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慧峰
(大連理工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3)
美國科技發達世所共睹,這與其科技創新體系有著直接的因果關系,這個體系的核心則是大學科技成果轉化制度。科技成果轉化機制保障了大學的科研成果能無障礙地實現商業化與產業化,進而促進科學發現,推進技術創新,培養科研隊伍,培育經濟繁榮。然而,西方大學承載科技成果轉化使命的歷史并不悠久,似美國今天這等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昌隆局面的出現,一個世紀前大學管理者們對大學職能的開創性探索功不可沒。自那而后,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在美國駛入了從理論到實踐的快車道。以“威斯康星理念”為發端,經過一系列聯邦和州立法的推動,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在大學角色轉變的歷史大潮中與時俱進,并與法律制度密切銜接,有效互動,最終在20世紀80年代促成了對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拜杜法案》的出臺。從這樣一個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的法律化進程中可以看出,大學為適應社會系統的要求而變革資源分配方式或者激勵模式的一系列作為,成為制度變遷的主要推動力。推而言之,對于一國創新體系的發展,僅由國家自上而下地鋪陳,沒有大學等科研主體發自本愿的配合,是很難有所建樹的;大學必須于其中發揮關鍵性的作用,大學不僅要做科技成果轉化的承擔者,還應成為科技成果轉化思想的締造者和科技成果轉化法制建設的助推者。因此,考察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從“威斯康星理念”到《拜杜法案》的法律化進程,可以為完善我國的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法律制度提供一定啟示。
一
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最早的思想火花是“威斯康星理念 (Wisconsin Idea)”,其發源地為創立于1848年的威斯康星大學。“威斯康星理念”的核心內涵是合作,即大學與其外部盟友的多邊合作,一種足以使大學得到公眾、政府以及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認可的合作,但“威斯康星理念”的產生,絕非偶然,它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
美國大學教育發展之初,在新英格蘭清教主義的影響下,高等學府對科學的興趣往往帶有強烈的宗教情結,“既是作為感知上帝的威力和融入到上帝造物體系中的唯一途徑,也是作為一種方法去認知理性支配下的世界,去履行自身贊頌上帝的責任”,[1]直接的物質利益、世俗的功利效益則全然不予考慮。即便在獨立之后,美國的大學那種濃厚的宗教和古典色彩仍保留了很長時間,它們看重的是大學的教育職能,以講授深奧、抽象、難懂的課業為榮,對研究則抱輕視態度,更遑論產學合作了,很多大學甚至與產業界老死不相往來。
到了南北戰爭期間,在參議員加斯汀·莫雷爾的推動下,國會于1862年通過了《贈予土地設立學院以促進農業和機械制造工藝在各州和準州發展的法案》,即《莫雷爾法案》。該法案允許國家無償贈與聯邦所有的土地給各州,藉此資助它們設立以應用教育為核心的農工學院,發展農業與機械制造工藝。隨著該法案的實施,大批贈地學院比肩并起,并成為日后諸多州立大學的鼻祖。之后,美國國會又陸續通過了《哈其法案》《莫雷爾第二法案》和《施密斯—賴沃法案》等系列法案,同早先的《莫雷爾法案》一起,開拓了美國大學教育實用化、平民化的改革之路。
《莫雷爾法案》問世之前,美國的大學因受制于教學資源和自身規模,人才培養質量常常成為歐洲學者的取笑對象。但這一局面終于在19世紀中葉以后得以扭轉,在聯邦政府贈地頒款的財力支持下,美國各州的高等學府普遍增設實用性的課程,大量設立專門研究機構,踴躍開展技術推廣服務,以教學、科研和技術推廣緊密結合為特點的新的大學體制逐漸形成。我們很難想象,今日聞名世界的一些美國名校如麻省理工學院、康奈爾大學、加利福尼亞大學和威斯康星大學,它們的前身都是贈地農工學院。
“威斯康星理念”就誕生于這樣的大時代環境下。1904年,有著威斯康星大學教育背景的威斯康星州州長拉福賴特提名范海斯出任州立威斯康星大學校長。拉福賴特一向主張州立大學應與州政府緊密合作,協力發展本州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各項事業,而范海斯與他不謀而合。范海斯大刀闊斧地推行改革,威斯康星大學設立了大學延展中心,開展函授教育和職業教育,并為州政府提供信息咨詢;同時,威斯康星大學結合本州實際,以當地乳業為科研對象,對當地農場進行調研走訪,還開辦了多種主要由當地農民參加的短期培訓班;此外,威斯康星大學的教授們還參與了州的立法工作,主持制定了《公共事業法案》《工業委員會法案》和《鐵路費率委員會法案》等重要州法。
1912年,威斯康星大學教授麥卡錫對范海斯的改革舉措進行概括、總結,最終在《威斯康星理念》一書中將其定義為“威斯康星理念”。“威斯康星理念”認為,既然大學所擁有的資源取之于民,就該用之于民。“大學之責任,除了促進學生個體的發展,還在于增進全社會的福利。”[2]大學應在官、產、學的合作中,將服務社會的效能最大化。“威斯康星理念”整合了大學的教學、科研與公共服務資源,打破了古典大學的封閉狀態,建立了大學與社會的立體聯系,這便是該理念的實質。
可以說,《莫雷爾法案》等聯邦立法所蘊育出的歷史機遇,為“威斯康星理念”的出現創造了條件。若無法律秩序所開辟出的社會經濟文化土壤,任何改革都可能成為無本之木,任何理念皆可能胎死腹中。“威斯康星理念”因《莫雷爾法案》而相生,它的出現,是為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的發端。隨著美國經濟步入20世紀,企業、大學和科研機構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大學科技成果轉化呈現必然趨勢,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日趨成熟,并對聯邦及各州的立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
盡管有《莫雷爾法案》等法案的推動和“威斯康星理念”航標燈式的引導,但從19世紀中葉到二戰期間,美國大學的科技成果轉化遠未達到社會所期望的效果。追本溯源,主要在于美國大學普遍存在著對純科學研究重視不足的現象。一種影響頗廣的觀點認為,在象牙塔內,真理的傳授比真理的發現更至關重要。這個時期的美國大學,重技術輕科學,重實用輕理論。如前所述,南北戰爭之后,眾多專注于農業和機械等專業的贈地學院大量涌現并呈快速發展之勢,人們開始轉而折服于技術的奇妙力量,技術主義和實用主義在大學里一舉取得主流觀念的地位。另一方面,當時美國的技術創新主要由獨立發明家或者企業技術專家在大學之外的實驗場所完成,而社會生產部門提供給大學的科研經費杯水車薪,難以支撐大學科技成果的商業化應用。這一時期,美國的科技成果轉化思想再未有如“威斯康星理念”那般革命性地發展,其法律化進程也陷入停滯的狀態。
不過,新的契機很快出現。隨著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接踵而至,美國人認識到了大學基礎研究的重要性——其對國家安全的維護作用是無可替代的,原子武器的成功研制更是驗證了這一點。1949年,時任美國聯邦科研與發展部門負責人的范內瓦爾?布什教授,在給杜魯門總統的報告中指出:科技創新活動需要持續地將知識與人才擴散到生產部門,并由市場判斷其價值意義。這個名為《科學:無盡的前沿》的報告后來成為二戰后美國確立科技政策導向的主要理論依據之一。范內瓦爾·布什的報告是繼“威斯康星理念”之后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發展的又一個里程碑。
隨著范內瓦爾·布什的建議被采納,戰后的美國的大學出現了三大趨勢:其一,科學研究地位飛升。美國通過一系列法案的實施,對大學科學研究的扶持堪稱登峰造極,使美國大學成為了全球科學研究的領軍者。其二,美國大學輕學重術的局面得以改觀。在南北戰爭之后近一個世紀的歲月里,美國大學較之歐洲傳統大學理念,矯枉過正,鄙棄基礎學科和理論知識,熱衷教授應用學科和實踐技能,導致人才培養上的短板,難以適應科技發展的需求。但進入二十世紀后半葉,大學開始意識到過往的做法有本末顛倒之嫌,對待教育應著眼于長遠,須重視高新科學的研究與發展。其三,聯邦政府大幅增加大學的研究的經費。二戰之后,美國執行反壟斷法更加堅決,其嚴厲的反壟斷法規使得大學科研與產業研發分道揚鑣,其科研經費缺口主要由聯邦政府的財政扶持加以填補。
任何事物的演進都難免伴隨著反復與曲折,大學以及大學科研也不例外,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人們所見到的美國產學研合作井噴式的發展,是諸多有利于大學科技成果轉化的歷史因素積聚到一個臨界點之后必然出現的結果,但在此之前,美國大學的發展也曾經迷失航向。就在上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普遍認為大學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這一時期出版的一些相關書籍,僅看書名,就不難發現他們這種焦灼的心態——諸如1970年的《無政府狀態的高等教育界》《高等學府內的混亂狀況》,1971年的《退卻中的大學師生》《混亂中的專科院校》《徹底垮臺》《高速公路上的盲人》,1972年的《高教政策的破產》《一位大學校長的毀滅》《垮掉的高等教育界》《美國大學的衰落》,1973年的《美國大學的滅亡》[3]等等。
這種焦慮與美國政府對大學科研的巨額投入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比。此前,由于受到蘇聯在短短四年內實現發射人造衛星和載人航天的刺激,美國對基礎科學的研究資助每年均呈快速增長態勢:1952年,美國國家科學基金的財政撥款為300余萬美元,1959年飛升到1.34億美元,10年之后達到5億美元,到了1980年代,年均20億美元;1960年,聯邦政府的科技投入為75.22億美元,1980年則躍升到297.39億美元[4]。巨額的資金投入奠定了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在高科技領域的主導地位,但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美國人卻發現,燦如繁星的科研成果并沒有帶來高科技產業的日新月異,擁有著號稱世界第一的科研優勢,反倒眼睜睜地看著美國經濟在世界市場的份額被逐步蠶食,產業競爭力不升反降。
事態至此,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存在著科研及成果應用上的體制缺陷。由于法律規定聯邦政府擁有由其資助的科研成果所有權,因此大學難以產生科研成果轉化的動力,而復雜的技術轉讓相關法律,又使企業難以獲得上述科研成果并施加以應用。1980年,聯邦政府擁有的2.8萬個此類專利,僅有5%通過專利使用許可而投入生產部門;而為數眾多的美國大學,在1980年之前每年獲得的專利數竟從未超過250項,[5]能開展科技成果轉化者更屬鳳毛麟角。如此之低的轉化率必然造成大量科研成果的浪費而且加劇社會經濟發展的停滯。顯然,到了這個時期,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需要新的轉變,并通過法律形式加以制度化,從而突破科技成果轉化發展的瓶頸。
三
為改變這一局面,美國政府轉而向大學提供新的制度激勵。這其中,在美國針對大學科技成果轉化的法律制度設計中,《拜杜法案》最有代表性。1980年年底,美國國會通過了后來影響深遠的《拜杜法案》,即《專利與商標法修正案》,因其提案人為參議員博奇·拜耶和洛波特·杜爾,故有此名。該法案允許大學、微小企業和公益性研究機構享有聯邦政府資助發明創造的相關專利權,鼓勵大學開展應用研究和技術轉移。《拜杜法案》是美國專利法律體系的一次革命性變革,它從根本上改變了政府資助科研成果的歸屬原則。
概而言之,《拜杜法案》采取了如下措施激勵大學的技術轉移:其一,除約定在先外,給予大學對聯邦資助的科研成果知識產權保留與否的選擇權;其二,如大學選擇保留上述權利,應在法定的期限內提出專利申請;其三,大學有權向第三方轉讓上述知識產權,大學可以將獨占性許可授予給企業尤其是本土的微小企業;其四,聯邦政府對因資助而創造的大學科研成果享有非獨占的無償使用權;其五,如果大學放棄科研成果的所有權,經各方協商,相關主創人員有權取得該所有權。《拜杜法案》提供了科研成果由聯邦政府所有轉向大學所有的制度路徑,使大學科技成果轉化大規模實現具備了現實條件,也令科學工作者因而更關注研究成果的經濟價值。
在此之外,美國國會還出臺了一系列配套法案如《史迪文森—懷特技術創新法案》《聯邦技術轉讓法案》和《小企業創新開發法案》等,美國聯邦政府也頒行了對應的科技成果轉化政策。在它們的激勵作用下,美國大學參與技術轉移工作的積極性日益高漲,科研成果的轉化效率顯著提升,轉化數量逐年增長。迄今為止,美國基于大學科技成果轉化產生的年度GDP超過500億美元,每年締造就業崗位30萬個,稅收收入逾60億美元。[6]
需要注意的是,在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的法律化進程中,類似《拜杜法案》這樣的制度化產物并不總是贏得一片贊譽。美國企業界認為,由于大學受到《拜杜法案》的鼓舞,即便在與企業的研發合作中,也往往期待獲得研究成果的全部所有權,哪怕此項研究是受到企業資助的。企業界無法接受這樣的科技成果轉化文化,為此,它們更傾向于與不受《拜杜法案》影響的國外大學合作,從而規避在美國本土大學那里可能引發的知識產權糾紛。非美國大學更樂于分享科研成果,并不在意企業資助方獲取合作成果的所有權,結果使得美國企業紛紛將科研資金轉移到國外,投入到與國外大學的科研合作中。
正基于此,《拜杜法案》對大學發展的負面影響不容小視。這樣一個帶有階段性功利目的的激勵機制,使美國本引以為豪的研究型大學陷入到對短期應用性研究的迷戀之中,終日尋覓于對尖端技術的獨占性許可,反而制約了新技術、新知識在更大范圍的推廣與流傳,反而在實質上損害了大學的公共服務職能。一個不能否認的事實是,大學的意義不在于單純維護教育者自身或者大學的一己之利,而在于為社會提供更多的公共產品。如果一項制度只能使大學獲取單向的物質利益而不能激勵大學更好地回饋社會,那這項制度以及支撐它的思想基礎就該迎來反思了。
當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的法律化進程發展到《拜杜法案》這一階段時,我們固然不能隨意抹殺它的正面效應,但其無時不存在的負面效應也在提醒人們在評判《拜杜法案》時必須采取一個冷靜客觀的態度,在借鑒該法時也斷然不能只看表面文章。“威斯康星理念”為美國大學的科技成果轉化開啟了通向現代科技創新體系的大門,范內瓦爾?布什為美國點燃了戰后科技復興的火種,然而任何一項尚處在探索與不斷自我完善中的制度都是雙刃劍,《拜杜法案》的作用雖為世人矚目,但毫無疑問它不是美國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思想法律化發展的最高峰,這是我們借鑒美國的他山之石,尋求其對完善我國的大學科技成果轉化法律制度之啟示時,應該保留的一份清醒和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