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前
當今科技真是一日千里,機器似乎正在取代人,人所能做的機器逐漸都能做了,連寫文章也包括在內。好像《環球科學》曾經介紹過,有好事者設計一款科技論文寫作軟件,把理論、方法、實驗過程與結果等輸入進去,不一會兒就出來一篇論文。事情不是到此就結束了,設計者還正兒八經地把論文投稿給正規的學術雜志,據說反應還不錯。讀到這樣的消息,不知該說神馬。顯然,一方面我驚奇于科技的進步;另一方面,我又為程式化的寫作而悲哀,如果理論+方法+材料=論文,只能說明我們研究者跟機器沒有什么區別。
我想沒有人會同意機器真的能夠取代人,因為人畢竟有機器所不具備的性質。古人講治史需要德、才、識三樣東西。“德”,即認真求實、不助紂為虐,這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不被御用,不被收購,不被色誘,基本可以歸為圣人一類。“才”,很好理解,我們整個的教育體系都極其強調這一點。像陳寅恪先生那樣通十幾門外語,家學淵源深厚,自然是難得的史才。“識”,也就是見識,是個難以說清楚卻又極其重要的東西。《三國演義》中最精彩的情節要數赤壁之戰,諸葛亮幾乎都被神化了。大戰前夕,吳國的大臣經過實力的對比分析,認為曹魏必勝——曹軍不僅兵多將廣,而且有南方少有的騎兵,還挾天子以令諸侯,占盡道義的優勢。吳軍除了水軍之外,乏善可陳。如果投降,至少可以暫避風頭,待形勢合適,還可以東山再起。至于劉備,當時的實力還都是虛擬的。就在這個人人說敗的時候,諸葛亮舌戰群儒,力排眾議,說能夠打贏。諸葛亮展示就是見識,而非基于現實調查數據的對比分析,或者說他在數據背后發現了更深層次的問題。見識可以安邦定國,還可以起死回生。好醫生就是那些能夠把許多人說不可救的病人救活的人。
見識是什么東東呢?科學研究中似乎存在一個悖論。科學論證的過程是邏輯的、理性的,一步一步地推演,直至得出結論。然而,觀點產生的真實過程往往都是直覺式的,有時還在夢中。如牛頓受蘋果落地的啟發而發現萬有引力,門捷列夫之發現元素周期表,還有那位夢到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從而發現苯之環形結構的科學家……靈感的產生似乎是突如其來的,并不是通過邏輯可以推導的——如果能夠這樣的話,計算機肯定要比人做得好。拿考古學來說,考古材料常常就在那里,有的人很快就會發現它所表現的意義,有的人則不明白。對于不懂考古學的人來說,堆積如山的考古材料能夠說明問題么?這些寶貴的材料對他們來說并沒有意義。
這個例子并不能讓我們明白什么是見識,但是可以幫助我們如何去發展見識。從最狹義的角度將,見識似乎相當于理論素養與研究實踐的積累,好的學者因為在理論與實踐上修為深厚,進而形成了直覺,所以僅僅用眼睛的余光掃過材料,馬上就意識到意義之所在。為學秘籍,“學貴根底,道尚貫通”,有才學的人學貫古今中外文理;得道之人有自己的思想體系,老子講“無為”,孔子講“仁”,馬克思講“階級斗爭”,馬文·哈里斯講“人口壓力”……,都是“吾道一以貫之”,從一點出發,把所有問題都能貫通起來,從一個角度透視社會,非常高明!這里的“道”就相當于見識。見識貴獨到、貴精深、貴廣大。人人都能看出來的東西說不上什么見識,拾人牙慧也說不上見識;鼠目寸光是見識淺薄,見利忘義是見識卑鄙。所以,從最廣義的角度講,見識相當于智慧。如果說知識是力量,那么智慧就是正確使用力量的方法。
見識既然如此高妙且重要,那么怎么才能擁有呢?顯然我沒有掌握秘訣,但是我有些零星的認識。我發現德、才、識的順序是不能顛倒的,見識不可能由無德無才的人掌握的,它是在兩者之上形成的。試想一下,一位優秀的醫生沒有幾分對事業的虔敬,沒有深厚的理論素養,沒有長期的實踐,他怎么可能成為一名見識精準的圣手呢?我還發現一點:德、才都可以通過學習獲得,但是見識是學不來的,它是自己的,是修養出來的,是思想的涌現,是無中生有的創造。
受了二十五六年學校教育,座右銘一直是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做事”。似乎沒有人告訴我學習之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我去修養,去創造。它可以把我與機器區別開來。然而,為什么沒有人告訴我這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