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惡托邦 播撒環境正義的種子——論巴特勒《播種者的寓言》

龍 躍

(華南理工大學 廣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800)

1.引言

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Octavia E.Butler，1947－2006)是美國科幻小說界為數不多的非裔女性作家之一。她曾獲得過星云獎和兩次雨果獎，也是第一位獲得麥克阿瑟基金會頒發的“天才獎”的科幻作家。巴特勒一生創作了12部小說，《播種者的寓言》是其寓言系列小說中的一部。從體裁上來說，這部科幻小說屬于新奴隸敘事，描寫了主人公勞倫如何復原2024年的美國——一個環境危機中的惡托邦，并努力建立“地球種子”社區的故事。《播種者的寓言》從獨特的視角展現了環境災難可能引發的美國末世景象以及少數族裔美國人，尤其是非裔美國人如何在這場生態浩劫中竭力尋求環境正義的實現并建立和諧生態社會的歷程。本文擬通過對作品中凸顯的環境正義主題進行深入分析，從環境危機和社會危機兩方面揭示少數族裔美國人，尤其是非裔美國人遭遇的“環境非正義”及其根源，并探討巴特勒表現環境正義主題所運用的藝術技巧。

2.“惡托邦”中的環境危機和社會危機

猶如磁鐵的兩極，“烏托邦”與“惡托邦”是兩個相互對立的概念。雖然都是“構想的世界”，但前者“試圖讓同代讀者相信，這個世界比他們所生活的社會更加美好”，后者則“試圖讓同代讀者相信，這個世界比他們所生活的社會更糟糕”(Sargent，1994:9)。如果說“烏托邦”世界為我們刻畫了一幅美好社會圖景的話，巴特勒筆下的《播種者的寓言》描繪的則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惡托邦”。在《播種者的寓言》里，巴特勒從少數族裔美國人，尤其是非裔美國人面臨的環境危機以及自身承受的社會危機兩方面展現了少數族裔美國人在2024年遭遇的悲慘境況。

在環境危機方面，《播種者的寓言》通過15歲的黑人女主人公勞倫的日記，構思出一派聳人聽聞的末世景象:如同美國其他地方，2024年的南加利福尼亞正經歷著一場自然環境的劫難。由于人們對自然環境的肆意掠奪和破壞，自然環境急劇惡化，導致地球氣候變暖。自然資源高度匱乏，水、電和石油都成了不可多得的稀缺資源。很多人因為通脹付不起油費和電費，只能徒步出行和看“免費的星星”(Butler，1995:4)。而隨著水、油等多種不可再生資源的枯竭和自然環境的進一步污染，人們的衛生狀況也變得糟糕。因為無水洗漱，“很多人身上都發出難聞的氣味”。在少數族裔居住區，“臟成了一種潮流”(Butler，1995:16)。不僅如此，各種惡疾肆虐:霍亂開始在南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爆發，而在紐約和新澤西，一度在全國范圍內銷聲匿跡的麻疹也死灰復燃(Butler，1995:47)。

自然環境的急劇惡化給勞倫所在的“羅勃雷多”少數族裔社區以及南加利福利亞的居民帶來了嚴重的社會危機。最初，這種危機表現為人們宗教信仰與精神支柱的動搖和瓦解。對于很多人來說，去教堂禮拜在很大程度上已成為逃避現實的一種手段，因為“去真正的教堂就像回到過去的好時光”(Butler，1995:7)。信仰的動搖導致人們逐漸失去生活的勇氣和信心。自殺這種被基督教義完全摒棄的行為頻頻出現。就連曾經一度深信基督教教義的希姆斯夫人，在經歷了被搶劫、被強奸和兒子一家被燒死的系列打擊后精神崩潰，舉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主人公勞倫在看到社區鄰居的各種悲慘境遇后，悲憤地問道:“作為窮人，對于上帝來說是不是一種罪?”(Butler，1995:13)她開始質疑父親所敬仰的基督教是否具有公正性。

信仰的動搖也進一步加劇了人們道德倫理的淪喪。鄰里關系不再像從前那樣純真和友善，充滿了互相猜疑和仇富的心理。一些社區居民“出于嫉妒，會在鄰居家門口扔一些比如蛆、動物尸體、甚至是一袋屎之類的東西”(Butler，1995:43);而有些貧窮的居民則喪失了起碼的同情心和羞恥心，以盜竊為生。小說中勞倫同父異母的弟弟基思任性地離家出走后，和盜竊犯混在一起并以搶劫和殺人為榮，完全無視他人的痛苦，社區里聚集了大批以縱火和搶劫為樂的酒鬼和吸毒者。因為“焦慮、生氣和絕望”，“他們不能去改善自己的生活，但是他們卻能使別人的生活更加悲慘”，所以“唯一能證明自己有能力的方式就是去縱火”(Butler，1995:28)。整個社區的居民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希姆斯夫人的兒子一家共11口人被燒死;胡先生一家被搶劫一空;多洛蒂75歲的老祖母被人用槍打死在自家廚房，而這是“基思死后的第7起死亡事故”(Butler，1995:104)。緊接著，勞倫的父親也毫無征兆地失蹤了。這一切都表明羅勃雷多——這個僅有11戶人家的、小小的、有界限的、有著傳統意義的整體性的少數族裔社區以及它所代表的傳統價值觀隨著環境危機和社會危機的加劇，正在趨于分崩離析。

羅勃雷多社區最終被燒成灰燼，除了勞倫、哈利和扎赫拉外，幾乎所有的居民都死于一旦。三個人被迫開始了北上的逃亡之旅。她們一路目睹和經歷了人間地獄式的生靈涂炭。到處都是腐爛的人的尸體和彌漫的硝煙;搶劫和殺人成了最平常不過的事情;此起彼伏的槍炮聲和縱火犯們的狂歡聲提醒人們這個曾經富饒、環保、富有生機的國家的消失，剩下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防范和敵意，以及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

作為下層階級的少數族裔美國人過著民不聊生的日子，而作為國家機器的民主政治體系也瀕臨崩潰。政客們謊話連篇、貪污腐敗、不作為，完全棄美國少數族裔的利益于一邊而不顧其死活。唐納總統在競選前信誓旦旦地許諾將廢棄“太空實驗”。按照他的說法，這只是“政客和大公司受益，老百姓看把戲的行頭”(Butler，1995:18)。然而這個靠謊話和欺騙成功上任的政治寡頭卻在第一時間宣布有關通訊和探索的國家太空實驗項目都將“私有化”，把國有資產廉價賣給各個白人金融寡頭。他制定了種種不利于少數族裔美國人的法律規定。經濟上，他取消了保護工人基本權益的最低工資法;政治上，他制定了不利于美國少數族裔的環境法(Butler，1995:23)。這些制度規定進一步把勞倫所處的羅勃雷多社區和南加利福尼亞地區，甚至整個美國變成了生態廢墟和人間地獄，也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惡托邦。

小說中的羅勃雷多社區乃至整個美國都處于環境危機中，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美國人，尤其是少數族裔美國人也都面臨嚴重的社會危機，他們成為環境危機的直接受害者。

3.社會非正義:環境非正義的根源

生態批評家利奧·馬克思(Marx，2000:62)指出:“如果想要找出解決當今環境危機的有效措施來，我們必須把環境危機放在一個更大的歷史、社會和文化語境中來考察。”馬克思的論述對我們具有重大的啟示意義:要想真正緩解和遏制環境危機，我們必須對環境危機產生的歷史、社會和文化語境進行考察，才能找到“病灶”并開出相應的“藥方”。

如果說巴特勒筆下的美國成為徹底的“惡托邦”，而以勞倫為代表的少數族裔美國人是環境危機和社會危機的犧牲品的話，那么造成這種現象的根源更多的是來自于種種社會非正義。巴特勒在《播種者的寓言》中把環境非正義與社會非正義并置起來，在一個宏大的歷史、社會和文化語境下，探究環境危機與性別歧視、環境危機與種族歧視的內在關聯，旨在揭示環境非正義與社會非正義現象之間的必然聯系并表達其對建構一個正義社會的政治訴求。

3.1 環境危機與性別歧視之間的內在關聯

自然環境與女性緊密相關，這是有史以來人類語言和文化的一個悠長傳統。女性生兒育女的生理特征與大自然孕育萬物的創造能力非常類似。我們常說的隱喻“大自然是我們的母親”，從肯定的視角看待了自然環境與女性的相似性，這個隱喻的意象在很大程度上賦予了自然環境對于人類的積極意義和崇高價值。

然而，隨著19世紀以來西方工業化和現代性進程的加快，作為母親的大自然承受了太多的災難:森林毀滅、水土流失、河海污染、氣候變暖……自然在強大的工業文明面前，變得格外脆弱和不堪一擊。自然已經被“征服”和被“駕馭”于現代物質欲望之下。作為“母親”的自然的形象是卑微的，也是“隱退”的。同樣，在男權制占主流的社會中，女性的形象是從屬于男性的“第二性”和“邊緣人”。她們沒有“自我”的歷史，更無“自我”的現在和將來。而美國少數族裔女性尤其黑人女性在實際意義上更是“缺席”和“不在場”的。

巴特勒在她的小說里深刻地表達了她對女性以及同為女性形象的自然被“邊緣化”和被“他者”化命運的關注與擔憂。在《播種者的寓言》中，她將自然與性別歧視并置在一個男權占主導地位的社會語境下，書寫女性和自然遭遇的非正義境遇。

小說中，扎赫拉的丈夫理查德是大型水務公司的工程師，同時擁有三個妻子。因為有錢，他留宿社區那些年輕漂亮、無家可歸的女孩，并讓她們生下孩子。理查德宣稱，他的上帝“希望男人成為家長、統治者和保護者，同時盡可能生很多的孩子”(Butler，1995:32)。實際上，當時很多中上層階級的有錢老板都像理查德一樣，“通過擁有更多的女人來證明自己的男權地位。而女孩一旦懷孕，可能會被厭倦和掃地出門”(Butler，1995:32)。小說中，可憐的女孩特雷西是被自己的親舅舅德里克強奸并致懷孕;更有甚者，艾麗和吉爾這對悲苦姐妹，其直接的壓迫者竟是她們的親生父親，這個禽獸父親居然逼自己的女兒賣淫為娼。在這里，黑人女性僅僅是男性的生育機器和私人財產，她們的真正性別和精神內涵被排除在社會語境之外，并消隱在男權的“主宰”之下。

小說中的黑人女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踐踏”的，互為隱喻的自然也難逃被蹂躪的厄運。小說中，羅勃雷多社區被人縱火燒成灰燼，南加利福尼亞地區乃至整個美國一片荒蕪……人對自然的統治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意象在這里得到了高度的重疊。自然以及小說中以扎赫拉為代表的美國黑人女性遭遇了種種非正義，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在男權制為主導的社會中，“緘默”的女性注定要在這場與男性的環境正義的對峙中失去話語權。

3.2 環境危機與種族壓迫之間的內在關聯

環境正義有兩個維度，它不僅包括“人對自然的正義”，還包括“以環境為中介的人際正義”(龍娟，2010:67)。換言之，環境非正義現象的產生，根本原因不僅僅是人對自然的肆意掠奪和破壞，更來自不公正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制度。所以不難理解，作為一個“創作動力來源于非裔美國人的過去歷史”(Govan，1986:79)，而且對非裔美國人處境有著深切關懷的作家，巴特勒在她的眾多作品里對環境危機與種族壓迫之間關系的歷史語境進行了認真的思考。在《播種者的寓言》里，巴特勒深刻揭露了美國少數族裔，尤其是非裔美國人遭遇環境危機的歷史根源。

小說中提到一種“債奴”，這種“債奴”過著非常悲慘的生活。按照巴柯拉(Butler，1995:291)的說法，他們“還不如奴隸，呼吸的是有毒的空氣，喝的是有毒的水，出門都沒安全保障”。而根據唐納總統修訂的法律，工人沒有最低工資保障，一旦簽約，意味著工人們已經開始虧欠老板的工資，他們不得擅自離職，否則，要么被老板抓住問刑，要么轉手被賣。但是不管哪種方式，這種“債奴”都被迫工作更長的時間卻只能得到比以前更少的收入。更糟糕的是“父債子還”的規定:父母一旦失去勞動能力，她們的孩子將被迫接任工作來還債。也就是說，一旦淪為“債奴”，這些少數族裔工人基本上陷入了世代為奴的怪圈(Butler，1995:259)。這種“債奴”在本質上非常類似19世紀美國蓄奴制廢除之前的“隸農”，兩者都沒有自由和身份。巴特勒把對“債奴”的描述置放在一個擁有電腦和太空實驗等現代化高科技手段的21世紀時代背景下，對讀者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心理沖擊。從19世紀到2024年，白人對美國黑人的種族歧視和壓迫有著極其相似的特性，“他們運用話語權力與制度規范，使這種專橫的范疇自然化和固定化”(王曉路，2013:862)。

實際上，在白人以社會優越階層自居的美國社會，美國的少數族裔尤其是非裔美國人常被視作劣等人種，這種畸形的社會價值觀導致了少數族裔美國人永遠只能位于權力金字塔的最下層，也永遠處于被奴役和服從的命運。白人把這種種族的優越感延伸到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去，進一步加深了對少數族裔的壓迫和剝削。小說中以唐納總統為首的上層白人階級對美國少數族裔的壓迫和剝削滲入美國經濟和政治的方方面面。勞倫和她的“地球種子”社區伙伴一路北上逃難的經歷也見證了白人對于少數族裔美國人的權力駕馭。勞倫所在的少數族裔社區遍地都是腐爛的垃圾和火災后成堆的尸體，貧窮的居民只能流落街頭，和沿途的野狗搶食為生(Butler，1995:221);而在奧利瓦這一座由白人統治“公司制城市”，高級完善的安保措施把窮人拒之門外，脫鹽廠提供足夠的凈水，白人們在大學里接受著高等教育，而身為黑人的美國少數族裔甚至不能獲得在這里工作的機會。(Butler，1995:110)在這里，以唐納總統為首的白人強權主義對于法律機器的操縱加重了對美國少數族裔的壓迫，少數族裔美國人在這場與白人的生存權利和環境正義的角逐中徹底喪失了話語權。

美國生態學家布克欽(Bookchin，1990:47)認為:“生態問題根源于社會問題。”美國國會議員約翰·劉易斯(Lewis，1994:xxi)也一針見血地指出:“當前的制度給中等收入和高收入階層的白人提供了更多的利益和更好的保護，卻把代價轉嫁給了窮人和有色人種。”以唐納總統為首的白人上層統治階級以法律制度的形式保障白人們享受自然環境的權利和好處，卻讓蓄奴制以來失去話語權的美國少數族裔，尤其非裔美國人承受更多的環境危害，這本身就是不合理、不公正的環境非正義現象。

4.環境正義的書寫

作為一部優秀的科幻小說，《播種者的寓言》表達了作者熱愛自然和伸張環境正義的價值訴求。巴特勒在張揚環境正義的主題時運用了很多藝術技巧，以外在的語言形式來揭示內涵。在《播種者的寓言》中，她通過靈活運用新奴隸敘述體裁，巧妙應用“勸導式”敘述模式與精心設計隱喻的寫作技巧，實現了對環境正義主題的高度風格化的表達。

4.1 靈活運用新奴隸敘述體裁

奴隸敘述是非裔美國文學的重要源泉。指的是1865年前的“有關黑人被奴役的書面或口頭證言”(林元富，2011:153)。20世紀60年代以來，大批非裔美國作家使用這種文學體裁，對蓄奴史、黑人文化和身份等問題進行探索，并寫出大量的“新奴隸敘述”作品。20世紀末，阿什拉夫·拉什迪首次將該類作品定義為“現代或者當代那些以描繪新世界蓄奴制經歷及其影響為主的虛構作品”，認為該文類“將蓄奴制當作一種具有深遠文化涵義和揮之不去的社會影響的歷史現象加以再現”(Rushdy，1997:533)。此后，拉什迪進一步明確提出該文類“套用南北戰爭之前的奴隸敘述的形式、文本慣例和第一人稱敘述”(Rushdy，1999:3)。巴特勒在《播種者的寓言》中靈活運用了新奴隸敘述體裁，再次印證了蓄奴制給美國社會和文化打上的種族歧視的深深烙印。

在《播種者的寓言》中，主人公勞倫以第一人稱“我”的日記自述形式展開了她歷時三年的生活經歷。生存環境的惡化、白人統治者的兇殘迫使大量的美國少數族裔，尤其黑人“債奴”北上逃亡。這些和“奴隸敘述”里如出一轍的逃亡情節提醒著人們種族壓迫和族際非正義現象仍然存在。《播種者的寓言》還整合了“識字-身份-自由”和“家庭-身份-自由”(Beaulieu，1999:7)這兩種典型的奴隸敘述結構。主人公勞倫是個精干而又獨立的當代黑人知識女性。這個童年幸福美好、姐弟們親密無間、父母彼此尊重并深愛的女孩對家庭有著深深的依戀。作為黑人女性，勞倫不愿意“像21世紀的奴隸那樣”(Butler，1995:151)失去自己的身份。因為害怕“孩子會阻礙自己去北方尋求自由和建立‘地球種子’社區”(Butler，1995:182)，勞倫遲遲不肯和男友科蒂斯成婚。勞倫陷入黑人女性獨有的生存悖論。一方面，她在逃難途中女扮男裝，一直與男權制以及自己女性的身份相抗爭;另一方面，女性的天性又使她動了不少惻隱與憐憫之心，沿途她陸續幫助和收留了不少可憐的女孩。

在《播種者的寓言》中，非裔美國人的讀寫能力呈現逐年下降的趨勢，主要原因是社會經濟和政治體系的崩潰造成了地區教育體系的瓦解。勞倫在繼母創辦的學校里盡心教社區的孩子識字;在逃亡的路上，她也用她的關于“地球種子”的格言詩來幫助她們識字，以保證她們都能受到基本的讀寫能力的教育。作為一名黑人知識女性，她清楚地知道黑人不會讀寫，意味著他們無法獲得一份體面的工作，也無法獲得更多的社會信息來參與國家的經濟建設和政治進程，意味著他們社會地位的失去和作為公民的權力的喪失，更意味著在一個白人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黑人沒法擺脫以唐納總統為代表的環境種族主義者的生態壓迫。最終，勞倫和14個逃難伙伴在北加利福尼亞定居下來并著手建設“地球種子”社區，所有的人暫時遠離種族壓迫，獲得了自由。巴特勒在小說中對新奴隸敘述體裁的靈活運用，在很大程度上凸顯了種族歧視及其衍生的族際非正義現象與環境非正義的關聯。

4.2 巧妙應用勸導式敘述模式

“勸導式”敘述模式是美國環境文學作品常用的一種表現技巧。(龍娟，2010:194)作為關注美國少數族裔尤其是非裔美國人的生存環境的巴特勒也不例外，在《播種者的寓言》中，她巧妙地應用了“勸導式”敘述模式。

首先，主人公勞倫的每篇日記開篇都附有一首簡短的格言詩。這些格言詩有些是從圣經里直接摘抄下來，有些是勞倫自己的感悟。勞倫把她的格言詩與同行的“地球種子”社區伙伴分享，竭力傳遞和傳播她的“地球種子”的思想。勞倫在格言詩中深深地融入了她的“地球種子”的思想。正因為如此，“上帝的名字叫‘思變’”這句格言在小說中反復出現。作為一個浸信會牧師的女兒，勞倫可以說是基督教的叛逆者。她懷疑父親的宗教，決心北上建立自己的社區，并重新命名自己的宗教儀式為“地球種子”，這和正統的基督教義是完全相違背的。《圣經》(2004:125)中規定了基督教的信條:上帝是唯一的，除了上帝，教民不可以有別的神。而在經歷了嚴重環境危機后的美國少數族裔普遍對信奉上帝的基督教義表達了自己的質疑，飽受生活滄桑的艾麗甚至斷言，“宗教(基督教)是狗屎，要么它是假的，要么就是瘋子”(Butler，1995:21)。勞倫極力通過格言詩勸導人們接受她的“地球種子”思想。這種勸導式的格言詩促進了人們從思想上對“環境非正義”的理性感悟。

其次，《播種者的寓言》以第一人稱“我”的日記敘事形式展開。作為一個“可靠的敘述者”，勞倫像導游一樣帶領讀者經歷羅勃雷多社區、南加利福尼亞以及沿途地區的“人間地獄”場景。通過日記，巴特勒將美國自然環境被美國人破壞殆盡的狀況呈現在讀者面前，讓其感受到環境危機肆虐的可怕性。這種“勸導”式的敘事模式，不僅讓讀者身臨其境地感受到環境惡化帶來的滿目瘡痍，更讓讀者清醒地意識到了“當代”科技文明中蘊含的毀滅性和美國白人對于少數族裔的環境非正義。

4.3 精心設計隱喻

在《播種者的寓言》中，作家精心設計了不少隱喻，賦予外部事物、環境和人物行為以象征意義。小說中多次提到了一種吸毒者服用的“焦酚”類化合物，以及人們持有的各類槍支等等。實際上，隨著19世紀工業文明的到來，槍支成了人類征服自然的工具，而焦酚類化合物更是人類征服自然的產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焦酚”和槍支都是現代文明的表征。人類對“焦酚”類化合物和槍支的濫用象征著人性的淪喪和人類文明對自然的惡意侵蝕與破壞。此外，小說中的“債奴”埃默里在丈夫病死后，她的兩個兒子被白人老板兇狠地搶走并賣掉。(Butler，1995:259)白人老板的兇殘和黑人的不幸在這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巴特勒借用“當代債奴”和19世紀美國“隸農”處境的對比，意在凸顯“當代”美國少數族裔處境的惡化與社會非正義之間的聯系。以埃默里為代表的黑人女性面臨的種種悲慘境遇實際上象征著美國環境種族主義者對所有少數族裔美國人持續的壓迫，而她們竭力建立的“地球種子”社區也在很大程度上象征著一個可持續發展的生態社會。在這個社會，所有人自給自足、定居農耕，過著自由、平等、獨立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的題目本身也是一種隱喻。《播種者的寓言》出自《圣經》的《路加福音》8:4(2004:118)，原義是耶穌用的一個比喻，以說明播撒在不同地方的種子最后有著不同的歸宿。巴特勒在這里寓指勞倫和她的社區伙伴們信奉的“地球種子”思想最終會被善良正義的人們通過“地球種子”社區廣為傳播，建立一個和諧的環境正義的社會。

5.結語

《播種者的寓言》為我們構想了一幅生態浩劫下美國人毫無物質與精神傍依的恐怖圖景。小說的結尾是開放式的，我們無從知道巴特勒構建的“地球種子”社區模式成功與否，但是這種愿景反映了美國少數族裔對建立一個正義社會的訴求。正如美國生態學家唐納德·沃斯特(Worster，1994:270)所說:“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全球性生態危機，起因不在生態系統本身，而在于我們的文化系統。”巴特勒用她的文字引導我們從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角度來看待環境問題，引發了我們對當今社會問題的反思:自然環境不應再是“缺失”的“他者”，而是與人類同呼吸和共命運的“生命共同體”，人們在普及環境保護意識的同時，更應該消除社會非正義行為，追求環境正義。只有這樣，人與自然才能和諧共生。從這一層面來說，《播種者的寓言》不僅是一部環境危機的寓言，更是一部生態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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