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
一級作家,“新歸來詩群”代表性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校客座教授。現在江蘇省某市文藝機構從事專業創作,兼任《現代青年》雜志特約副總編。曾赴亞、歐、美多國采風考察并參加文化交流活動。
在下午陽光比較強烈的時候,我登上了離雅典最近的愛伊娜島。在185年前,這里做過希臘的臨時首都,島上存有阿波羅神廟和阿帕伊亞神廟的遺址,還有兩座東正教堂……科林斯運河是我從雅典去希臘第三大城市帕特雷的必經之路,這條鑿石開山挖成的運河深達7米,在我眼里形同陡峭的深谷河流,把愛琴海與愛奧尼亞海連通起來,一百多年來功莫大焉。
城市身在雅典,眼觀波浪,耳聞濤聲,必須去愛琴海踏浪游弋一番。海鷗近頭而飛,繞船而鳴,提示我身后的島群有諸神出沒。在淡藍、綠藍、青藍、深藍色階中變幻光影的愛琴海,清澈、幽深得一如它的歷史,側光中的浪花,像白肚皮的少女攪著虛幻的泡沫,消失在希臘語的海水里。愛琴海所吐露的嶙峋的斷崖、巨石,要么是神話的安排,要么是比戰爭還要厲害的地震所致。
這是液體玻璃的海,包裹著眾多神奇的島嶼;這是鷗卵孵化的島嶼,圍繞著無數故事的海。黃昏時刻,海鷗成為剪紙,海成為反光的櫥窗。海天之間,微小短暫與博大久遠相持,浪沫、海鷗與島嶼的比照,也許就是游弋的我與希臘某個神靈的比照。
伊德拉島、波羅斯島、愛伊娜島、米洛島和克里特島等愛琴海島嶼上,生長著無數植物,且不說這些島嶼的人文古跡和神話故事,單單是認識幾十種果樹花草,也是一次植物學的形象補習:橄欖樹、檸檬樹、橙子樹、蘋果樹、石榴樹、松樹、柏樹……當然也有夾竹桃、桃金娘、郁金香、薰衣草、紫羅蘭、百里香、鳳仙花、金雀花、日光蘭……或許可以這么說,它們的顏色與花果、生態與姿態,對應著島嶼的古跡及故事,還對應著星辰、海魚和眾神的化身。
駛向愛伊娜島
在下午陽光還比較強烈的時候,我登上了離雅典最近的愛伊娜島。在185年前,這里做過希臘的臨時首都,島上存有阿波羅神廟和阿帕伊亞神廟的遺址,還有兩座東正教堂,居民小樓與開心果樹林白綠相映,煙囪口的風輪隨海風旋轉不停。從阿帕伊亞神廟的臺基邊眺望十幾海里外的雅典城,那里呈現為一長片耀眼的白練狀,就像是聚集的白衣眾神和白羽天使。好好地觀察和思考東正教堂中的宗教唯一的神,還有神話中各占山頭與城池的眾神,哪一位神更為當代希臘人的生活所依托?從實際生活來看,東正教堂的神,占據了秉燭禮拜的希臘人的信仰和行為,而神話中的眾神,則是希臘人理想與情感的通天達地的文化背景。我在這里做個比較,中國人生活中所依托和遵循的,是儒教意志的孔孟之道,而盤古開天地、女媧補天、嫦娥奔月、牛郎織女、八仙過海、孫悟空七十二變乃至白蛇傳、孟姜女哭長城、梁山伯與祝英臺這些人盡皆知的神話、傳說,都只是一種理想與情感的文化背景。
愛琴海游船的一層艙廳中,有樂隊在演奏,都是些世人熟悉的名曲,男女演員的舞蹈介于阿拉伯肚皮舞、吉普賽舞和非洲搖擺舞之間,這也是地中海海域的希臘化風情吧。我來到艙外,趴在船舷走道的欄桿上,拿著手機給萬里之外南京的女友和北京的女兒發短息,不知何故始終發不出去。我拿出開通了歐洲漫游的備用手機卡,換出手機里的老卡,一失手,老卡便掉下船舷,飄飄地掉進海里,被水花淹沒,老卡里儲存的幾百個漢字姓名和電話號碼就這樣留在了愛琴海。離開游船登上碼頭時,樂隊的薩克斯手站在船頂平臺上,吹奏起《一路平安》。
財政緊縮下的雅典生活
離開雅典的前夕,我再次坐車閑逛城區,注意到街巷墻壁上的涂鴉還真不少,畫面內容涉及到社會、經濟、文化、健康問題,也許在雅典青年的心目中,這種嘻哈文化就是街舞、街頭音樂的玩耍,并不刻意反叛什么。比如針對政府財經政策、公民生存處境的涂鴉,無非是反映生活與心理訴求:我要漲工錢、我要好日子、我要快樂,并非刻意要破壞城市的文物環境。無論如何,它們比國內常見的牛皮癬廣告更有文化藝術含義。
經過一個長途車站,我看到它的門面上寫滿了各色字母,門旁站著一些攜帶大箱小包的人,門前停著一些客車和貨車,那是向北開往阿爾巴尼亞的班車。過去的幾十年里,幾十上百萬的阿爾巴尼亞人來到希臘打工,匯回祖國的款額一度占了其國內總產值的9%,可見阿爾巴尼亞經濟的窘迫和對希臘的依賴程度。近幾年希臘經濟蕭條,不少干苦活的阿爾巴尼亞打工者陸續回國,也并沒有給希臘人留下滿意的就業機會。
按照五一節游行示威組織者的計劃,那一天雅典火車停開、輪船停航、公交和地鐵停運,醫院醫生和銀行職員也都丟下工作,走上街頭抗議政府的財政緊縮政策。女翻譯兼向導對我說,在歐盟國家中,希臘人的工資水平最低,月薪高的在1200歐元左右,低的只有六七百歐元。人們生活的重要指標——房價,在雅典真不算高,城邊的房價每平方米也就1000歐元左右,市中心的房價每平方米也不過兩三千歐元。我遇到一些國內的游客姿態高調,人云亦云地評說希臘是個窮國,一副瞧不起希臘及希臘人生活的神情。其實不是這樣。且不說希臘經濟已稍顯一些復蘇跡象,在前幾年最窮的時候,希臘人也不會發生我們那種在“三年自然災害”時啃樹皮、餓死人的情況,他們照樣吃面包橄欖油、喝牛奶咖啡,只是基本生活以上的開銷比較緊張。希臘首都雅典的居民,用個把月工資可以買一平方米房子,在國內,別說是在京城,這對所有的省城人來說也只是一枕黃梁夢。
在希臘的幾天里,我遇到過小規模的游行示威,感覺這種行為不過是希臘人對民主意識的自然發揮,算不得多大的事,否則希臘政府看到滿街的游行示威預告,會慌忙采取什么行動的。
穿越科林斯運河
科林斯運河是我從雅典去希臘第三大城市帕特雷的必經之路,這條鑿石開山挖成的運河深達7米,在我眼里形同陡峭的深谷河流,把愛琴海與愛奧尼亞海連通起來,一百多年來功莫大焉。我從帕特雷港乘坐大型客輪離岸,駛往愛奧尼亞海。離開希臘時,我想起了要給我從少年時代開始的希臘夢旅,給這一番實地采風和應證做個概括:希臘是個藍色國度,具有典型的海洋文明特征,從天到海,從神話到宗教,從建筑到國旗,從生活到裝飾,多是藍色和傾向藍色的。藍色的希臘神話和愛琴海文化,以眾神人性化、英雄神性化、凡人個性化、文明先進化的實質,流傳到了西北方的意大利。
神話能夠離開祭壇,在俗世和俗事中發揚光大,而不是在統治者制造的神壇中神出鬼沒,就成了人類生活的精神根源。我在雅典現實與自我尋思之間碰撞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沒有希臘神話,意大利文明會是什么樣子?能有那樣的文藝復興嗎?沒有希臘諸神,歐洲文明會是什么樣子?我們今天的人性解放會是什么狀態?這是歷史設置的問題,也是現實簡單的答題,答案只須選擇“是”或“不是”。
“我撩開藍幕和白幕/發動了那位少女的意念之輪”。在我早年的長詩《大器》中,那個少女只能是處女之神雅典娜,意念之輪只能是長矛、盾牌、神獸和巨蛇合成的智慧、激情與力量。由文學通往希臘的旅程,從我14歲起走到現在,有著迂回、蔓延的精神閱歷,最終在雅典得到了空間上的實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