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旭駿
(大理學院藝術學院,云南大理 671003)
白族木雕圖案“草龍”與“草鳳”紋樣形成和演變初探
段旭駿
(大理學院藝術學院,云南大理 671003)
“草龍”與“草鳳”是大理白族地區傳統建筑與家具木雕裝飾圖案中的一對特殊紋樣,是裝飾藝術中典型的中華紋樣,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它們源自于大理劍川木匠的審美創造,也是中原地區“龍鳳”文化信仰在大理白族地區“龍變”與“鳳變”的結果。“草龍”與“草鳳”紋樣不僅豐富了中華龍鳳圖案的造型樣式,亦是一份不可多得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白族木雕;“草龍”;“草鳳”
中國被稱為“龍的國度”。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征,龍的精神是中國文化傳承的命脈。上溯中華文明的發源,龍就與我們的精神世界以及現實生活結下了密不可分的情緣關系。華夏民族的祖先最早以龍作為圖騰崇拜,把龍視作神圣與威嚴的象征,先民們還創造了數不勝數的關于龍的傳說,讓這種本不存在的生物披上了更加神秘的面紗,而能工巧匠則塑造了一個個形形色色、精彩動人的龍的形態。時至今日,龍元素已經滲透到了我們社會的方方面面,同時也隨著我們國家的崛起而更廣泛地傳播到世界各地,這就是龍文化的強大魅力之所在。
大理白族是生活在湖泊河流周邊的民族,自然而然就產生對水的依賴與敬畏。但是,面對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威脅,加之來自中原漢文化的影響,對水及其依附于水而生存的物種(例如蛇、魚等)的依賴與敬畏漸漸演化成了對神秘的精神形象龍的敬畏和贊美。因此,在大理白族地區的民間文學作品中產生了如《雕龍記》《九隆神話》和《火龍》等諸多關于龍的傳說,千百年來不斷被傳誦。例如大理市文化局匯編的《龍神話傳說》一書,就搜集和介紹了150多條形態各異的龍,足以證明龍在白族人民的精神生活中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白族人民長期生活在底蘊豐厚的龍文化意識形態氛圍中,激發了工匠對龍形象的審美追求和特殊造型的渴望,在刻刀下大膽創造出了屬于本地區人民喜愛的“草龍”紋樣,并在生產實踐中相繼完善了“草鳳”等獨具一格的裝飾紋樣。“草龍”與“草鳳”紋樣的出現不僅美化了白族人民的物質生活,同時也豐富了白族人民的精神生活。研究、整理、保護和傳承白族民間“草龍”與“草鳳”紋樣,及白族先民對豐富傳統文化藝術所作出的杰出貢獻,也是對中華文化藝術寶庫中龍鳳精神形象的再梳理。
(一)白族先民的信仰是從蛇神向龍的轉變
云南地處亞熱帶季風氣候區,有著十分充沛的降雨量,加上橫斷山脈造就了“三江并流”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僅從滇中到滇西的群山中就密布著大大小小無以計數的湖泊、水塘。繁茂的森林、豐富的水草資源不但給白族先民的生產生活提供了優越的自然條件,同時也給野生動物提供了理想的生存環境。其中蟒與蛇在這良好的天然環境中得以繁衍生息,在云南先民的生活中逐漸成為了云南地區早期圖騰崇拜的對象。
據考古文獻記載,云南石寨山(云南省晉寧縣)戰國墓葬群出土的幾件青銅飾物上,均有蛇形的紋樣組合,如“豬搏二豹銅飾物”“三水鳥銅飾物”“獵鹿銅飾物”與“象征財富的青銅牛頭”。這足以反映出蛇在云南古代時期民俗文化中的重要性,這是其一。其二,如“滇王墓內的干闌式房屋模型”的房屋正前立木上的游蛇紋,如此以莊嚴的方式出現,必定是有著其特殊的意義,即:祭祀〔1〕。在洱海一帶生活的白族先民最初信仰的便是蛇神〔2〕,直到宋代,大理地區才出現蛇文化與龍文化融合的現象,從《宋時大理國描工張勝溫畫梵像》〔3〕上所描繪的“白難陀龍王”“沙竭海龍王”與“大圣福德龍女”三圖已充分證明了這一跡象。前兩圖是龍王端坐于眾蛇神的中央,后一圖是龍女被蛇神簇擁而行的場面,表現出龍蛇共存的和諧場景。圖中的龍為人的形態,而蛇則為眼鏡蛇的形態,如同印度教毗濕奴神身后排列的眼鏡蛇一般。宋代以后,中原的龍文化也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的交流傳入云南地區,又因后來中央王朝統治的需要,白族地區對蛇神的信仰逐漸被龍所取代,同時龍文化的精神也深入人心,這種變化表現在諸多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在白族的本主信仰中,與以往不同,龍本主的信仰所占的比例有所增加,出現了“東海龍王”本主、“白難陀龍王”本主、“南面婆娑蘇髻龍王”本主、“小黃龍”本主、“馬祖龍王”本主以及“介嫫龍王”本主等龍本主〔4〕。再看被喻為承載歷史、無聲語言的白族民族服飾,婦女的服飾前短后長,象征“衣皆著尾”,表現的也是對龍的崇拜〔5〕。
另一方面的物證是大理市博物館館藏的唐代“龍紋銅鏡”〔6〕,從銅鏡的圖案紋樣來看,以魚尾似龍尾正是該紋樣的造型特點,即“魚化龍”,這種超現實主義的有意變換非常有趣,工匠還在龍的“魚尾”處裝飾了“氣泡”與“火焰”的元素,使得簡單的魚尾變得豐滿起來。這種大膽的創新,無疑為“草龍”形象的形成起到了造型上的重要鋪墊。
白族先民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結合當地蛇神信仰的傳統以及借鑒自然界動植物的造型,創造出了極富想象力的“草龍”形態。并以“草龍”為美的啟迪,繼而又塑造出了“草鳳”的優美造型。“草龍”與“草鳳”這一對不同于中原地區龍鳳紋樣的特殊造型樣式,是白族工匠創造力的極大展現,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也豐富了白族民間的民俗文化生活。
(二)劍川木匠所創造的神話
在云南各地都廣泛流傳著“大理石匠”“劍川木匠”這樣的美稱,這代表著人們對白族傳統工匠的認可與褒獎,而能得到各族人民如此的肯定實屬不易,這得歸功于過去一代代出門在外,為人們建房造屋并傳播技藝的工匠師傅。白族民間故事《雕龍記》里講述的就是劍川木匠怎樣使用木雕龍來打敗母豬龍的故事,神話故事是出于人們想象力的產物,但必定也是從現實生活之中來的,更加說明了人們對史上木匠出類拔萃的技藝的肯定,并且還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愿望。龔友徳在《白族哲學思想史》一書中有過這樣的描述:“白族工匠享譽全國,直到元、明兩代起,中央王朝皇宮里的一些工事,還專選白族工匠去做,史稱‘滇工布滿內府’”〔7〕。雖然這已經是過去的輝煌,但今天的木雕工匠同樣身懷絕技,“劍川木雕”以其精湛的工藝水平聞名遐邇,飲譽國內外,如20世紀70年代末,人民大會堂里的部分木雕裝飾工程也就是劍川木雕廠設計制作完成的。中英建交時,國務院贈送給英國女王的國禮木雕家具也出自劍川木雕廠師傅的巧手。劍川木匠高超的技藝成就了劍川木雕美名的廣泛流傳。
劍川木匠精湛的木雕技藝所創造的木雕藝術,自古以來便給人們帶來了豐富的物質享受與美好的精神追求。“草龍”與“草鳳”的產生同樣離不開劍川木匠,離不開他們精湛的技藝,離不開他們極具匠心的創造力。木雕是“草龍”與“草鳳”紋樣得以展現的載體,又是發揮藝術表現的有利條件。“草龍”與“草鳳”紋樣作為白族傳統的裝飾元素為劍川木雕增光添彩,也是白族文化及白族造型藝術在中華文化藝術中不可替代的部分。
已故的白族民間美術學者陳永發先生在生活、工作條件都十分艱苦的環境下,從20世紀60年代就開始收集、整理白族木雕圖案,該項工作一直持續到20世紀80年代。他根據當時存留的實物,考察并繪制了古代白族民間大量的木雕圖案紋樣,并在20世紀末出版了《白族木雕圖案》〔8〕一書,該書詳細刊載了很多關于“草龍”與“草鳳”的圖案紋樣,使正在消失和將要消失的圖案紋樣因此得以保存和流傳,為我們今天的學習和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一)“草龍”與“草鳳”紋樣形成之探究
古代白族工匠使香草紋樣與龍鳳紋樣在裝飾中相結合,這樣的龍鳳飛舞,構思極具匠心。本文從三個目的性的層面來對其形成作進一步的探究。
第一,用于辟邪與驅瘟。工匠借端午節用來懸掛于家門上的香草,將其形狀直接與龍鳳相融合,形成具有辟邪驅瘟的新紋樣。
第二,“草龍”用白語來說就是“香龍”,即:香草的龍。白族工匠利用香草的曼妙形態化作為龍身與龍尾,巧妙地將“香龍”由此替代“全龍”的裝飾形象,繞開冒犯以“全龍”為象征、并以龍爪的數目多少來彰顯其高下尊卑(五爪龍象征皇帝,四爪龍象征皇子或王公貴胄)這種貴族階層的權威“禮制規范”。
第三,民間美術造型語言手法中的“尾出花”特點。從民間美術的角度來看,“龍尾出花”與“鳳尾出花”的裝飾意識正與中原民間剪紙藝術中“魚尾出花”和“鳥尾出花”〔9〕如出一轍,這種“血緣”性的關系恰恰證實了早期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已經不是封閉的狀況,而是在遠傳遠播之中不斷地學習與吸納。
白族是靠農業與漁業為生的民族,對“草”可謂情有獨鐘,更何況在“草龍”與“草鳳”紋樣的形成過程中,不排除可能受到了漢族“斗草”習俗的影響。不管“草龍”與“草鳳”紋樣原本的寓意如何,可給龍首與鳳頭配上水菖蒲、面條草或是窄葉皇冠草等,這些美妙的組合都極具創意,使中國特色的龍鳳形態錦上添花。也正因如此,“草龍”與“草鳳”紋樣經歷了數百年歲月的洗禮,仍舊受到人們的喜愛。德國超現實主義大師馬克思·恩思特在《超現實主義者的發現》中說:“兩個或多個好像本質上陌生的元素,在一個對它們也是本質上陌生的平面里,產生了最強烈的詩意的火焰”〔10〕。“草龍”與“草鳳”這對超現實的紋樣奇葩,同樣是浪漫與智慧碰撞的火花。白族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民族,“草龍”與“草鳳”紋樣在這片土地上“龍變”與“鳳變”誕生,也許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
通過筆者近年來的調研,白族民間的古代建筑物上都有“草龍”的很多鮮活紋樣實例,證明該紋樣的應用在過去是較為廣泛的。以目前尚存的古建筑中有年代考證的來看,距今最遠并且最為典型的一例是劍川明代萬歷乙未年進士何可及的故居。據金華鎮人民政府2004年11月26日立的牌子上的刊刻記述,這是建于明萬歷年間(公元1628年至1630年)的建筑,在該建筑群正房的堂屋門前兩側柱子與堂屋柱間上端就各懸掛了一塊“草龍”紋樣掛方。從其圖案的特點與雕工的特點來判斷,這例實物已經是“草龍”紋樣得之不易的物證了。由此推想“草龍”紋樣的產生時間只有早于此了。
其實,在大理白族裝飾圖案之中以動物加植物來創作的還不僅此兩種,以“草”作為裝飾的基本元素加動物的還有“草象”等吉祥動物的紋樣圖例,其他的可能還有待我們去作進一步的發現。
(二)“草龍”與“草鳳”紋樣的構圖類型及其特點
以《白族木雕圖案》一書中“草龍”與“草鳳”紋樣的圖譜為例,可以歸納出以下幾種在建筑與家具中較為常見的構圖類型。
草龍的構圖紋樣:龍紋插頭、圓形香草龍紋、變形香草龍紋、躍龍、坐龍紋、香草云龍紋、蓮花龍紋、牡丹變形龍卷紋、掛方二龍戲珠香草紋、懸板插角香草龍紋、頂罩香草龍紋、格扇門腰板香草龍紋等。
草鳳的構圖紋樣:鳳紋插頭、蓮花香草鳳紋、格扇門腰板香草鳳紋、團狀香草鳳紋、變形香草鳳紋、懸板鳳穿牡丹紋、懸板香草鳳紋、插角香草鳳紋、龕楣木雕鳳紋等。
從以上的歸納看,不同的構圖形式的產生都經過了人們長期審美實踐的驗證,并在建筑與家具的裝飾運用中逐漸完善,從而達到了一定的應用高度,形成一套嚴謹古典程式化的裝飾風格。
“草龍”與“草鳳”紋樣毋庸置疑是大理白族人民創造的較為寶貴的文化財富,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而在現今的城市經濟文化建設之中這些具有白族地方民族特色的經典圖案紋樣的運用逐漸在消退,反而沖刺眼簾的卻是幾乎所有的木雕作坊都在雕刻著千人一面的“全龍”形象紋樣,使白族民間木雕中的“草龍”“草鳳”失去了其造型的獨特性。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當下,傳承與弘揚優秀的民間造型藝術是全社會的共同責任。梳理與研究整理民族民間優秀的造型藝術樣式是長久性的工作。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是如今社會主義特色文化建設的主流意識,發掘與搶救即將被人們淡忘的民族文化遺產也是我們時逢的重任。
〔1〕李昆聲.云南藝術史〔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74-139.
〔2〕張錫祿.張旭文存:紀念白族學者張旭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一九一二至二〇一二)〔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227.
〔3〕云南美術出版社.宋時大理國描工張勝溫畫梵像〔M〕.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2000:折頁.
〔4〕楊政業.白族本主文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28-30.
〔5〕陳萍.大理地區白族服飾圖案釋義〔J〕.大理學院學報,2010,9(1):19-22.
〔6〕大理市文化館,大理市博物館.大理市博物館藏品精粹〔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34.
〔7〕龔友徳.白族哲學思想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78.
〔8〕陳永發.白族木雕圖案〔M〕.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1995:110-136.
〔9〕靳之林.中國民間美術〔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4:19.
〔10〕楊身源,張弘昕.西方畫論輯要〔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8:663.
(責任編輯 黨紅梅)
A Preliminary Study of the Formation and Modeling Features of Decorative Patterns in Woodcarving“Grass Dragon and Grass Phoenix“in Dali Bai Minority
DUAN Xujun
(College of Art,Dali University,Dali,Yunnan 671003,China)
“Grass Dragon“and“Grass Phoenix“are a pair of special pattern in the woodcarving decorative patterns on Dali Bai minority's traditional buildings and furniture.They are typical Chinese patterns with high research value in decorative arts.They originated from Dali Jianchuan carpenters'aesthetic creation,and they are also results of“Dragon variable“and“Phoenix variable“in Dali Bai minority,which derived from the Central Plain areas“Dragon and Phoenix“cultural belief.“Grass Dragon“and“Grass Phoenix“not only enrich the Chinese“Dragon and Phoenix“patterns modeling style,but also they are a rare and precious nonmaterial cultural heritage.
the Bai woodcarving;grass dragon;grass phoenix
J314.2
A
1672-2345(2014)05-0070-04
10.3969∕j.issn.1672-2345.2014.05.017
2013-11-18
2014-02-20
段旭駿,副教授,主要從事民間美術與繪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