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元

Cosplay也算得上一個新詞匯了。但它的表現,卻未必不是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景象。這種用服裝、飾品、道具以及化妝來扮演人物、尤其是動漫游戲角色的娛樂方式,可以輕易上溯到很遠的古代生活中;但如果要現在新潮的“Cosplayer”承認,他們不過是在模仿一種很古老的文化傳統,恐怕他們是不會相信也不愿意答應的。
悠久的人類歷史之中,類似Cosplay的活動常出現在演繹故事的活動之中,因為如果敘事,人物的服裝與性格就需要特別塑造,這也是Cosplay的本體;所以古今常見的各類戲劇表演,幾乎可以囊括Cosplay所有的內容——甚至說戲劇是Cosplay的鼻祖都欠妥當,而應該說Cosplay只是戲劇的一個科目而已。比如演繹《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那群活躍于公元前8世紀的游吟詩人們,就常扮演著詩中角色,那便是中世紀的Cosplay了。再早的Cos行為,還可以在各種鬼神宗教儀式中找到,那些巫覡、神婆抑或跳大神的薩滿,打扮成神鬼模樣,還自稱是下凡的金剛、菩薩或者一切神靈,這都可以被視為敬業的Cosplay了。“及時雨”宋江被黃文炳捉住以后,戴宗讓他裝瘋,結果公堂之上宋押司演了一出瘋戲:
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里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后!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余斤,殺你這般鳥!”
與其說是發瘋,倒不如說這是宋江Cos神婆的一次表演,但是他是被裝在糞筐里抬來的,比之專業的神婆裝束差了不少,效果也大打折扣。
不過鑒于圖像文獻的保存與流傳,中古以前的絕大多數Cosplay成果已無從考證,我們雖然知道老夫子在禮崩樂壞的時候還戴章甫之冠,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有武冠金鉤,卻不能睹其真相,只有云岡石窟依照北魏開國道武帝形象雕刻的第20窟的露天大佛,與龍門石窟奉先寺里傳說描摹武則天形象的盧舍那大佛,稍微能窺測中古時期拓跋圭與武曌平日里的自扮宗教偶像的情景。
這一切似乎一直要到西方傳教士攜帶著西洋什物大量涌來東方,情況才有所改觀。比如18世紀全球的影像技術革新,讓遠在東方的清宮里,體會到許多域外“淫巧奇技”并非一無是處。東傳而來的照相機之前,已有如郎世寧一批的宮廷西洋畫師深入禁苑之中,他們不僅親自創作西洋透視畫,還影響了中國的畫師的繪畫風格。且不說這些西洋畫技是如何通過層層阻礙來到中土、被保守的清廷所接受,但就全新的影像革命給清宮生活也帶來了不少有趣的變化,比如說,今天看到的清宮圖像文獻中,不再是像前朝那樣呆板一致的帝妃肖像畫,而變得生動不少。
據說明太祖朱元璋(1328-1398)傳世16張肖像畫,但角度姿勢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臉上麻子越往后越省略,這顯然不能滿足人類性本愛自拍的欲望。清宮里就有位赫赫有名的帝王,為后人展示了他超前的Cosplay時尚,那就是清世宗雍正——如今穿越小說中頂頂有名的人物“四爺”。雖然他的皇帝兒子乾隆留下更多的行樂圖,但是他自己的肖像畫的內容卻遠比其子豐富。比如作為馬背上的尚武民族,騎射一直是滿族人賴以驕傲的傳統。不過入關定鼎大半個世紀,溫柔鄉里的滿洲貴族似乎快要淡忘這項看家本領。但雍正皇帝卻有多幅戎裝畫像存世,向世人展示著屬于女真貴族的光榮。盡管沒有任何的記載表明雍正弓馬、格斗的功夫如何,但從畫像上看來,絕非其后代之清末諸帝那么身體羸弱不堪大用。
雍正為了鼓勵天下勸課農桑,實行過許多積極的農業政策,比如實行“攤丁入畝”的賦役制度,鼓勵墾荒,興修水利,還命弟兄中唯一支持他的“阿十三”怡親王允祥親自在京畿等地開展營田水利;為了在Cosplay上跟進,雍正還讓畫師為他留下了一套《雍正耕織圖》。每幅畫中,都有雍正本人參與農活勞動身影,畫上并有雍正的親筆題詩及“雍親王寶”和“破塵居士”兩方印章。據考這當為雍正未登基時所作;該圖冊深藏故宮紫禁城武英殿,近三百年從未公開展示。當然,耕織圖是中國歷代帝王勸民勤農的常用形式,其父康熙便極重農耕,也曾為之繪制《御制耕織圖》,并親筆作序題詩。據說雍親王“四爺”善于揣摩父皇的心意,為投父皇所好,特命宮廷畫師精心繪制一套《耕織圖》進獻給父王,自然惹得老人家龍顏大悅,對雍親王平添不少好感,這個推測應該是完全成立的。
不過,“四爺”Cosplay最生動的,是《雍正行樂圖》里的內容,因為雍正在里面化身各種身份,或為漢族文人雅士或是北方游牧裝束,或是神話宗教人物,讓人應接不暇。比如雍正的隱士、詩人扮相——據清祖制所定,滿人不能穿漢服,則君主本人就有抗令之嫌,不過他扮的“賞花時”和“孤舟蓑笠翁”意態,還都有些意思。再者,便是喇嘛像與洋裝像,最為引人注目了;作為18世紀前葉的東方君主,雍正這幾身打扮,是頗有些世界時尚的眼光的。梁啟超曾經說過,雍正奪取政權以后,一改晚年康熙及奪位對手胤禩、胤禟親近西方傳教士的做法,開始重新禮敬西藏法王,中央設立駐藏大臣衙門也是雍正此舉的效果。在成功拓邊設番的同時,也“因頑固迷信之積累,卒成固步自封”,最后導致晚清的一發不可收拾。此言雖然看似有理,但見過雍正西番法王裝束與西洋巴洛克假發并存的行樂圖冊,似乎看不出親近藏僧的雍正,對西方傳教士有什么樣的偏見。在康熙平定三藩時行事曖昧的西藏諸教派領袖面前,一百多年后才來騷擾海疆的西洋人,顯然還沒有到需要雍正“多封眾建”的必要,這也是梁任公以后人想其當然的地方;反而,行樂圖冊中倒可以看出,這位承接康乾盛世的君主,對各種信仰文化的兼采并重的眼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