郄丙亮
(安順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安順561000)
關于葉適詩學思想的主導傾向,學界有以下三種意見:一是葉適推崇 “四靈”、“尊唐崇律”[1];二是葉適主張取徑晚唐,進而 “臻乎開元、元和之上”、“參雅頌、軼風騷”,找到向上一路[2]186;三是葉適推崇陶淵明和韋應物等人的沖淡自然、意境高遠[3]。第一種意見認為葉適將道德價值與審美價值分開,實際上肯定了審美獨立于道德之外的價值;后兩種意見實際上認為,葉適詩學兼重審美價值與道德價值。學界的研究雖然不斷趨向科學化,但給人的總體印象莫衷一是,甚至相互矛盾。其中的主要原因是,研究者對其事功治道統緒于詩學思想的影響重視不足。葉適詩學思想的事功統緒性,即 “《詩》統”,從屬于其 “治統”,與程朱 “道統”詩學截然不同。
葉適是永嘉事功學派的集大成者,這是劉氏 “大儒”之論的內涵。在注重詩歌創作的道德價值方面,葉適的詩學思想與程朱理學有相似之處。但葉適的事功學與程朱理學的道德價值,卻屬于不同的 “道”統體系。前者是事功學派的 “治道”統序,后者是宋代理學家的 “道統”譜系。要討論葉適詩學的主導傾向,首先要弄清葉適 “治統”與程朱 “道統”的區別。
葉適的 “治道”,即 “唐虞三代之道”或曰 “周道”,排除曾參、子思、孟子的心性學說后,包括先秦傳統儒家的 “治統”和孔子在內的 “學統”。孔子所傳 《六經》體系只是 “學統”,而不是 “治統”本身[4]176-189,正如何俊所說:“《六經》本身不是道,不是儒家的精神本身,而只是述道,是對儒家精神的記載,真正的道、真正的儒家精神乃是三代之治?!保?]258因此,葉適心中的 “道統”是經世致用、經理世務的三代 “治道”統序,即 “治統”。這個 “治統”就是傳統儒家堯、舜、禹、文、武、周公的三代 “治統”,孔子所傳 《六經》的 “學統”只是傳述 “治道”的文字形式。葉適反對程朱等獨得 “道”之真傳,其事功之學就包括三代 “道統”和孔子 “學統”,排除程朱心性之說,則 “道”有 “所共由之途”。由此看來,葉適的事功治道體系不是對程朱理學的簡單否定,而是對其排他性心性學說在傳統儒學性理基礎上的揚棄。葉適事功 “治統”發揚程朱理學 “道統”中從堯到周公具有實際世務經理性質的圣人事業,拋棄了子思、孟子等人空疏迂腐的心性趨向。程朱理學道統中并非沒有經世致用的因素,但朱熹等理學家的理論邏輯謹守從繁瑣細密的正心功夫到外部事功的嚴格順序,在實際的政治運作中顯得力不從心。葉適 “治道”統緒繼承并突出強調了程朱道統中的經世致用因素,是從主流理學中推出的更有實用價值的學術新義[6]67。簡言之,葉適的事功治道統緒,是對程朱道統譜系的糾偏補弊。
受學術上糾偏思路的影響,在詩學思想上,葉適也對理學家獨得道之真傳的狹隘給予了糾正。他推崇孔門 “因物以講德,指意不在物”,因此認為杜甫 “穿花蛺蝶點水蜻蜓”與程頤 “云淡風輕榜花隨柳”皆體現了悟道之趣。將程朱之 “道”中的心性排除后,看到的是程門與杜甫等傳統儒家 “學統”一樣的悟道旨趣。理學家在詩歌中重道德而輕審美,葉適認為程頤與杜甫的詩歌都有悟道之趣,在與理學家求得道之 “共由之途”的同時,對詩歌的審美價值也提出了要求,這一點在他的 《習學記言序目》中有集中的闡述,他以 “《詩》統”來統一古體詩與近體詩的價值標準,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葉適詩學思想的主導傾向。
葉適晚年隱居水心村后,其事功 “治道”思想走向成熟,開始建構 “治統”體系,其詩學思想也上升為 “《詩》統”。在 《習學記言序目》中,葉適將 “古詩”視為反映“治道”的雅正之體。他說:“孟子言 ‘王者之跡熄而 《詩》亡,《詩》亡然后 《春秋》作’?!豢鬃訒r人已不能作詩,其后別為逐臣憂憤之詞,其體變壞;蓋王道行而后王跡著,王政廢而后王跡熄,詩之廢興,非小故也。自是詩絕不繼數百年?!保?]700可見,“古詩”是周代的 《詩》集及其具體詩作。它代表了 “王道” “王政”之 “跡”,即三代“治統”的詩學呈現,是代表三代 “治道”的雅正之體。但“古詩”亡后,《春秋》出現,后人 “已不能作 《詩》”,屈原憤激怨望的辭賦有失雅正,完全合乎三代 “治統”的詩歌已不可再現。因此,葉適反對時人兼通 “古詩”與 “后世詩”,他說:“人或自謂知古詩,而不能知后世詩,或自謂知后世詩,而不能知古詩,及其皆知,而辭之所至皆不類,則非也”[8]701。所以葉適認為,詩歌應以 “《詩》統”為標準,將 “古詩”之意貫穿于 “后世詩”的古體與近體之中。在 《習學記言序目》中提到 “《詩》意”“辭意”“古人意”“古人之統”,其實就是 “《詩》統”的不同表述形式。在對周 《詩》之后的 “后世詩”的提倡中,凸顯了道德價值與審美價值兼重的詩學主導傾向。
葉適詩學思想的主導傾向表現在對 “漢魏以來”詩歌,包括建安至南朝古近體過渡階段的詩歌,以及對 “唐詩”的評價中。但葉適認為學習這一時期詩歌,既可以“涵濡道德,發抒心術之所存,與古詩庶幾”;又可以 “抑揚文義,鋪寫物象之所有,為近詩繩準。”[9]700“漢魏以來”詩歌既有為理學家需要的 “古詩”的道德心術,又有詩人“抑揚文義”需要的近體 “物象”鋪寫。前者是宋代理學思潮對詩學的自然滲透,是 “可與學者共由”的道德價值;后者是詩學領域審美價值的必然要求,也是葉適對理學家重道輕文傾向的糾偏補弊。對 “漢魏以來”詩歌的提倡,體現的是葉適 “治道”統緒下 “《詩》統”觀念對道德價值與審美價值的兼重。為此,他推崇呂祖謙 《呂氏文鑒》“上接古詩,差不相異,可與學者共由”的選詩標準,“而從之者少”正顯示了兼重審美價值的詩學觀念與當時理學家偏重道德價值的巨大差異。
葉適學術是對程朱理學的救偏補弊,在詩學思想領域也是如此。在宋代理學家詩學總體上 “志道忘藝”的趨勢下,對詩歌審美價值的忽視成為普遍現象。因此,葉適詩學道德與審美價值的兼重,不僅表現在對 “漢魏以來”詩歌的總體評價中,而且表現在對建安至南朝古、近體過渡詩歌的具體評價中:“張衡 《四愁》雖在蘇李后,得古人意則過之。建安至晉高遠,宋齊麗密,梁陳稍放靡,大抵辭意未盡。唐變為近體,雖白居易、元稹以多為能,觀其自論敘,亦未失 《詩》意,而韓愈盡廢之,至有 ‘亂雜蟬噪’之譏。此語未經昔人評量,或以為是,而叫呼怒罵之態,濫溢而不可御,所以后世詩去古益遠,雖如韓愈所謂‘亂雜蟬噪’者尚不能到,況欲求風雅之萬一乎!”[10]701“張衡 《四愁》”“建安至晉”“宋齊”“梁陳”正是前述 “漢魏以來”的詩歌,所謂張衡 《四愁》所得 “古人意”正是古詩的道德心術,而建安至南朝趨向 “麗密”“放靡”,重視魏晉文的自覺帶來的詩歌本位意識的不斷加強,葉適稱之為 “辭意”?!肮湃艘狻迸c “辭意”即是 “《詩》意”,是近體形成以前詩歌的兩個特色,體現了葉適道德與審美兼重的古體詩價值標準。
葉適要求詩歌兼重古詩的道德教化和近詩的審美價值,不能因為傳述古意而過于剛健粗豪。他在比較 “唐人”與杜甫、王安石的絕句創作時說:“七言絕句,凡唐人所謂工者,今人皆不能到,惟杜甫功力氣勢之所掩奪,則不復在其繩墨中;若王氏則徒有纖弱而已。而今人絕句,無不祖述王氏,則安能窺唐人之藩墻!況甫之所掩奪者,尚安得至乎!”[11]707杜甫七言絕句以才學鍛煉為工,過于豪健,掩奪了古詩其怊悵述情的婉轉曲折,而王安石絕句與杜甫一樣,以才學為詩,用典無痕,較之杜甫詩大體相同,只是顯得 “纖弱”而已。葉適所理解的 “古詩”之意,與韓愈、杜甫開啟直到王安石、黃庭堅及江西詩派等宋詩派不同,他反對在近體中直截的暴露道德教化和自身窮愁險怪之情,反對 “以豪氣言詩”,而是在 “物象”描寫中,“抑揚文義”(偏重于 “抑”),以春風化雨般的比興寄托方式婉轉述情,將詩歌的道德價值在審美愉悅中盡情展現[12],這就是葉適所說的詩之 “古意”,這在除杜甫、韓愈之外的“唐詩”中有充分體現。從前述葉適元白近體的評價看,他提倡 “開元、元和”詩歌,當也是在道德價值之外,強調審美價值的體現。
葉適認為,詩歌應以 “《詩》統”為標準,體現 “古人意”與 “辭意”,即兼重道德價值與審美價值,這是葉適詩學思想的主導傾向。但是為什么學者對這個主導傾向的研究結果莫衷一是,甚至互相矛盾呢?其主要原因是,學者沒有對葉適 “治統”于詩學思想的影響給予足夠的重視。葉適 “治統”是對程朱理學 “道統”的揚棄,尋找宋代“可與學者共由”之 “道”,即 “治統”,它是對宋代主流理學的糾偏補弊。與這一 “治統”到 “道統”的糾偏路徑一樣,葉適的詩學思想,即 “《詩》統”也是對程朱述道詩學的糾偏補弊。
有學者認為,葉適對 “唐詩”的推崇,包括揄揚 “四靈”對晚唐詩的學習,體現了對詩歌獨立審美價值的重視。其實不然。葉適 “《詩》統”兼重 “古人意”(道德)與“辭意”(審美),這從他與理學家對 “漢魏以來”詩歌的不同態度中可以窺見。在評價漢魏到南朝古近體過渡階段以至中唐元白的詩歌時,他都是兼重道德教化價值和審美愉悅功能的。在除去杜甫、韓愈開啟宋詩一派之外,包括“四靈”所學晚唐詩、中唐元白詩在內的 “唐詩”,葉適都是兼重道德與審美價值的。
葉適提倡學習 “漢魏以來”詩歌、“唐詩”,直接針對就是理學家以道遣詞造成的詩情、詩味的喪失,所以他才重視 “《詩》統”之一端 “辭意”,即詩歌的審美價值,推崇 “唐詩”,包括晚唐詩的委婉述情。在實際的詩學理論表述中,他注重詩歌的辭藻、音律等外在形式的精工本色,加之葉適出身地永嘉,自古以來具有重文傳統,所以才造成學者對葉適詩學主導傾向的誤解。如果學者注意到他提倡 “漢魏以來”詩歌、“唐詩”的現實直接針對性,以及他本身的傳統儒學身份,注意到他強調詩歌的辭藻、音律等鍛煉之工是理學家過分強調道德價值的產物,注意到其詩學思想源于學術思想的糾偏特征,在評價其詩學思想主導傾向時,就不會失之偏頗。
為糾正當時理學家偏重道德理性造成的詩歌質木無文,他起初推崇學習晚唐的 “四靈”,而后感覺到 “四靈”后學的境界狹窄,道德價值有所削弱,于是轉而推崇劉克莊 “參雅頌、軼風騷”的風格,要求詩歌應 “臻乎開元、元和之上”。葉適晚年,在 《答劉子至書》中要求劉之至重視詩歌的雕琢鍛煉,使 “內外兩進,未可內外兩忘”,并極力推崇陶淵明這位道德與審美集大成的詩人[13]553-554。這些都體現了葉適詩學兼重道德價值與審美價值的主導傾向。
葉適詩學思想主導傾向兼重道德價值與審美價值。學者的研究結論之所以出現莫衷一是,甚至相互矛盾的現象,其原因是,對其事功 “治統”于詩學思想的影響重視不足。葉適的事功 “治統”是對程朱 “道統”的救偏補弊,其“《詩》統”也受這一路徑影響,是對當時理學述道詩學的矯正。只有充分注意到葉適詩學的直接針對性,才能正確把握其詩學主導傾向之所在。
[1]張健·崇古與崇律:對南宋后期兩種詩學取向的歷史考察[J].北京: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6).
[2]王水照,熊海英·南宋文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王祥·葉適的詩論[J].沈陽:沈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3).
[4]張義德·葉適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
[5]何俊·南宋儒學建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6]錢志熙·論浙東學派的譜系及其在學術思想史上的位置——從解讀章學誠〈浙東學術〉入手[J].北京:中國典籍與文化,2012(1).
[7](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下)〔M〕,1977.
[8](宋)葉適·葉適集(中)〔M〕.北京:中華書局,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