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1、傳染病
我給朵朵打電話過去,她總是很忙,說:“你過來吧,辦事兒總得自己多跑幾回吧!”
“臭丫頭,油腔滑調。”我掛了電話就去找她。
行政辦和事業單位就是不一樣。就說朵朵吧,她一個小小的民政局會計,辦公室比我們文聯主席的都氣派。
朵朵見我進來了,便笑著說:“你老人家終于來了?坐坐坐。”
我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心里不住嘀咕,“架子不小呀。”
“來,先喝茶。”朵朵倒了一杯茶,放在我跟前,然后又回到她的寬大而舒適的老板椅上。
“朵朵,那事兒怎么樣?”我不想在她那里多呆,心里面總是感覺不舒服。
“那事兒嘛,還得等等,估計……”朵朵總是這樣。我托她辦了好幾件事兒,沒有把握的時候她會直截了當地說,“您另請高明吧!”有了把握,且已經弄得差不多的時候,她就會不住地賣關子,吊你胃口。
“想喝多菌湯了吧?朵朵,我可沒錢請你。”我笑著說。
“那就隨你了。”朵朵也笑了起來。
“走,收拾東西,我今天豁出去。”
“嘿,看把你得瑟的,我請行了吧?”朵朵一邊收拾桌子上的東西,一邊對我說。
門“咯吱”一聲開了,有人進來了。
“誰呀?連門都不敲。”我心里這么想著。
是個女的,還算有幾分姿色。她順勢坐在我旁邊,一坐下來就翹起二郎腿,頭仰得高高的,儼然是個大人物。
“你又來了?”朵朵問她。
“工資到了嗎?”她問朵朵。
“沒有。”朵朵沒有抬頭,依然收拾東西。
“怎么這么慢?都幾號了?”她放下腿子,拿起朵朵倒給我的茶,咻咻地喝了兩口,然后在腿子上啪啪地拍著手。
“你問我,我問誰呀?”朵朵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口氣比我們局里的元老還大。”朵朵說完后又嘀咕了一句。
“那好吧,來了打到這個卡上。”她站起來,從衣兜里取出提前寫好的一張紙片,放到朵朵的桌子上,頭也沒回就走了。
“這誰呀?”我問朵朵,“你們單位的?好像沒見過。”
“傳染病的。”朵朵說。
“傳染病的?”我被朵朵的回答聽懵了。
“你要是見過就麻煩了。”朵朵很詭秘地笑了笑。
“野味人家”是新開的餐館,在河沿路,地處僻靜,是個適宜談事兒的地方。
我們要了一間小包,面對面坐著。
“你來,還是我來?”我問朵朵。
“我來吧,你請客我掏錢,但這個權利不能給你。”朵朵笑著拿過菜單。
“清燉鯉魚、肉炒黑木耳、多菌鍋仔……另加一斤干紅。”
“還喝酒?”
“多吃些魚和黑木耳,喝點干紅,據說對頸椎有輔療的作用。最近有點嚴重了。”她說著就用手掌在自己脖頸上拍了拍。
“頸椎不疼才怪。整天趴在桌子上不動,嚴重缺乏鍛煉,體質越來越差,最后就是一根衛生筷。”我笑著說。
“幸災樂禍是吧?想不想說事兒?”朵朵用她的一雙牛眼瞪著我。
我最怕朵朵的那雙眼睛,從上學時候就怕。“哪里呀,我也是擔心你的嘛。你趕快收回你的眼睛。”
“噗哧”,朵朵笑出聲來,說,“怕了吧!”
“怕得要命!比刀架在脖子上還怕。”我也笑著說。
“那事兒成了,再等幾天就批下來,到時候我給你電話。”朵朵說。
“謝天謝地,總算有面子回家了。”我抱起拳頭不住給朵朵作揖。
朵朵發出爽朗的笑聲,她說,“沒那么嚴重吧?其實他可以通過鄉政府自己申請,他的條件完全符合享受低保的呀!”
“你哪里知道呀,復雜著呢。不說了,成了就行,托你福了。城里有人好做官呀,一點不錯。”我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
“去,油腔滑調。搞文藝的沒有一個老實人。”朵朵又瞪了我一眼。
“不說這個,說說傳染病。”我轉移了話題。
“傳染病嘛,說起來話可長了。”朵朵就喜歡來這套。
“撿主要的說說,防不住能撈到好素材。”我突然又來了精神。
“要付費,一分鐘二十。”朵朵伸出兩個指頭,在我面前晃了晃。
“守財奴!”我一把打落了朵朵的手指頭。
朵朵開始給我說傳染病。
“她叫五月,是陰水村的。和丈夫發生口角后只身去了深圳,半年后回來了。見了大世面的她在村子里立刻成了惹眼的一朵花。”朵朵抿了一口干紅,繼續說,“后來村委書記就得病了。”
“啥病?”我問朵朵。
“傳染病唄,笨。”朵朵繼續說了下去。
“村委書記去醫院看病,醫院建議他去疾控中心。他去了疾控中心后就遭到一連串的審問,問來問去,根子就在五月身上。這個小地方理論上說不應該有這種病,疾控中心的負責人千叮嚀萬囑咐讓村委會書記住院治療,并且讓他盡快把五月叫來。他們說,這種病如果不及時治療的話有可能大面積傳染。”
“這么嚴重呀!”我聽著頭皮都發麻了。
“嚴重著呢。五月到疾控中心后,先遭到醫生的臭罵。五月啥話都不說,醫生讓她趕緊住院治療。五月說她沒錢,住不起院。于是,疾控中心就把這事兒通知了地方政府。住了一段時間院,五月執意要走,說是政府不給錢,她就繼續傳染病。政府忙了,就申請民政局適當解決點住院費,后來她就按時到我們單位來領錢。”朵朵說到這里,苦笑了一下。
“啥人嘛,這種事兒怎么賴到政府頭上了?”我氣憤地說。
“可不是嗎?誰不害怕傳染病。那事兒誰能防得住?況且也不是防的事情。”朵朵說到這里,她自己卻笑了。
“后來呢?”我問朵朵。
“你今天不是也看到了嘛,都成單位元老了。”
“領工資?”
“人家還要求打到指定的卡上呢!”
我和朵朵都不說話。
好久沒見朵朵了,這天我剛從單位大門出來,恰好遇見朵朵。
“辦完事兒就不理人了?啥人嘛。”朵朵當面就開我一槍。
我笑著說,“寫傳染病呢!”
“結尾了?”
我說,“劃上句號了。”
朵朵轉了下眼珠子,然后悄悄對我說:“五月的事兒也快好了,差點沒成公務員,白寫了吧!”
聽朵朵這么說,我稍有驚訝,然后對朵朵說:“走,今天我請客。”
“啥理由?”朵朵問我。
我說:“暫時保密!”
2、失蹤的貓咪
朵朵來電話了,語氣里充滿了傲慢。
我笑著回答她說:“朵朵,高升了?還是病了?”
“你才病了!老地方,見面說。”朵朵發出咯咯咯的歡笑聲。
掛了電話,我走出單位大門。黑鐵鑄成的大門半開著,早晨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斑。
河沿路“野味人家”餐館短短時日里形成了氣候,已經成了小城聚餐業的龍頭老大。
朵朵依舊坐在一個不大引人注意的暗角處。
“跑得快呀!”我笑呵呵伸出手。
“切,我都排了好長一陣子隊。你化妝呀?”朵朵一把打掉我的手,稍帶怒色。
“沒呀,掛了你老人家的電話我就來了。”我把屁股落在椅子上,又嘀咕了一句,“連個手都不讓握,啥人嘛!”
“哼,想占便宜?”朵朵開始亮出她那只牛眼睛來。
“趕緊合上,怕死了。”我說。
朵朵大笑起來,說:“今天你點菜,給你權利,僅此一次哦。”
“清燉鯉魚、肉炒黑木耳、多菌鍋仔……另加一斤干紅。”我認真點菜,權利不容錯過,僅此一次呀。
“啊?還是這些?”朵朵又瞪大眼睛。
“你不是愛吃這些嗎?多吃些魚和黑木耳,喝點干紅,據說對頸椎有輔療的作用。”我模仿她以前的口吻。
“頸椎早就好了,還是我來,給個權利都不會使。”朵朵不但收回了權利,而且把我點的菜一個都沒要。
菜上齊了,我們一邊吃,一邊聊。
朵朵問我最近的情況,我像背古詩一樣回答她:勾魂小說發了幾篇,勾心散文寫了幾個,勾人小詩掐了幾首……
朵朵聽完朗聲大笑。
“笑啥嘛?”我問她,“這樣很傷自尊的。”
“是嗎?勾魂,勾心,勾人,下次來個勾引然后私奔!”朵朵沒說完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無語。大實話在她那里總成笑料。
朵朵說:“我換單位了,從民政部門已出來,怕是不能再幫啥忙了。”
我說:“去哪兒了?高升了嗎?”
朵朵說:“是個主任。”
“大主任呀,高升了就想把我撂在一邊?啥人嘛!”我是真心的,朵朵也知道,我鄉下親戚多,需要幫忙的地方也多。
朵朵笑了笑說:“當然了,你的忙我會義不容辭,可惜我力不從心呀。”
“看看看,一當領導就變了,幸虧那時候我沒答應。”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怎么成了我追你?不知道是誰跟在人家屁股后頭掉鼻子抹眼淚呢!”朵朵停了停,然后又說,“好,我答應你,只要是你的忙你只管說。你可聽清了,只幫你的忙,別人我不管。”
我最愛聽朵朵這種說話的口氣,似乎包含著大義凜然而決絕不可抵擋。
朵朵繼續說:“我現在的單位是”她故意拉長語氣,“人口與計劃生育委員會”,說完又開始發出爽朗的笑聲。
我突然感覺被這家伙給玩了一把,氣憤之余,便給她滿滿倒了一杯酒。
“干了!”朵朵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又一次被這家伙給玩弄了。
朵朵是不喝酒的,今天怎么發起狂來?
我端著杯子,看著鮮血一樣的酒,窘迫得說不出話來。
朵朵看著我不住發笑。
我說:“行呀,朵朵。”
朵朵放下酒杯,我再次倒酒時她卻拒絕了。
她說:“不能再喝了,你知道我不喝酒,但迫于無奈呀!心里的委屈像跑過大街的秋葉,何去何從誰能知曉?幾杯下肚,人家胡言亂語,臉比這酒還紅,誰能替我護駕回航?”朵朵說著就傷感起來。
我是理解朵朵的,可是一個人在社會環境下的具體處境是別人無法擔當的。
朵朵接著又給我講起她到新單位的具體情況。
她說:“計劃生育工作不好搞,不像在民政局。天天要下鄉,天天像抓丁一樣要搞工作。三天兩頭告狀,三番五次上訪,門庭若市呵。”
我知道,搞計劃生育是很傷腦筋的。鄉下人不能和城里人并提而論,鄉下人意識落后,非得要生個兒子,養兒防老嘛。
朵朵說:“去了很多次鄉下,明明看見院子里跑著幾個尕丫頭,可人家偏說不是他家的。”
我知道,為了躲避罰款,鄉下人遇到工作組都會這樣說。
朵朵說:“好幾次得到有人舉報,趕到鄉下,家里沒有人,只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
我也知道,為了避免被就地結扎,她們總會悄悄躲藏起來。
朵朵說:“這樣的次數多了,舉報人拿了獎金,我們浪費了時間和精力。不過那次看著老婆婆一個人在家,心里很難過。你想想呀,那么大年紀,身邊只有一只小貓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貓咪起啥作用呀。”
我還知道,鄉下人大多都這樣,為了生一個兒子,老人們寧愿獨自孤獨,也不放棄機會。
我知道得太多了,說不過來。
走到單位門口時,已經下午了,黑鐵鑄成的大門只開了一道縫子,失去了早晨耀眼的光斑,毫無表情。
時隔一月之后,我又接到朵朵的電話。
地方依舊是老地方,話題還是老話題,唯一不一樣的是朵朵臉色不對勁。
我開玩笑說:“朵朵,別擔心,我請客。”
“唉!”朵朵嘆了一口氣,“怕是要吃黃牌了。”
聽朵朵不住嘆氣,且情緒也很低落,我不再開玩笑了。
初冬的陽光有點兒蔫,昏昏暗暗的,隔著玻璃,大街上行走的人群夾緊衣衫,一閃而過。小包間熱氣騰騰,我把玻璃擦了一遍又一遍。
“要匯報工作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不,是年度考核。我實在沒辦法,并不是工作上不上進,而是許多事情根本無法按責任目標去完成。”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朵朵見我不說話,她又開口說:“你聽過《趙城虎》的故事嗎?”
我說:“《聊齋志異》里的?聽過那么一點。”
朵朵接著說:“故事大致是說趙城有一個老婦人,她七十多歲了,只有一個兒子。有一天她兒子被老虎吃了,老婦人悲痛欲絕。后來那老虎就給老婦人充當兒子,一直到她過世。老婦人過世之后,那老虎跑到老婦人的墓前,哭得傷心至極,過了很久才回山林了。”
這個故事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要給我講這個故事。
朵朵繼續說:“老虎是牲畜,但它卻比常人更有人情味,光明磊落,不肯以罪累人,誠心誠意奉養那位失去兒子的母親。”
朵朵講完了,我看見她大大的眼睛里閃動著淚花。
“朵朵,遇到什么事兒了?”我問她。
“那個老婆婆不在了,上月還好好的。前些日子下鄉,我們才了解到具體情況。她家常年就她一個人,為了等個兒子,他兒子攜帶媳婦去外地打工,兩個丫頭被藏在什么地方我們也不知道,老婆婆去世的時候身邊只有那只貓咪,她去世后,那只貓咪就失蹤了。”
我聽到這里,開始不安起來。
這樣的事情在鄉下常被人們傳來說去,不以為信,當今天朵朵親口告訴我的時候,我被一種巨大的感傷深深感染著。
“那只失蹤的貓咪最后也死在了老婆婆的墳頭。”朵朵說完就爬在桌子上抽泣。
從“野味人家”出來時,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我匆匆趕回單位,黑鐵鑄成的大門緊閉著,我慢慢推開它,一股冰冷使我不由自主打起寒顫來。此時,我覺得胸口十分憋悶,滿腦子全是“養兒防老”這幾個字。
3、相信輪回
“那是一個寒風吹刮的深夜,鄉村在酣睡當中,老婆婆卻合上了她渴望的眼睛,關上了她等待的心門,她的身邊只有一只忠誠的貓咪在守護著……”
一月之后的某一天我把朵朵告訴我的事兒寫成了一篇小說。我心里想,這篇小說不再是勾魂小說,應該是一篇揪心小說。
小說寫出來之后一直放在抽屜里,我不愿讓它早早面世,我怕大家看了之后痛心,那樣我豈不成千古罪人!
好久沒見朵朵了,不知道那家伙跑到哪兒去了?
這天,我坐在辦公室里看稿子。
文聯最近要搞一次地方文藝座談會,都要發言,都忙著趴在那兒拼湊文字。我望了望窗外,天空是灰色的,遠處山梁上的雪也不那么發亮了。說實話,我對這份工作開始產生了厭倦,整天看稿子,腦袋比背簍還大。整天像警察抓小偷一樣抓錯別字,自己也不知道哪個是錯的,哪個是對的。我深刻地體味著無聊的含義,可這無聊來自何處?來自工作的單一?心靈的疲憊?眼睛的干澀?我決定先休息一陣,養精蓄銳。對,就這樣,只有養好“精”,才會有銳氣嘛。
網頁上花花綠綠的事件太多,看不過來。報紙上全是大會小會,沒有興趣。只有倒騰手機,多聯系下感情。
“徹底病了,不是我,是我看著她們,自己卻病了。”這條信息的時間顯現是昨天晚上十一點半,是朵朵發來的。
昨晚睡得早,沒聽見手機的震動聲,早晨一來就發呆,沒有看電話。我拿起電話輕輕在腦門上敲了一下,“該死,還到處吹噓說自己有電話依賴癥。”
“朵朵,中午老地方見。”給她回了信息后,便靠在椅子上等候她的回話。
朵朵一直沒有回音,我又發了一條,還是沒有回。于是,我就打電話過去了。
“關機?去哪兒了呢?”這家伙動不動就給人玩這一套,有點懸乎。
座談會的日子到了,偌大的會議室坐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宣傳部長,文聯書記、主席,編輯部主編、主任,他們穿戴整潔,個個富態;詩人,作家,畫家,攝影師,光頭短衣,嚴寒里依然不失風度;講話,要求,發言,提法,掌聲,嬉笑怒罵,蓊郁不絕。可惜,座談會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和小花他們都沒輪到發言就結束了。小花委屈地給我撇了撇嘴,然后把發言稿裝進衣兜。我差點笑出聲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聚餐,繼續座談。
“老地方,中午見。”是朵朵的信息。我有點為難,兩面都不好推脫,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朵朵。我給主任打了個招呼,就提前溜了。
朵朵老早就在“野味人家”等我,一見面就批,“又在化妝呵,好意思讓人家等這么久。”
我說:“事情不是這樣的,今天開座談會,所以……”
“所以很難找借口,尋空子才溜出來?”朵朵說。
“不是溜,是打了招呼。”我說。
“不去聚餐?”朵朵問我。
“不去了,到哪兒聚都是一樣的。”我回答她說。
朵朵笑了笑,說:“難為你了。”
“有佳人陪伴,舍棄群雄亂咬,何樂不為!”我說。
朵朵瞪了我一眼,然后笑了。
“最近干嘛呢?”朵朵問我。
“寫了一篇揪心小說。”我說。
菜上來了,是朵朵提前點好的。清燉鯉魚、肉炒黑木耳、多菌鍋仔……一成不變。
“你呢?怎么老關機。”我問朵朵。
“照顧豆豆呢!”朵朵說。
“豆豆?那個豆豆?”
“就那個豆豆。”
“哦,終于戀愛了!”我有點失落。其實朵朵也不小,該找個“豆豆”了。
“切,胡說八道。”朵朵瞪了我一眼。
這家伙總把我整得像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豆豆是一條小狗狗,前些日子買的。可愛得很。”朵朵說。
“比我還可愛?”我是認真的,因為我有點嫉妒了。
“那當然,它比全天下的男人都可愛,而且還可靠。”朵朵像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另一半,她說著就露出驕傲的神色來。
“一西北狼到處覓食,聽到有女人在訓孩子: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哭一夜,狼在門外癡癡等至天亮,長嘆一聲:騙子,女人都是騙子!”我說完后也咯咯笑起來。
“這兒有鬼,鬼來了!”朵朵突然顯出驚慌的神色。
我心里一驚,便回頭張望,“誰說的?在哪里?”小時候聽大人說鬼纏身的事情,嚇得幾夜都不敢合眼。
“就在你屁股后頭,鬼說的。”朵朵說完放聲大笑。
“朵朵你嚇著我了。”我擦了擦額頭的虛汗。
“我相信鬼的話,就是不相信你們男人。”朵朵這次沒笑,她顯得很認真。
“鬼有人可靠嗎?真是胡說八道。”我說。
“鬼話比人話溫暖。”朵朵一邊說,一邊夾了一口菜,然后又說,“前些日子拿了黃牌,計劃生育專干小馬挨了重批,賦閑在家,于是便養了一條寵物狗。那天,我去她家,她說,它比男人溫柔多了。她還說,丈夫在鄉下工作,很少回家,一個人長年累月都快生出病了。”
我聽朵朵認真地說著,心里替小馬難過。
“不像話,常年不回家,啥人嘛!”我插了一句。
朵朵繼續說:“小馬說,自從養了狗狗后就不寂寞了,啥心事兒都可以給它說,天冷了還可以摟著它睡。她在外面包養女人,我在家抱個狗狗,不過分吧。”
“哦,原來這樣。”我難過的情緒漸漸轉換成驚嘆。
“你還別說,我自從養了豆豆之后,心情也愉悅多了。它不聽話你可以罵,它不乖你可以訓,它能隨叫隨到,男人能行嗎?”朵朵說。
我無言以對,但我立馬想起以前看過的奇聞怪談。說是外國女人都喜歡養狗,睡覺時摟著狗,寂寞時讓狗舔舔身子,甚至私處,不但身心愉悅,而且毫不勞心費神。難道……
朵朵見我不說話,便問我:“怎么啦?說到你們男人的心坎上了?”
我說:“沒有,只是想起一件事兒。”
朵朵說:“說來聽聽?”
“算了。”我說。
“神神道道的,放在心里小心撐死你。”朵朵說。
我張了好幾次口,還是沒能說出來。
我剛躺在床上,朵朵就來信息了。看來她特想知道藏在我心底的那件事情。
“說說吧,別留著懸念,害得人家睡不著。”
“別聽了,慢慢就會睡著的。”
“已經睡不著了!你不說以后別想見我。”
威脅我?說就說,怕你吃不消。我在手機上飛快地打字。
“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外國女人,她養了一條狗,寂寞了就……”
沒有接到朵朵的回信,我知道那件事不能說,那樣會傷害她們的自尊,可她偏要聽,這下麻煩惹大了。我暗自后悔起來。
剛打算入睡時,朵朵給我回了信息。
她說:“你相信生命的輪回嗎?”
我毫無思索,回答她:“我相信。”
停了一會兒,她的信息又來了。
朵朵的信息讓我哭笑不得,而又啞口無言。
她說:“我也相信,所有男人下輩子都會變成小狗狗。”
4、日光溫室
由于工作的需要,朵朵不得不返回原單位——民政局。她憑借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和熟練的業務水平,理所當然登上主任的寶座。人口與計劃生育委員會所得的黃牌并沒有對她的仕途帶來多大影響。她坐在桌前,看著寬大明亮的辦公室,感到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和陌生,同時,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心和安穩。
“就是好,極少下鄉,不用和鄉下人打交道。”她一邊想,一邊扭動著高檔舒適的椅子,椅子在她屁股下也發出歡快的吱吱聲。
朵朵沉浸在新的想象中,那一片未開墾的土地遼闊而肥沃。朵朵最美好的想象剛展開時,電話響了。
“開會,煩死了!”朵朵拿上本子,閃身去會議室。
“為響應國家政策,且朵朵有與農民打交道的經驗,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吧!不要讓這項工程成為‘問題工程,農民的口要堵嚴。”會議很簡單,局長大人三言兩語就搞定。
朵朵從想象的幸福生活里還沒醒過來,就又奔到鄉下去了。
這是一項聲勢浩大的惠民工程,看來要住上一年半載,鄉政府專門給她騰出一間辦公室。
縣上推行農業設施化建設,是為了提高農民收入,具體任務分配到鄉鎮及村社,短時期內必須完成上百座日光溫室。鄉鎮領導也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們進村進社,大張旗鼓地宣傳,鼓勵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搭建溫棚,以種植經濟作物提高人均純收入。
高原地區風沙大,天氣涼,農民們祖祖輩輩一直在土地上種植著青稞、小豆、洋芋等一些耐寒耐旱的作物,用日光溫室種植一些經濟作物還真是件新鮮事。農民們拿捏不準,個個相互觀望。“釘子戶”出現了很多,工作的進展極為緩慢,上頭電話接二連三。也總不能把他們從這片土地上趕出去,最后,政府決定拿出很大一部分資金,用以補償“日光溫室”的啟動和農作物損失賠償。
一項加緊搭建日光溫室的戰斗緊鑼密鼓地打響了。
挖掘機、打夯機夜以繼日地在公路沿線的田地里吼叫起來,剛剛泛青的禾苗在機器巨大的輪子下發出悲憫的呻吟。
朵朵坐在陽光下,陪著鄉政府領導喝茶聊天,打牌串門,偶爾去工地轉轉,倒也快活。
不久,公路沿線的田地里滿是連片的日光溫室,白茫茫一片。
不久,日光溫室里長出水靈靈的茄子和紅丟丟的西紅柿,大家發瘋般疾走呼告,整個山村似乎一夜間步入小康了。
朵朵按期完成任務,凱旋歸來。
不久,壞消息傳來。高速公路要穿山而過,正好經過那片日光溫室。交通部門的規劃方案擱在領導案頭,要求當地政府部門要做好本地區住戶遷移及耕地占用等補償費的協調工作,以保證高速公路高效、正常、順利的修建。成片的日光溫室面臨被徹底鏟除的命運,動員農民和說服農民又成最大的困難。
朵朵再次下鄉。
“剛剛搭起的溫棚,憑啥要拆?
故意折騰我們是嗎?
這么多蔬菜全都廢了……”
大街小巷叫嚷聲一片,朵朵和鄉政府領導被他們搡在一邊,根本插不上嘴。
朵朵無奈,她只好把具體情況報告上級領導。
不多久,高速公路修建的隆隆聲接近了村莊,大量土地被占用,縣上急著在協調各相關鄉鎮占用土地及建筑物補償事宜。經過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協商,補償款總算被敲定了。村民們也拿到了應得的土地補償款。
好事不長久,農民拿到應得的補償后,他們陸續就聽到這樣一個可怕的消息:說是縣上早就知道這里要修建高速公路,為啥還讓我們建溫棚?還有更可怕的消息說,xxx領導吞食了農作物賠償款……于是一場上訪戰役又打響了。
朵朵忙得焦頭爛額,下鄉進村,一一說服群眾。最后的解決方案是:讓XX村全村享受農村低保金,按人均發放。從此,這個村子安穩了下來。
地方還是老地方,我和朵朵面對而坐,菜都涼了,可是誰都沒有動筷子。
朵朵說:“這項工程的策劃的確做到了精益求精。”
我說:“搭建溫棚是有點多此一舉,要不就不會有那么多麻煩。”
朵朵用驚訝的神色看了我一陣,然后說:“也難怪,你是搞文藝的。”
“搞文藝的怎么了?”我心里特不舒服,也不服氣,憑什么就詆毀搞文藝的?
朵朵說:“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滿腦子都是美好的想象,嚴重和現實脫節。”
我特不服氣地說:“就你聰明!再聰明也得天天下鄉。”
朵朵笑了笑,說:“有一個智力測試,是這樣的,土地上的原生作物和經濟作物總是鬧不和,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嗎?”
“高貴和低賤的差別唄!”我說。
“看來你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笨。”朵朵又笑了。
“天哪,原來那樣。”我差點叫起來。
朵朵說:“小豆青稞能賠償多少呀?可是換了溫棚就不一樣了。”
我說:“朵朵,你們的腦子是啥做的?”
“這件事情我也被蒙在鼓里,后來才有所領悟。”朵朵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遲早要露餡的。”
我說:“你不會被剁進去吧?”
朵朵聳了聳肩,說:“我倒是想,可資格還不夠。走,看大片走。”
我坐在那里沒有反應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想,可能是大片看得太多了。
5、要人命的項鏈
朵朵在登機以前就給我來電話,說下午到,讓我在老地方等她。
朵朵按時抵達,她放下東西,就直奔“野味人家”來,一來就喊餓。飯菜早已上齊,朵朵毫不客氣,狼吞虎咽,吃相可怕。吃飽喝足后,她一邊打嗝,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起海南之行來。
“知道嗎?不去海南,就不知道啥叫窮;不去海南,就不知道啥叫落后。”
我笑著,沒接她的話。
朵朵接著又說:“遼廣無邊的大海,高聳入云的樓群,擦肩接踵的人流,甜蜜似乳的椰子……”
我依然沒說話。因為沒去過,也沒見過她所說的這些。
朵朵自話自說:“海底世界,浪遏飛舟;天涯海角,此情不移;到處旅游,那才舒服呀!可惜就是沒有可口的飯菜,硬是啃了一周方便面。”
“吃飽了嗎?”我笑著問她。
“飽了飽了,謝謝你呀,今天你買單。”朵朵說著又夾了幾口菜。
“旅游消閑,把錢花完嘛。”我說。
“哼!改天補你還不成嗎?”朵朵瞪了我一眼。
“應該的,應該的,我要是像你一樣,天天請你吃飯。”我笑著說。
“無法比呀,領導花錢是如囊中取物,我是得瑟著一毛一毛往出抽。”朵朵也笑著說。
“你不去海南可惜了。”朵朵說。
“此話怎講?”我問她。
“美女如云唄!”朵朵呵呵笑起來。又說,“大實話,那地方去一趟兩趟是可以的,長期住在那里,非餓死不可。”
我說:“那是因為你不習慣,時日一久就好了。”
朵朵說:“還是不成。生猛海鮮,一見就惡心,談不上習慣。地方倒是好地方,旅游搞得有聲有色,宰客手段也是五花八門。”
“挨刀了吧?”我笑著問她。
“你看像嗎?”朵朵轉了下眼珠子,接著說起在海南的“挨刀”故事來。
“真是疲憊呀!六點起床出發,九點逛商場,十點又下海,十一點去茶苑喝茶。處處有埋伏,木刀子尖利得很。”朵朵一邊說,一邊用她那雙纖細的手指比劃著。
“世界上最柔軟的嘴都長在導游身上,一動那兩扇皮子,你的腦袋就管不住腿子了。”
朵朵說得很懸乎,我聽著覺得過癮。
“這家店的咖啡是一流的,這家店的胡椒是最便宜的,這家店的椰子粉營養最好……最初以為真是那樣,晚上出去溜達一圈,才發現虧吃大了。”朵朵說著,便不住呵呵大笑。
“你買的多吧?吃了笨虧還發笑。”我知道這家伙賊得很,故意氣她。
“我才不,我笑大頭領導,一買就是幾大包。”朵朵說。
“人家有錢,無所謂啦。”我說。
朵朵豎起大拇指,說:“聰明。”接著又說起去香煙超市的上當事件。
“軟中華一條二百元,便宜得讓人懷疑自己耳朵有毛病。他們搶著試,連從不抽煙的也參與其間,噗噗冒兩口。領導瘋狂買,其他人也發狂搶購,說是將來送其他領導。第二天小黨告訴我說,那煙兩頭處分別放兩盒真的,中間全是假的。”朵朵說到這里已經笑彎了腰。
“上了一當又一當,當當上的不一樣嘛。”我也跟著她大笑起來。
朵朵摸了摸下嘴巴,又說:“可不是嗎?從香煙超市出來,又進了首飾店。各種黃金白銀,鉆石玉墜,真是琳瑯滿目,紙醉金迷呀。進去后就被趕到一個大房間里,聽人家講解相關知識。”
“聽課?還是旅游?”我極為不解。
“洗腦。”朵朵笑著,“一會兒老板慌張進來,他說,今天不做生意,妻子剛產下雙胞胎,孩子十分孱弱,命在一線。他邊說邊抹眼淚,然后拿出一個紅色銅盤,盤子里放了厚厚一沓紅布包,他祈求讓大家包個紅包,以紅沖災。”
“怕是真的,哪有拿孩子行騙的呀!”我的心被朵朵說得懸在空中。
朵朵繼續說:“凡是包了紅包的都可以得到一個價值千元的寶石戒指,此話一出,大伙兒就瘋了。一眨眼功夫,一沓鼓鼓的紅包便躺在盤子里。”
“給戒指了嗎?”我問。
“給了。”朵朵說,“一手交紅包,一手領戒指。奇怪的是那戒指真看不出哪兒有假,于是大家便央求老板發市。在大家的央求下,老板狠下心來,說,既然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我就發個善念之心,凡是本店三號柜臺上的東西,一律一件一百,任其挑選。”
“你買了嗎?”我禁不住又問。
“買了。不買忍不住,那個柜臺差點沒斷貨。”朵朵說著就拿出一條黃燦燦的項鏈來。
我認真看著那條項鏈,到底看不出真假。反而覺得分量很沉,光澤耀眼。
朵朵興奮地說:“買了兩條,一條留給自己,一條準備送給小馬。”
“就是沒有我的,啥人嘛。”我怏怏不樂。
朵朵吐了吐舌頭,說:“還真忘了,改天請你吃大餐好嗎?”
我什么都不說,心里不住罵她。
一月之后,朵朵給我來電話,約我在老地方見面。
朵朵滿臉惆悵,一聲不語,像是天要塌下來一般。
“你怎么了朵朵?別嚇人。”我小心地問她。
“出事兒了,剛從醫院出來。小馬住院了。”朵朵說。
“怎么回事兒?”我問她。
“項鏈。”朵朵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項鏈?項鏈怎么了?”我又問。
“是我從海南買來的那條,小馬戴了一段時間,她說,起初脖頸發紅,后來就腫了,再后來就住院了。”朵朵說到這里就哭出聲來。
“大夫說,那項鏈是合金做成的,里面含有P放射金屬。它在肌膚熱力的作用下,開始滲透到體內,溶入血液,輕者阻礙血液的合成,導致皮膚腫脹,出現頭痛、眩暈、乏力、困倦,重者可以使動脈硬化、腦組織損傷,導致終身殘廢。”
“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小馬躺在醫院里,我這幾天忙著籌錢。幸虧自己還沒戴,要不或許就見不到你了。”朵朵擦干眼淚,望了下我,然后把目光投向外面。
她說:“這世界啥都不能信了,唯有這陽光,它給我帶來的溫暖才是真的。”
我嗯了一聲,忘記說安慰的話。因為我在思想中也幫著朵朵籌錢。
朵朵又說:“從此發誓,再不旅游,守著真實的溫暖,老死終身。”
我也看見了,外面陽光真的好溫暖,可是我的心里卻開始下雨。
6、醫囑
“喂,有時間嗎?”朵朵的聲音里滿帶著疲憊。
我趕緊放下手頭的工作,忙不迭說:“有有有,下班后老地方見。”
我知道,這段時間朵朵一直在醫院陪護小馬,真是辛苦她了。幫不上啥忙,我給朵朵帶了幾千元過去,她也沒要,還說我也緊張,心意領了。
我還知道,朵朵其實也是很緊張的,可她就是不肯拿我的錢。為此,她善意的拒絕讓我的心懷溫暖了許久。在小馬住院的那段時間,我給他們送過幾次飯。我總是遲到一步,每次送飯過去,不是她們剛剛吃過,就是兩個人都推說沒心情,沒胃口。
我知道朵朵有可能故意躲避著,退卻著,怕我借這次機會真的跟在她屁股后天天糾纏不休。但是,她卻非讓我在醫院把我自己送來的飯一口一口吃完,然后就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家伙心思古怪得很,無法猜透。
小馬在醫院里一住就是很長時間,朵朵開玩笑說:“醫生恨不得讓小馬把家安在醫院呢!”
下班了,我早早就趕到“野味人家”餐館。已經沒有包廂了,這鬼地方最近“火”得讓人無法接受。
“又要挨罵了!”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但有啥辦法呢,辦公室爛事多,一篇稿子要過上好幾遍,錯字還是不可避免。姓曹的那個糟老頭校對專業精得很,他總能給你挑出毛病,而且還喋喋不休地要給你講一陣子。“的”一般用在主語和賓語的前面;“地”一般用在謂語前面……耳朵都聽得快長出繭子來了,最可恨的是看稿子這么多年我依舊很難把它們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去。
正當我躊躇滿志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朵朵。
“怎么給人家說呀!這坑人的鬼地方。”我接通了電話。
“喂,朵朵,你來了嗎?要不……”沒等我把話說完,朵朵就大聲吼叫,“是不是沒地方?你操什么心?”
“是呀,我操什么心?可有些心你不去操它會操你的。”我這么想,可就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你在哪兒?”
“門口。”
“進來,303包。”
說實話我從心里對朵朵有點那個意思,但也很怕她,莫名其妙,找不到理由。
朵朵雙手托腮,若有所思,兩杯清茶清澈透亮,熱氣像山嵐霧氣,緩慢飄蕩,絕不向下低回。
“交往這么多年了,你以后學著點兒。”朵朵見我進來了,故意提高了嗓門。
“學什么?”我也故意裝做啥都不知道。
“當然是守信了,明知故問。”她瞪了我一眼,然后卻呵呵呵地笑起來,似乎很滿足。
我坐穩屁股,一時找不到可說的話題。
“生氣了?”朵朵瞪大眼睛問我,“我錯了還不行嗎?”
“你哪里有錯呀,都是我不好。”我低下頭,小聲地說。
“當然是你錯了,每次都不準時赴約,所有好影響都前功盡棄。”
“我改還不成嗎?”
“猴年馬月!”
我又無話可說。朵朵似乎真的有點兒生氣,可是我又不會安慰女人,不會說甜言蜜語,更不會猜測人的心思,所以我常常在具體而復雜的現實生活中處于被動地位。用行業話說就是大木瓜,用專業話說就是不懂事兒。
“小馬終于出院了,累死我了。”朵朵長長出了一口氣。
“那就好,你也該好好休息一陣子了。”我說。
“休息啥呀,工作都堆積成山了,難得抽個空子。”朵朵說。
“那就多坐會,我請你。”我說。
“免了,還是我請,這是欠你的。”朵朵笑了笑。
“還分你我呀?”我說。
“當然分啦,免得你趁虛而入。”朵朵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她繼續說,“你說人命賤吧,可一進醫院就貴得不行了。”
“花了不少吧?”我問朵朵。
“也不算太多,我們平攤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嘛!”朵朵停了下,又說,“唉,還虧自己海洋里航行多年,沒想到陰溝里翻船了,翻得一塌糊涂。”
“怎么說呀?”我問朵朵。
“沒有遵循醫囑唄!”朵朵笑了笑,“剛住院頭兩天還算可以,兩天過后就出問題了。”
“啥問題?”我問朵朵。
“醫囑很重要的呀,可我起初還是沒理解,吃了不少悶虧。”朵朵說完苦笑了下。朵朵說的話我實在是聽不懂。她見我滿臉茫然,便從頭說起。
她說:“小馬剛進醫院,經過認真仔細的檢查化驗,醫生就說病情很嚴重。接下來就住下了,然后觀察輸液,輸液觀察。”
“這也很正常的呀,哪兒有問題呢?”我問朵朵。
“住了快一個月了,還不能出院,醫生還是說病情很嚴重。我四方奔走,打問了許多醫生,有中醫,也有西醫,他們都說應該到出院的時候了,小馬自己都說完全好了,可醫生就是不答應出院。”朵朵說到這兒,又苦笑了一下,接著又說,“單位同事都笑話我,說我不懂事,是個大木瓜。”
我漸漸明白了朵朵想說什么,但還是不敢確定。自古以來,醫生以救死扶傷為重任,哪有這樣坑人的?
“那最后怎么出院的?”我問朵朵。
朵朵說:“還能怎么樣?就那樣唄!中午一頓飯,幾包煙,下午就出來了。”朵朵說到這兒便大聲笑起來。
我說:“你還笑得出來?”
朵朵說:“那我哭嗎?可我哭不出來呀!我笑自己笨,笑自己不懂事,沒有明白醫囑里潛藏的規則呀。”
我無語。
菜都涼了,誰都沒有動筷子的意思。
朵朵見我不說話,便又講了個笑話。她說:“醫生對護士說,去給那位今天出院的病人注射一針鎮靜劑。護士不解,說,都可以出院了,還打什么鎮靜劑?醫生說,等下要結賬,我怕他受不了。”朵朵說完一個又一個,“醫生,我的血壓很高,該怎么辦呀?醫生說,不怕,出點血就好了。”
朵朵講的笑話實在可笑,可我怎么也笑不起來。朵朵見我無動于衷,便說,“吃呀,別浪費了!”
我拿起筷子,又放了下來。
“你怎么了?”朵朵問我。
我說:“我怕。”
朵朵說:“你怕什么?我又沒向你瞪眼睛。”
我說:“真正的潛規則才會隱藏在飯桌上。”
7、大字報
時間在不知不覺之中過去了一年。我成天泡在文字里,沒有混出啥名堂,沒有了早年的意氣風發,也失去了曾經的豪言壯語。但是我知道,人其實活的就是一種精神,就是一種希望,因為有精神和希望,大家才在生活中奮力拼搏。朵朵不也是這樣嗎?那家伙雖然嘴巴很厲害,心里卻藏著強健的精神和遠大的希望,所以才敢飛揚跋扈的嘛。我心里有千萬個不服氣,也只是在口頭說說罷了。
她最近又高升了!我是從別人哪兒聽說的。朵朵沒有告訴我,更沒有約我到老地方去吃飯。我心里納悶著。不過還好,我學會了包容和理解,這是書本返還給我的唯一獎勵。有些事情想通了未必是件壞事情,但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愿去想通呢!
我終于等到一個可以收拾她的機會。
這天,我領到一家報刊的稿費,就給她打電話過去,揚言要狂請她一頓。
野味人家來客不多,短短的一年功夫里,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圓臉蛋、黑頭發的老板娘也換成了黑皮膚、長筒靴的小伙子。
折合瑪街上的車輛也少了,春天已不遠,我想大家都在思謀著該如何發芽吧。
朵朵和以往一樣,穿戴大方而樸素,不同的是她沒有了昔日的可愛和嘰嘰喳喳,顯得沉穩而內斂。
我說:“死家伙,又升了?”
朵朵笑了笑,沒說什么。
我又說:“怎么不告訴我?怕沾你光?”
朵朵依舊笑了笑,還是沒開口。
這次我徹底泄氣了,突然之間感覺和她的距離真得拉開了好遠好遠。
我開始低頭喝茶,再也不愿開口。
我的心里有種悲傷在彌漫,甚至連空氣都有酸澀的味道。
其實我知道,人和人之間的情誼只有兩種,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敵人。朋友的類型很多,敵人的類型也很多,我在思想里找了很長一陣,始終沒有找出和朵朵到底屬于那種關系。
朵朵也應該有心事了!不用猜測,每個人到一定時間階段的時候都會這樣的。煩悶、急躁、憂郁、傷感,甚至舉棋不定、優柔寡斷、拖泥帶水等等。朵朵真的該有心事了。
我無心吃飯,朵朵也不勸我,她自己細嚼慢咽,獨自品味。
“朵朵,你變了。”我很生氣地說。
“哪里變了?”朵朵停了下,又說,“再變也變不成男人。”
“你想變成男人?”我問她。
她說:“那么想呢!”朵朵說著就淚花瑩瑩。她向來有點古怪,我已習慣了。
我試探著又問:“找男朋友了?”
“都成剩女了,誰要呢!”朵朵顯出很傷感的樣子。
“都高升了還這么說,讓我活不活呀!”我說。
“別說了,高升難道是我的錯嗎?”朵朵這次真生氣了,她瞪著大大的眼睛,氣沖沖地對我說。哪兒得罪她了?何必沖我發這么大火?真是莫名其妙。我沒開口,只是心里很委屈。
野味人家里的散客漸漸少了,他們吃完后陸陸續續走了出去,接而消失在即將來臨的春光里。
我和朵朵對面而坐,彼此沉默著。
我和朵朵在一起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僵局,不知道這個僵局能持續多久!
朵朵開口了,她說:“怎么不說話?”
說什么呢?我幾乎找不到任何借口或言辭。
她又說:“我不是成心的,只是最近心情糟透了。”她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朵朵是個很堅強的女子,這我是知道的。然而不知道她在最近遇到了什么難關,令她如此悲觀。
從一個單位到另一個單位,直到現在的組織部辦公室主任,一路青云直上,她全憑自己的能力打拼。一個人在自己喜歡的崗位上打拼,且帶著希望打拼,終有一天會迎來燦爛陽光的。我一直很堅信這一點,可當我送走那么多寶貴的分分秒秒,至今渾渾噩噩虛度年年月月時,也不禁悲從心來。
朵朵看著我低頭不語,便安慰我說:“好些吧,我都沒傷心,你倒是傷心起來了。”
我笑了笑,說:“也沒有什么可傷心的,只是覺得心里有些空,有些落寞罷了。”
朵朵說:“凡事看清就好了。”
我說:“你看清了?”
朵朵說:“看清了!有啥看不清的,不就是權利爭斗嘛。可我想不通的就是這個世界為什么總讓勤勞而有才能的人受傷呢?”于是朵朵給我說起了讓她受傷的一件事情來。
剛調到組織部不久,她就代理辦公室所有事務。就在被提任主任的時候,市委門口突然有人貼大字報,矛頭直接指向她。起初的內容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幾日之后,小事變成了大事,大事變成了人身攻擊,說是她的生活作風有問題,還說這些年沒結婚就是為了今日等等如此的話……
我聽完朵朵的訴說之后,腦子里空了。
野味人家里的客人幾乎走盡了,服務員忙著收拾碗筷,他們在餐廳里弄出磕磕碰碰的聲響。
朵朵望了望外面,然后說:“還是你們好。”
我說:“凡是人,都有各自的難處。”
朵朵說:“如果有下輩子,我想當男人。”
我說:“誰知道下輩子的事情呀!”
朵朵站了起來,臉蛋紅紅地,她走到我身邊,和我挨坐在一起。我沒有避讓,我知道此刻的她心里一定很難受。我理解自己,在很多時候,受到傷害的人往往在心理上是最脆弱的。
朵朵的話有些突兀,她說:“我想結婚!”說著她就緊緊抱住了我。
我的心也在突然之間變得無比復雜起來,但我同樣緊緊抱住了朵朵。
我和朵朵從野味人家里出來時,正午已過。折合瑪街上的車流和人流也多了起來,他們都鼓足勁往前奔跑。天沒有完全放晴,但一片一片的藍天已經露了出來。
我說:“春天來了,一切會明亮起來的。”
朵朵突然挽住了我的手臂,她顯得十分美麗而羞澀無限。
【責任編輯 柳小霞】
【作者簡介】唐永生,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