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林
(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俗語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闭f的是比武論功只有勝負不分一二,而文學欣賞由于欣賞主體因人而異,則無絕對高下之分。于是,“唐人七律第一”這樣一個命題自提出之日起就引起很多爭論,在不斷爭論中,我們發現了很多文學批評的真知灼見,同時對七律獨特的文體特征也生發出更加深入的認識。
“唐人七律第一”這個命題最早由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出,他認為:“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1]崔顥《黃鶴樓》詩云: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嚴羽之所以提出這一命題,是和《滄浪詩話》的創作背景以及其本人的詩歌審美取向密不可分。詩入宋以后,宋調漸起,北宋期間這種變化尚且只停留在創作實踐層面上,而到了南宋則上升到了文學批評體系和自覺審美追求層面。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反映江西詩派興起,從之者甚眾,但是仍有很多人批評,如永嘉四靈,江湖詩派等。后又有方回進行反擊,導致唐詩派與宋詩派之爭愈演愈烈,嚴羽的《滄浪詩話》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創作的。
嚴羽是旗幟鮮明的唐詩派,在《滄浪詩話》一開始就提出:“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詩,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保?]這種詩學觀和其“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钡挠^點有著直接的聯系。第一個原因和李白有關?!短撇抛觽鳌份d:“后游武昌,登黃鶴樓,感慨賦詩,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無作而去,為哲匠斂手云?!保?]嚴羽是唐詩派,尤以盛唐為師。盛唐詩歌的最典型代表就是號稱“謫仙人”的李白,而面對崔顥的《黃鶴樓》李白竟然為之罷筆,那《黃鶴樓》自然就是唐人第一了。第二個原因,這是嚴羽詩歌宗唐尤其是盛唐的審美取向所得出的結論,也是其本質原因。周勛初先生認為:“他 (嚴羽)提倡盛唐詩,實際說來,可并不贊成杜甫那種精工的當純熟之極的七律,而是欣賞那種保睜著漢魏古詩中渾樸氣象的詩歌。李白的詩歌中保留漢魏的成分要比杜甫的詩歌多得多,所以嚴羽一而再地稱贊李白這方面的優點。崔穎的詩歌從總體來說,其水平自不如李白之作,然而《黃鶴樓》詩卻是集中地體現出了這方面的長處,所以李白表示欽佩,嚴羽則譽之為唐人七律第一了?!?(可參見周勛初《從“唐人七律第一”之爭看文學觀念的演變》)
嚴羽和他的《滄浪詩話》在中國古代詩學批評史中有著重要的意義,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曾談到:“滄浪別開生面,如驪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獨覺,在學詩時工夫之外,另拈出成詩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韻?!保?]盡管如此,但在“唐人七律第一”這個問題上,嚴羽的判斷卻不無遺憾,因為這個問題顯然是一個涉及到了文體詩體特征的批評,但是嚴羽的判斷卻基本上用詩歌風格的批評遮蔽了詩歌的文體詩體特征的批評。嚴羽在眾多唐詩體制中單取七律來評價第一,可能是偶然因為見到了“李白罷筆”的材料,也可能是因為律詩相比于六朝詩是唐詩中最能體現一代風氣的詩體。胡應麟就曾經說過:“國風、雅、頌,溫厚和平;離騷、九章,愴惻濃至;東西二京,神奇渾樸;建安諸子,雄瞻高華;六朝俳偶,靡曼精工;唐人律調,清圓秀朗,此聲歌之各擅也?!保?]他把唐人律詩和六朝駢文、漢賦等文學形式并列,可見他也認為律詩是唐代文學的代表。嚴羽提出“唐人七律第一”的話題,但他卻并沒有從“七律”的詩體特征出發,顯然不能令人信服,因此引來很多爭論。在這種爭論中,大家也越來越重視律詩的文體特征。
比如有人就提出沈佺期“盧家少婦”為第一的觀點。楊慎在其詩話中寫道:“宋嚴滄浪取崔顥《黃鶴樓》詩,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黙、薛君采取沈佺期‘盧家少婦郁金堂’一首為第一。二詩未易優劣。或以問予,予曰:崔詩賦體多,沈詩比興多。以畫家法論之,沈詩披麻皴,崔詩大斧劈皴也?!保?]
這里所說的“盧家少婦郁金堂”就是沈佺期的《古意呈補闕喬知之》,其詩云: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沈佺期對近體律詩的發展定型有建鼎之功。就沈佺期的這首詩來看,和崔顥的《黃鶴樓》相比,其律詩的文體特征更為明顯。頷聯、頸聯對仗和格律已經非常成熟,兩聯詩意也尚算緊湊連貫。雖然詩作本身已經比較符合律詩特征,但是楊慎的批評卻并沒有著眼于“律”這一文體特征,而還是在風格上和崔顥《黃鶴樓》去比較,并對兩首詩的高下采取一種居中調和的態度。事實上,何仲黙、薛君采取沈佺期“盧家少婦郁金堂”為第一,在文體特征的層面上本身就是一種進步,因為其詩相比較《黃鶴樓》顯然更符合七律格律的文體特征。胡應麟就曾說道:“七言律濫觴沈、宋,其時遠襲六朝,近沿四杰,故體裁明密,聲調高華,而神情興會,縟而未暢。 ‘盧家少婦’,體格豐神,良稱獨步。惜頷頗偏枯,結非本色。崔顥黃鶴,歌行短章耳,太白生平不喜俳偶,崔詩適與契合。嚴氏因之,世遂附和,又不若近推沈作為得也?!保?]這里胡應麟立足于七律的發展定型對“盧家少婦”和《黃鶴樓》兩首詩都作出了中肯的評價。類似的觀點胡震亨也表達過,他說:“七言律壓卷,迄無定論。宋嚴羽推崔顥《黃鶴樓》,近代何仲默、薛君采推沈佺期‘盧家少婦’,……今觀崔詩,自是歌行短章,律體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嘗效之遂取壓卷?沈詩篇題原名‘獨不見’,一結翻題取巧,六朝樂府變聲,非律詩正格也,不應借材取冠茲體”[8]他在文體區別的思路上和胡應麟是相同的。對“盧家少婦”樂府風格,胡應麟說道:“‘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l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同樂府語也,同一人也。然起句千古驪珠,結語幾成蛇足,……”[9]這里說其詩借用樂府古意,而非唐詩本色,即便如此,在他看來《黃鶴樓》還是比不上“盧家少婦”,因為從七律的格律要求出發,畢竟“盧家少婦”比《黃鶴樓》更符合律詩的格律要求,所以胡應麟才說“又不若近推沈作為得也?!?/p>
除了上面兩首詩之外,文人學者對“唐人七律第一”還有其他一些觀點,比如推舉蘇颋的《望春》、張說的《侍宴隆慶池應制》、岑參的《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等 (可參見查清華《明代“唐人七律第一”之爭》)。這些詩都是格律嚴整的成熟近體詩,可見諸家對七律文體特征的越發重視,可惜的是在理論論述的層面都未加詳細展開。在這方面做的最好的,當屬胡應麟。
胡應麟認為“唐人七律第一”當推杜甫《登高》。其詩云: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胡應麟在詩的不同體制發展和特征上有著比較清晰而深刻的認識,具體體現在:第一,他的批評名著《詩藪》內編就是按照古體雜言、古體五言、古體七言、近體五言、近體七言、近體絕句六種不同詩體分為六卷,體現了他明確的文體意識。第二,對各種詩體的發展演變和風格特點都有比較清晰的勾勒。第三,對很多涉及文體詩體的問題有進一步的研究。比如,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認為“律詩難于古詩;絕句難于八句;七言律詩難于五言律詩;五言絕句難于七言絕句?!保?0]但他并沒有具體分析,胡應麟則在相關問題上有進一步論述。例如他說:“七言古差易于五言古,七言律顧難于五言律,何也?五言古意象渾融,非造詣深者,難于湊泊。七言古體裁磊落,稍才情瞻者,輒易發舒。五言律規模簡重,即家數小者,結構易工。七言律字句繁靡,縱才具宏者,推敲難合?!保?1]這里他從字數不同對詩歌創作限制力的不同出發,結合不同詩體的風格特征對七言古詩和五言古詩,七言律詩和五言律詩的創作難易作出了精當的判斷,這顯然是對前人學說的繼承和發展。
在這樣一種詩體明確的學術背景下,對于“唐人七律第一”這一命題,胡應麟觀點就比前人更加深入。他認為“唐人七律第一”當屬杜甫“風急天高”也就是老杜著名的《登高》。他說: “杜‘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沈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詩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保?2]胡氏推崇杜詩,認為《登高》不僅是唐人七律第一,而且是古今七律第一。這和杜詩沉郁頓挫的詩風不同于唐詩的“豐神情韻”(錢鐘書先生語)有關。擴展到古今七律第一,自然也就回避了“是杜詩,非唐詩耳”這種風格上的尷尬。接下來他具體解釋了得出這樣結論的原因。他認為:“黃鶴樓、‘郁金堂’,皆順流直下,故世共推之。然而坐興會適超,而體裁未密;豐神故美,而結撰非艱。若‘風急天高’,則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實一意貫穿,一氣呵成。驟讀之,首尾若未嘗有對者,胸腹若無意于對者;細釋之,則錙銖鈞兩,毫發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勢,如百川東注于尾閭之窟。……”[13]在分析《登高》之前,胡應麟仍不忘比較在“唐人七律第一”這個問題上比較有影響的《黃鶴樓》和“盧家少婦”。在其看來,上面兩首詩雖然在風格上都有可取之處(“興會適超”“豐神故美”),但是放在七言律詩發展的大前提下,畢竟在體制上尚不能算完備(“體裁未密”“結撰非艱”)。在胡氏看來,《登高》則不同,從律詩最顯著的特征“律”出發,其詩“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與此同時這種完美的律詩形式,并沒有對詩意造成負面的影響,所以他才說“一意貫穿,一氣呵成”。之后“驟讀之”“細釋之”云云則是對“一意貫穿,一氣呵成”的進一步論述。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胡應麟對七言律詩的要求主要有兩點,第一點就是一定要符合律詩律的文體特點,也就是強調律詩在押韻、平仄、對仗等方面嚴格的格律要求。第二點就是上述的文體限制不能影響詩意的連貫和豐富內涵的表達。正如其自己所說:“七言律,對不屬則偏枯,太屬則板弱。二聯之中,必使極精切而極渾成,極工密而極古雅,極整嚴而極流動,乃為上則。然二者理雖相成,體實相反,故古今文士難之。要之人力茍竭,天真必露,非蕩思八荒,游神萬古,功深百煉,才具千鈞,不易語也?!保?4]當然,胡應麟通過七言律詩的文體特征推導出七言律詩的審美特征,本無問題,但杜甫的《登高》是否真正達到這樣一個高標準則多少值得商榷。胡氏自己也說其結尾“微弱”,胡震亨說第二句“鳥飛回”句“勉強屬對無意味”,除此之外的負面批評也有不少。可以確定的是,“微弱”也好“無意味”也罷,都是審美鑒賞的風格批評。而以《登高》《秋興八首》為代表的杜詩七律很多都是格律嚴整的成熟律詩,而胡應麟通過對“唐人七律第一”的討論以及對其他杜詩七律的評述,得出的關于七律文體特征的深入認識無疑是極具價值的。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發現,“唐人七律第一”確實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命題,也沒必要要求必須有一個統一結論,不同的見解往往體現了審美取向在不同時期的變化和學者不同的文學主張。正如胡震亨所說:“吾謂好詩自多,要在明眼略定等差,不誤所趨足耳。轉益多師是汝師,何必取宗一篇,效癡人作此生活?”[15]但是在這種討論之中人們對七言律詩的文體特征有了更多的關注,同時對其獨特的文體特征和由此生發出來的獨特的文體審美特征也有了更為全面和更加深入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