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中的“眉”意象探究

莊中剛

(莆田學院 基礎(chǔ)教育學院，福建 莆田 351100)

古代文學中的“眉”意象探究

莊中剛

(莆田學院 基礎(chǔ)教育學院，福建 莆田 351100)

“眉”是中國古代關(guān)于美的一個象征,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作為一種意象已經(jīng)被沉淀為固有的民族文化內(nèi)涵,也逐漸被人們接納成為共同的意蘊。“眉”意象作為單象意象,雖然只是一個詞匯,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卻包含了作者豐富的情感意蘊、審美情結(jié)和文化內(nèi)涵,取得了別樣的效果。

意象；眉；文化；情感

1 “眉”意象的緣起

中國的文學講究意境和境界，言有盡而意無窮。意象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用以抒發(fā)情感的重要范疇。在古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意象研究一直是理論界關(guān)注的熱點，中西方學者也對意象這一文學范疇作了大量的研究。在中國，意象理論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并逐步確立其重要地位，從而成為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原則和審美標準。

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對“眉”的描寫從未間斷。迄今為止，已有不少文人研究中國的“眉”文化，意在從“眉”這一簡單字詞中探求中國古代審美文化的沉淀和文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因此，本論文欲通過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典型作品來探究“眉”這一意象，分析“眉”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的作用以及文人的審美情感，較全面地總結(jié)概括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和“眉”文化的密切關(guān)系，探究“眉”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的意蘊。

自《詩經(jīng)》始，“眉”意象已經(jīng)有之。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以及文學的發(fā)展，“眉”意象已經(jīng)沉淀為固定的理解和內(nèi)涵。現(xiàn)代人通常認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在古代文人看來，眉是心靈的窗戶，眉是心靈外在的體現(xiàn)，是情感流動的顯現(xiàn)，眉的傳情作用要大于眼睛。唐朝王建在《寄蜀中薛濤校書》中寫道：“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lǐng)春風總不如。”唐末五代詩人韋莊《女冠子》詩曰：“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五代詞人牛嶠《菩薩蠻》云：“愁勻紅粉淚，眉剪春山翠。”唐代詩人白居易《長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溫庭筠在《南歌子》中描寫：“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1］不管是詩歌還是散文，還是小說，幾乎各種文學體裁都有關(guān)于眉的記載，眉已經(jīng)不僅僅是眉毛，在文學作品中，有其不同的獨特的內(nèi)涵。

2 眉文化的歷史溯源

古代詩詞中有大量關(guān)于女子眉的描述，因此可以看出，眉對于中國女性來說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古代人把眉毛稱為“七情之虹”，因為眉毛可以表現(xiàn)出不同的情態(tài)，而且一雙標致的眉，能使面部看起來更加具有立體感，從而為女性的美麗加分。多姿多彩各色各樣的眉形造就了不同的神態(tài)以及美感，事實上，古代婦女通常的做法是把雙眉剃光，然后畫上假眉。根據(jù)自身氣質(zhì)或者流行趨勢畫成多種眉形。眉毛就像點睛之筆，促使女性形象的提升。眉也是有傳情達意的功能，“雙眉如許，能載閑愁”便是最形象的表述了。

美化眉毛的觀念成熟于六朝，魏晉南北朝時，女性裝扮眉毛的手段是“黛眉”，這時期仍延續(xù)前期的“蛾眉”與“長眉”。《妝臺記》載：“魏武帝令宮人掃黛眉，連頭眉，一畫連頭而細長，謂之仙蛾妝；齊梁間多效之。”《中華古今注》里也有相關(guān)記載：“魏宮人女子畫長眉，今作蛾眉驚鴿舍……武帝召宮人作白妝青黛眉。”曹植的《洛神賦》亦有“云譬蛾峨，似眉聯(lián)娟”［2］的贊辭，從而可見長眉是這個時代的審美標準。晏幾道《浣溪沙》中有詩曰：“日日雙眉斗畫長，行云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冶游郎。濺酒滴殘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彈淚說凄涼。”在這首詩中，斗畫長指畫長眉來同別人爭妍比美。隨著唐玄宗的梅妃詩“桂葉雙眉久不描”，以及李賀詩“新桂如蛾眉”的流傳，一時間，世人都是“莫畫長眉畫短眉”了。

美麗的眉令許多文人騷客詩興大發(fā)，古往今來，許多有名的大詩人、大詞人在描寫女子的眉毛時都不惜筆墨，以好多美妙的詩句來吟詠美人。同時，用眉毛這個意象來表達更深層次的情感蘊藉。

3 眉意象在文學中的情感意蘊

3.1 “黛眉一展百媚生”之喻美人

文人采用“眉”意象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時，“眉”意象的營建和女性形象的塑造有關(guān)。透過與眉有關(guān)的文學作品，我們可以看出，文人往往通過其眉的形狀顏色，或者與其他意象的聯(lián)詠來描寫女性的娟秀與嫵媚等形象。中國古代詩歌的文體特征決定了文人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大多通過具有美感特征的細節(jié)來窺一斑而見全豹，傳達出女性身姿容貌以及情態(tài)之青春嫵媚。以眉來描寫美人的最早的文學作品是《詩經(jīng)·衛(wèi)風》中的《碩人》篇：“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在這幾句形容古代美人的詩句中，沒有提到美人的眼睛、鼻子、嘴唇，寥寥幾筆即刻畫出一個活潑生動的美女形象，詩句中的“娥眉”自此在中華民族文學史上流傳千古百世。“眉”意象在《詩經(jīng)》中成為名篇佳作的閃光點之后，便具有了特定的文化能量，便被文人們視為典故，爭相推崇，在各個朝代的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

《紅樓夢》作者對林黛玉的形象描寫“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即是對其眉目的特寫：眉尖若蹙，有如一縷輕煙；兩眼含情，略帶喜悅而又略帶幽怨。眉毛仿佛籠罩著又仿佛舒展著，眼睛好像哀愁，仿佛帶著煙霧一樣的有飄渺感。那種微微帶著輕愁，多情又說不清的美麗，淡淡兩筆即將黛玉面貌的超凡脫俗和性格的多愁多情勾勒而出。這般似蹙非蹙罥煙眉，使得林黛玉神仙一般的脫俗形象躍然紙上，這么一個裊娜的美人，這么一個動人心魄的風流之韻，借用“眉”的描寫，讓人物形象有一種輕盈靈動，虛無縹緲，而又處身世外之感，別有一種風范和神韻，更具藝術(shù)魅力。

古代文學作品中“眉”意象的塑造，是在靜態(tài)和動態(tài)中表現(xiàn)的，以傳達作者之情，“眉”意象中所顯現(xiàn)出的女性之美是動態(tài)的嫵媚和美麗。

3.2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折射相思之閨怨離愁

縱觀有關(guān)“眉”意象的詩詞句子，表達哀傷的情感蘊藉亦是大大存在。文人常常運用“眉”意象將相思哀愁的情緒含蓄地描繪在詩句中，用充滿詩意的表達使其具有審美價值的藝術(shù)情感。文學作品中常常流露的情感之一便是別離之思，而離別的依依不舍和苦苦思念便在詩歌中被藝術(shù)化和審美化了。下文通過典型例子對“眉”意象所表現(xiàn)女性相思離愁的哀傷進行分析和論述。

韋莊在《女冠子》中云：“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3］女子在離別時皺起的雙眉，不忍心和情人離別的愁怨而又想要掩飾的羞澀，在這幾句詩中淋漓盡致地顯現(xiàn)出來了。女主角不僅“斂眉”即微微皺著眉頭，還加入了“低面”這一動作，意圖隱藏自己的情緒，而恰恰是這一低眉，將她的愁怨一覽無余地彰顯出來。該詩以含蓄的方式寫出女主角的愁眉之態(tài)，不忍別離之情，使得詩句更加具有藝術(shù)的美感。

李清照的《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黃升在《花庵詞選》中將這首詞題作“別愁”。這首詞寫的是作者思君的心情，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丈夫，相思難以消除。柳眉剛剛舒展，又開始蹙起來的樣子，從而使讀者可以領(lǐng)會到她內(nèi)心的絲絲痛苦。“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形象地反映李清照愁眉變化的情景，把無盡的相思之苦的感情表現(xiàn)得極其真實。

“眉”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的蘊含著離別愁思的情感特征。其實以“眉”意象表達女性閑愁在文學中可謂比比皆是，文人在創(chuàng)作詩詞時認為，當女子內(nèi)心憂愁而生愁眉的時候，即可在“眉”上被察覺出來。因此文人常用“眉”意象表現(xiàn)女性可泣可訴的愁情，折射女性的怨情和自憐意識。

3.3 “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凸顯男女之愛情

在很多詩句中的“眉”意象也表達了男女之情，用畫眉或者畫眉的典故來抒發(fā)男女或夫妻之間深厚的愛情。

《漢書·張敞傳》記載：“敞為人敏疾，賞罰分明……又為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有司以奏敞。上問之，對曰：‘臣聞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因為張敞的妻幼時臉部受傷，眉角有了瑕疵，因此張敞每天幫妻子畫眉。張敞為妻畫眉，引起更多的應該是贊美。張敞畫眉實際上是畫情，正因為如此，才為后人追慕。這一典故后來也稱為古代四大風流韻事之一。張敞畫眉這一成語也用來比喻夫妻感情好，也稱為夫妻恩愛的典型事例。性情中人張潮也不掩飾地認為：“大丈夫茍不能干云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當曉妝時，為染螺子黛，亦殊不惡。”元邵亨貞《沁園春·美人眉》中云：“掃黛嫌濃，涂鉛訝淺，能畫張郎不自由。”［4］詩人效仿張郎給夫人畫眉，卻反被埋怨，把一個像張敞那樣的畫眉高手也搞得左右為難了。這也恰恰體現(xiàn)夫妻之感情的深厚。

“貪與蕭郎眉語，不知舞錯伊州。”絕色舞女為了和情人眉語傳情，舞錯了曲拍都不知道。歐陽修的《南歌子》云：“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元稹亦有“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詩句。意思是：我只有睜著雙眼，整夜把你思念，來報答你生前曾經(jīng)為我做出的犧牲和經(jīng)歷過的憂患苦難，表示終身不娶，以報答亡妻生前恩義的，這里就表達了夫妻之情的深厚。

由此也可以看出，“眉”意象在文學作品中有表示愛情的內(nèi)涵。

3.4 “畫眉深淺入時無”之比興內(nèi)蘊

我國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色是運用比興的藝術(shù)手法，這在中國的歷史中源遠流長，早在《詩經(jīng)》就已開始廣泛運用。以夫妻或男女愛情關(guān)系比擬君臣以及朋友、師生等其他社會關(guān)系，從《楚辭》就開始出現(xiàn)的一種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周禮·春官宗伯·大師》注：“比”是“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是“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就是說，把比興與美刺聯(lián)系起來加以解釋。比興手法已經(jīng)成為我國詩歌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的重要手段。

屈原在其《離騷》中寫道：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5］

上面的這兩句詩句中，屈原以夫婦喻君臣，自擬棄婦來抒情，這里使用的“蛾眉”表面上指的是美麗的女子，實際上有更深一層次的涵義。這里的蛾眉，代表屈原才德的美好。《離騷》是中國古代的文人必讀的作品，是眾口傳頌的。所以“眉“文化這個比興傳統(tǒng)從屈原的《離騷》就建立起來了。“蛾眉”的比興手法，言簡意賅，使詩句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效果。這種手法被后世的文人普遍繼承。“蛾眉”兩個字，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已達成了一個普遍共識。

唐代詩人朱慶馀在其《近試上張水部》中寫道：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從“試上張水部”這個標題便可以明白詩人原本要表達的本意。朱慶馀擔心自己的作品可能不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婦自比，以新郎比張籍，以公婆比主考，寫下了這首詩，征求張籍的意見。這里的“眉”就代表了詩人自己的才德，以“眉”比才德，問一問自己的“眉”是否符合公婆的喜愛呢，問一問張水部自己的才德是否會令張水部滿意呢。

到了李商隱，其一首五言古詩《無題詩》云：“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一個女孩八歲就懂得偷偷地照鏡子，能夠畫出來那么修長有情調(diào)的長眉。李商隱的這首詩也是一首比擬的詩，用“眉”代表詩人自己品德的美好。“眉”就是喻男子才德的美好，學畫眉毛，便是追求才德的美好。溫庭筠的“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表面上這首詞寫一個閨中女子的苦悶心情，一個美女懶懶地起床來畫眉梳妝，這里的小山指的是殘眉，因為眉殘了便畫眉。作者在寫《菩薩蠻》時，在朝廷不得志，整日悶悶不樂，所以做的詞自然是抒發(fā)心中的郁悶。“懶”與“遲”都是重點，表達了自己的不得志。這里的“眉”依然暗指男子才德，詩人的才德便是得不到用處了。“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于言表。”①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綜合上述，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以“眉”比男子才德，早在幾千年前，“眉”就已經(jīng)不是“眉”了，就像“香草美人”一樣有了自身獨特的歷史內(nèi)蘊和文化特色。

中國古代文人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往往用獨特的藝術(shù)手法來淋淋盡致地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也更多的在眉意象的使用上發(fā)揮其意象的作用，賦予了眉更多的情感內(nèi)蘊和寄托。本文系統(tǒng)地總結(jié)了“眉”意象在文學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四種不同內(nèi)涵，對于了解作家藝術(shù)審美和創(chuàng)作情感以及深刻解讀文學作品中的眉意象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時，“眉”文化也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五千多年來獨特的藝術(shù)文化以及審美文化，也凝聚著深厚的時代發(fā)展因素，是文化和心靈的載體。所以，考察古代文學作品中的“眉”意象的演變軌跡及其情感意蘊與思想價值，對于研究古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情感、創(chuàng)作心理、時代文化背景以及民族審美心理，亦有著重要的意義。

［1］劉芳.“四季”意象在漢英詩歌中的文化意蘊［J］.湖北社會科學，2004(1)：42-44.

［2］張德明.詩歌意象的跨文化比較［J］.中國比較文學，1997 (2)：36-60.

［3］夏維波.簡論道家精神與中國詩歌的意象［J］.松遼學刊：社會科學版，1997(1)：55-59.

［4］趙天一.中國古典意象史論［D］.重慶：西南大學文學院，2012.

［5］羅建新.楚辭意象之構(gòu)成考論［D］.上海：上海大學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2010.

責任編輯：柳克

A Probe into Eyebrow Image in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ZHUANG Zhong-gang
(School of Basic Education，Putian University，Putian 351100，China)

“Eyebrow”is a symbolof beauty in Chinese ancient times.In the long process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eyebrow as an image has been precipitated as inherent connotation of national culture and has gradually been accepted as a common implication by people.“Eyebrow”as a single image，is a word，but contains the authors’rich connotation，aesthetic complex and cultural intension in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works，having peculiar effects.

image；eyebrow；culture；emotion

I207.2

A

1009-3907（2014）05-0643-04

2014-03-10

莊中剛(1985-)，男，河南南陽人，助教，碩士，主要從事文學理論及文藝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