上的有5株”。而根據今年的資料，不僅古樹名木的數量減少了6株，品類也只有銀杏、樸樹、香樟、懸鈴木、紫藤、短葉羅漢松等6種。倒是樹齡300年以上的5株銀杏，都健康存活。在普陀區，比萬鎮路400年銀杏更高齡者，當是真如寺后山門一株估計樹齡在650年的銀杏，這株銀杏與真如寺建寺年代相若。根據乾隆版《嘉定縣志》記載：“真如寺舊在宮場，宋嘉定年間，僧永安建院，元延祐間，僧妙心移建桃樹浦……”

桃樹浦，原是嘉定縣內的一條南北向小河。本地作家劉保法曾在《我的桃花源》一文中寫到桃樹浦：“宋元年間，田野里，河岸旁，村前宅后，到處都種有桃樹。到了春天，桃花一開，一間間青灰瓦房，掩映在紅艷艷的桃花叢中；一條條清澈的河浜，從大片大片桃花叢中緩緩流過……后來，南宋抗金名將韓世忠屯兵于此，陸續建塔造廟，又為桃花源增添了更精彩的一筆。”桃樹浦兩岸當年養殖的本地羊，孕育了本地美食真如羊肉。后來，隨著工業化的進程，特別是1938年開始進入此地的化工企業，導致污染，原本的桃花源景象不復存在。

如今，早歸并入普陀區的桃浦于2013年傳出消息，將建超大規模中央公園。想來，只要保養得當，100年后，整個中央公園的花樹，將和上海大多數區域的花樹一道成為古樹名木，到時候古樹名木的數量怕是統計不過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