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的版納

馬原

姑娘寨里，有一個叫周軍的版納本地人。

地球人都知道西雙版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

我懷疑的是他們知道的那個版納是否確鑿。圣埃克絮佩里借他聞名遐邇的小王子之口告知世人：眼睛是看不清本質的。假設小王子的話不錯，那么地球人所知道的那個版納的本質又是什么呢？我相信地球人中，少有人會為如此愚蠢的問題費神，因為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這個蠢問題毫無意義，當然也毫無價值。

也不一定。少有人，也還是有人。再蠢的問題，也還是有更蠢的人會發問。正是這些不識時務的蠢人，推動人類向著本質世界靠近。所以，版納出了個蠢人周軍，所以，周軍讓地球人知道的那個秘地版納離它的本質又近了一歩。那個確鑿的西雙版納。

畫家是這個世界的智者，也如音樂家或詩人。他只借助自己的一雙慧眼，就便捷地把握了這個世界的本質。生于版納，讓周軍天然就與這片神奇的山川有著某種秘不可宣的淵源，版納的密碼最初就深埋在他的心里。所以，天降大任于斯，周軍來到世界之初，便是帶著使命的。他是維基解密的版納使者，身負揭密版納的歷史重任，他為著給世人還原本質的終極目標而來，可謂任重道遠。周軍是版納的智者。

周軍同時也是版納的引領者。我曾經在另一篇文字中提到的虞凡丁與虛度二位，都是受了周軍的引領，來到南糯山的。周軍自己也已經成為姑娘寨的村民。能夠成為姑娘寨的一員，是我們幾個人莫大的榮耀，其意義絕不亞于成為共和國公民。我們能擁有這份榮耀，周軍居功至偉。吃水不忘挖井人，每次下山去景洪，周軍的畫室都是必經之地。但凡有外地朋友來探訪，我總會帶朋友去畫室勾留許久，與朋友分享這份版納獨有的智慧。

都知道版納是地球上生物多樣性的樣版，是天然的動植物王國。萬物有靈，眾生平等，原本就是天地宇宙的尋常秩序，是這個世界的真諦。我們在周軍畫作里發見的正是這樣的圖景，各種鳥獸簇擁在人類的周遭，同樣簇擁著生靈的草木花卉，更以三倍的繁茂，展示其無窮無盡的活力，展開絢麗多彩的生命圖畫。此情此景原是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不知何時，卻已經被自以為是世界主宰的人類所遺失并遺忘，成為人間的希罕，甚至成為人類對天堂的想象。周軍的版納忽然就有了天堂的意味，異乎尋常，卻又自然天成。他從回到本原的質樸出發，卻在不經意間躍上了理想之地。不可謂不神奇！

生命與活力的絢彩，并非只是抽象的心理圖景，它在周軍筆下是如此具象，又如此眩目。許多畫家同行都欽羨他的好運道，因為沒有誰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地；而只有出生在如版納這樣神奇土地上的畫家，才會有如此豐富的色彩感受力，有如此豐饒陽光的哺育和滋養的幸運。周軍太過幸運了，以至于忽略了該有的節制，讓他的版納的色彩有了些許泛濫的嫌疑。是的，我經常會在他的世界里迷失，分不清誰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是人，還是那些喧賓奪主的動物或者植物？實在是周軍的版納太滿太擁堵了，蔥籠的萬物令人目不睱接，而我們人類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角色而已。

哎，周軍的版納，讓我說什么好呢？

作者系當代知名作家，著有《岡底斯的誘惑》、《西海的無帆船》、《虛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