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申窯這把火還能燒多久?
申窯,一度成為上海文化人和陶瓷愛好者茶余飯后的談資,但在一番喧騰過后似乎陷入了沉寂。有朋友問羅敬頻:在上海產業轉型、創新發展的歷史大革局中,有沒有必要再搞一個可能產生環境污染的陶瓷產業?
羅敬頻這樣回答:這其實不是一個單純的產業問題,而是創新的問題。上海確實沒有必要搞大規模的陶瓷產業,這個地方本來就缺少陶瓷材料。但作為藝術創新,卻很有必要。
十多年前申窯初建,羅敬頻與俞曉夫、黃阿忠、馬小娟、石禪等畫家簽約,再從景德鎮請來富有經驗的窯工制作瓷坯。每個器型都是羅敬頻與畫家一起設計,從傳統器型蟬蛻而出,現代感很強。這里的瓶或碗無論多么龐大,都由手工拉坯而成,拒絕工業化的灌漿胎,從而保證畫家擁用很踏實的手工感。釉面處理也以釉中彩、釉下彩居多,極少釉上彩。
玩過陶藝的人都知道,燒窯最終靠的是“上帝之手”,在高達1300度的氣氛中,器型的完整、釉料的流淌與還原是最不確定的。但這就是這種不確定性,構成了陶藝的魅力,對藝術家形成難以抵擋的誘惑,也對申窯形成一次次挑戰。
最終,申窯獲得了成功。這個成功包括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在藝術創新上,簽約畫家創作出一大批具有現代審美理想的陶藝作品,使油畫國畫的表現技法在陶藝上獲得全新效果。第二層面在文化影響力上,申窯的作品一面世即令中國陶藝界耳目一新,連景德鎮的藝術家也從中獲得諸多啟發。然后,申窯連續多年參加上海藝博會,成為人們爭睹的亮點。后來還大舉進入南京東路的上海陶瓷博覽中心五樓,也為中外愛陶人士所稱譽。
上海有許多陶瓷愛好者,申窯地處偏遠,但沒有阻擋他們的腳步,每當節慶長假,就會有許多人一頭扎在申窯的工作室里,一玩就是兩三天,待自己畫的瓶子盤子出窯時,便是一片驚喜的歡呼。特別是青少年們,在這里真切地認識了陶藝創作的過程,感覺了中國作為陶瓷母國的榮耀。2005年,羅敬頻策劃主辦了面向青少年的中法兩國陶藝交流活動,為此法國政府授予他“法蘭西共和國榮譽勛章/中法文化交流年特別獎”,并邀請他赴法國舉辦申窯作品展,將上海的當代陶藝推向世界。
這一切都呈現出良好的走勢,羅敬頻春風得意馬蹄疾,順勢將申窯的影響力推向北京,在雍和宮西側的書院胡同18號一個四合院里建立“申窯北京”,將當代陶藝與傳統的沉香、書畫、竹雕及紫砂等組合呈現給中外文化人士與游客,使這個不算太大的地方成了介紹中國文化的窗口。
然而記者了解到,申窯與簽約藝術家的合作似乎陷入了停頓,這是為什么?
羅敬頻輕輕嘆了一口氣:“這幾年中國藝術市場行情的持續看漲,畫家的身價也在水漲船高,而一件陶藝的價格與繪畫作品的走勢不能同步,這里面有一個‘剪刀差你明白嗎。畫家在畫布上、宣紙上畫畫早就熟門熟路,買家也更能接受。而在瓷器上畫畫有種種不確定因素,協議雙方都不能百分百地把握,風險要共同承擔。我認為這是公平的。但畫家這塊的成本提高后,陶藝作品的定價就遇到了難題,最終與簽約畫家的合作陷入了兩難之境。當然,我們還是朋友,他們最好的作品還是留在申窯,有人愿意出高價收購,我一件也不賣,這是歷史的記錄。”
前不久羅敬頻還從藏友手里回購了一件畫家的陶瓷作品,代價遠高于數年前的售價。
單色釉給土豪上了一課
與藝術家的合作中斷后,申窯如何薪盡火傳?歸絢爛于平淡,羅敬頻想到了單色釉。
單色釉也稱一色釉、純色釉或一道釉。由于瓷釉內含不同化學成分,瓷器燒成后就呈現出不同的單一色澤,有青釉、紅釉、黃釉、黑釉、綠釉、藍釉和白釉等。中國瓷器的釉彩始于單色釉,而單色釉又與我國古代道家所推崇的“道法自然”的思想有關。
在我國宋代,單色釉瓷器進入了蓬勃發展時期。特別是到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單色釉瓷器的發展達到了鼎盛期。單色釉瓷器胎體優雅、流暢,釉色純正、明快,有些單色釉瓷器經過高溫窯變,釉水自然流淌或變色,呈現類似抽象畫的效果,在光照下更是精美無比。申窯能做到這些效果嗎?
羅敬頻開窯試燒就吃足了苦頭。不同顏色釉料的呈色劑是不一樣的,對溫度與時間的要求也不一樣,上下相差幾十度,或者窯室還原時氣氛不對,都可能導致窯變不到位,顏色呈現不盡如人意。尤其是一件看似完整無缺的瓷器,留下一個縮釉點,白璧留瑕,前功盡棄。
經過一番痛苦的磨難,申窯燒出多批單色釉瓷器,有青釉、紅釉、黃釉、黑釉、綠釉、藍釉和白釉等。在器型上也有突破,吸收了一些當代雕塑的元素和日本陶瓷的語言,但整體上保持了中國的風格與精神。
羅敬頻對記者說:“單色釉瓷器可不簡單啊,因為沒有彩繪的掩飾,純粹依靠釉色來引人注目,為人寶愛,所以對瓷器整體美感提出了更高要求。比如燒制時就需要特別留意釉面質量和光澤質感。燒制工藝水平對美感表現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這么說,燒制單色釉的工藝難易度比彩釉高得多。清三代的瓷器算是一個高峰吧,但多半是以彩釉取勝,單色釉要到了雍正一朝,在前朝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才算真正成熟。”
羅敬頻還認為,從中國陶瓷發展歷程看,單色釉是對彩瓷的趣味修正,更是品位提高,單色釉瓷器不浮、不囂、不靡、不媚,與彩釉瓷器相比,渾然天成,素雅淡凈,是公認的陶瓷制品中的“大家閨秀”。羅敬頻說:“清朝皇帝入主中原之初,游牧民族的習性未減,崇尚大紅大綠,于是五彩、粉彩、青花釉里紅等大行其道。玩到一定階段,接觸到中國士大夫階層了,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土豪,開始從宋代、明代瓷器中尋找樣本,于是積極地燒造單色釉。這其實就是審美要求的提升。”
今年春節前,申窯在上海曹安路新澤源藝術中心新址舉辦了一個題為“人文與自然”的單色釉精品瓷器展,展品雖然只有三十余件,但摸過來參觀的陶瓷愛好者倒不少,這也給了羅敬頻莫大的慰藉與鼓勵。
郎窯紅叫羅敬頻吃足苦頭
最近一次大動作,讓羅敬頻嘗到了更大的苦頭,那就是試燒郎窯紅。endprint
據雍正十三年《陶成紀事》記載,景德鎮窯場共有57種花式釉,其中40多種為單色釉,著名的釉色如郎紅,是當時的督造官郎廷極在模仿明宣德“祭紅”的基礎上所創燒的,經窯燒后釉色鮮紫,酷似牛血,所以法國藏家稱之為牛血紅。
玩陶瓷的人都知道,朗窯紅為我國名貴紅釉之一,18世紀始產于清朝,由督窯官郎廷極所督燒而成,故稱“郎窯紅”。其實,紅釉初創于明代,尤以永樂紅釉最為名貴,但到了清代又有很大發展。特別是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國力強盛,帶動了制瓷業的快速發展,皇帝對單色釉、特別是喜氣富貴的紅釉情有獨鐘,凡明代已有的品種都要燒造,而且下旨大要有所創新。郎紅釉是以銅為著色劑,在1300度高溫中燒成。由于對燒成的氣氛、溫度要求很嚴,燒制一件成功的產品非常困難,故而有民諺說:“若要窮,燒郎紅。”
申窯的郎窯紅一開始是小規模試制,成功率極低,不到百分之十,但這足夠讓羅敬頻欣喜若狂了,請來朋友看,也嘖嘖稱奇。不久一位客戶來訂燒600只郎窯紅杯子,寓意“一輩子”,是作為女兒出嫁的禮品饋贈親友的,提出的要求只有兩條,一是必須在一個月內交貨,二是每只杯子里里外外都不能有開片。羅敬頻向自己窯里的師傅一打聽,師傅們跟他說:“郎窯紅的工藝特征是器物外面可以沒有開片,但因為胎與釉的膨脹系數不同,里面肯定會有開片,故宮里的官窯器也都這樣,沒有開片的郎窯紅史上沒有!”
羅敬頻帶著疑問來到景德鎮,一圈打聽下來,沒有一家作坊敢接這批單子,即使出到2000元一只也沒人接,因為他們根本就燒不出里外都沒有開片的郎窯紅。困難當前,羅敬頻沒有退路,他與師傅們經過十幾次試燒,第一批終于出窯了,成功率有所提高。但申窯一家來不及燒,最后他四下景德鎮,終于感動了一家敢冒風險的作坊,接下一部分單子,按客戶要求圓滿出貨。今年春節前,當這批600只完美無瑕的郎窯紅杯子送到客戶手里時,對方高興得合不攏嘴:“小羅,這是你給我女兒送出的最有意義的彩頭啊,也是給大上海獻上的一份厚禮!”
當記者問過下一步的打算時,羅敬頻興奮地表示:“燒柴窯!郎窯紅試燒成功,窯變釉的工藝密碼也被我們成功破解,器型方面也有所突破,申窯的作品正在與國際當代陶藝對接,這些都大大激發了我的雄心。”
在上海江橋鎮政府的扶持下,接下來羅敬頻準備在一塊25畝的土地上開辟申窯新廠房,并投巨資建一個排放標準接近歐盟標準的柴窯。如今中國真正的柴窯已成了文物保護單位、文化遺產,還在燒的更少。柴窯燒出來的瓷器,歷來是最高品位的代名詞。按羅敬頻的解釋,真正的柴窯不光是以松枝為燃料,而且一定要燒火力最猛的馬尾松,每件瓷器一定要配一個匣缽,否則牛皮吹得再大也只能說是“柴燒”而非“柴窯”。
“申窯的柴窯就要追求那種完美無瑕、古雅圓潤的感覺,實現中國陶瓷的偉大復興!”羅敬頻一臉使命感地強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