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鵬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我國古代帝王后妃、王公顯宦死后,人們須避諱其生前之名,另立新號以相稱,這種稱號叫做謚號。最初的謚號并沒有褒貶善惡之意,完全是出于周王室、貴族“卒哭而諱,將葬而謚。有諱則有謚,無諱則謚不立”的避諱需要,[1](p788)借此表達自己“尊宗敬祖”的觀念。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謚號逐漸被賦予了辯行跡、明善惡、寓褒貶的含義。《逸周書·謚法解》載:“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謚號是一個人一生功勞行為的高度概括。一個人如果對社會具有重大貢獻,便會被賜予美謚予以褒揚;一個人如果作惡多端,便會被賜予惡謚予以貶斥。正因為謚號具有“褒貶善惡”的特殊含義,所以周王朝的統治者便加以利用,賜謚成為維護統治的一種手段。歷代統治者鑒于謚號的巨大作用也都加以效仿。但是官員謚號的確定受到多種因素的干擾,使謚號本身所具有的特定含義受到嚴重影響,從而引起一部分禮官和其他官員對某些謚號提出不同意見,這便產生了駁謚。
唐代官員駁謚現象非常普遍,是唐代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唐代規定:“太常博士掌謚,職事三品以上薨者,故吏錄行狀,申尚書省考功校勘,下太常博士擬謚迄,申省,省司議定,然后聞奏。”[2](p506)三品以上官員去世后,太常博士便根據尚書省考功司的行狀擬定謚號,然后交由尚書省審核。尚書省有關官員如果對某一謚號持有不同意見,便在朝廷上提出“謚議”或與太常博士進行爭論,最后由皇帝裁決。尚書省官員提出的“謚議”和太常博士的“答謚議”都是駁謚。
唐代官員駁謚主要有四種類型:謚字是否恰當、單復謚之爭、是否追謚、是否避諱。
謚字是否恰當是駁謚最主要的類型。受多種因素的影響,逝者的謚號往往與本人生前的行跡不相符合。一些官員出于維護謚法褒貶善惡的目的,便對某些謚號提出了駁議。如宇文士及死后,太常博士擬謚為“恭”,黃門侍郎劉洎根據宇文士及生前奢侈、驕縱的生活狀況提出駁議,認為“士及居家侈縱,不宜為恭。”[3](P2411)最后確定了“縱”的惡謚。這是將美謚改為惡謚的一例。有的駁謚則是將極美之謚改為一般美謚。如唐肅宗時期的宰相楊綰去世后,太常博士擬謚為“文貞”。唐肅宗鑒于他“質性貞廉”德行也予以認可。但是比部郎中蘇端卻提出不同意見:“昔公叔文子有死衛之節,修班制之勤,社稷不辱,方居此謚。爰及太宗初,魏征有匡救公直之忠。中宗末,蘇環有保安不奪之節。所以諸賢甚眾,謚‘文貞’者不過數公。”楊綰“焉可比德”,不配謚為“文貞”,只有另謚,才能使“黃泉之魂,免慚于蘇、魏”。[4](4445)雖然蘇端的駁議違背了唐肅宗的意愿,肅宗借故將蘇端貶為廣州員外司馬,但肅宗卻礙于公議,還是將楊綰的謚號由極美之謚的“文貞”改為一般美謚的“文簡”。還有的駁謚不在于謚字的美惡,如左仆射韋陟去世后,太常博士程皓議謚為“忠孝”,刑部尚書顏真卿出于中國傳統文化“忠孝不能兩全”的觀念,提出駁議,認為“議行稱謚,固多美名,何必忠孝兩施。”[5](P2962)顏真卿并不反對韋舍謚“忠”或“孝”,只是反對兩字同謚而已。
單復謚之爭是駁謚的第二種類型。唐代以前就有過單復謚之爭,這種爭議一直持續到唐代。如關于宰相呂諲的謚號問題。宰相呂諲去世后,太常博士擬謚為“肅”,度支員外郎嚴珵提出駁議,認為“國家故事,宰臣之謚,皆有二字”,這樣便可以更加彰顯宰相的德行和功績,宰相呂公“文能禁暴,貞則干事,忠則利人,盛烈弘規不可備舉”,應該給予呂公“忠肅”復謚。[5](P6840)太常博士獨孤及則答駁議,認為“謚法在懲惡勸善,不在字多”,唐初那么多“赫赫以功名居宰相者,謚之不過一字,不聞子孫佐吏有以字少稱屈者。此言二字不必為褒,一字不必為貶。若褒貶果存乎字數,則是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不如周威烈王、靜慎王也。齊桓、晉文不如趙武靈、魏安釐、秦莊襄、楚孝烈也。杜如晦、王珪以下或成或明或懿或憲,不如蕭瑀之貞褊也。歷考古訓及貞觀以來制度,似皆不然。”[5](P6840)獨孤及的意見站到了上風,最后呂諲的謚號被確定為“肅”。
是否追謚是駁謚的第三種類型。追謚是指給死去很久的人頒給謚號。歷代都有很多官員,雖然符合賜謚的條件,但是因為種種原因而沒有及時賜謚的。封建王朝為了顯示自己的優容,便對一些死去很久的官員進行追謚。然而在是否應該追謚的問題上,一些官員彼此間因為看法不同也會產生不同意見。隴右節度使郭知運去世五十多年后,其子向朝廷請求追謚。右員外郎崔厚認為郭知運已經去世五十多年了,“過時不為禮”,也不符合《禮經》“禮,時為大”的原則,反對追謚。太常博士獨孤及則舉苗晉卿、呂諲、盧奕、顏杲卿的例子反駁崔厚:“苗太師一年矣,呂諲四年矣,盧奕五年矣,顏杲卿八年矣,并荷褒寵,無異同之論。獨知運不幸。遂以過時見抑。茍必以已葬未葬為節。則八年與五年,其緩一也。”[5](P6840)反對追謚的時間限制,主張應該給郭知運追謚。最終,郭知運被追謚為“威”。
是否避諱是駁謚的第四種類型。由于避諱的原因,同樣會引起駁謚的出現。陳垣先生指出:“民國以前,凡文字上不得直書當代君主或所尊之名,必須用其他方法以避之,是之謂避諱。”[6]避諱在謚法上的表現主要是避君諱或避家諱。唐德宗貞元十一年(795年)“司徒馬燧葬,有司謚曰景武,上曰:‘景,太宗皇帝謚,改莊武可也。’”[5](P3689)這便是避君諱的一個例子。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年)太子少保李愬去世,太常博士元從質根據李愬當年平淮西之亂的戰功,擬謚為“武”。尚書省官員以李愬與其父李晟(謚‘忠武’)的謚號有一字相同,希望太常博士更改李愬的謚號,以避其父李晟的諱。太常博士則堅持己意,認為:“愬無他行,以功定謚,不可改也。”其實在唐代,家諱在謚法上并沒有被嚴格的執行。如韋肇、韋貫之、韋澳祖孫三人同謚為“貞”。[7](P22)封演認為“茍有令德,不嫌同謚”[8](P33)支持太常博士的主張。
唐代與前代相比,官員駁謚現象更加普遍化。這種普遍化是文化多種因素作用下的產物。
唐代政治相對開明是唐代官員駁謚普遍化的第一個原因,也是唐代官員駁謚普遍化的決定性因素。唐代政治相對開明,允許官員對皇帝、權臣和一些枉法、武斷行為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批評。唐代皇帝鑒于隋亡的教訓也鼓勵這種行為。特別是針對皇權和權臣干預謚法正常運行的問題,唐代政治的開放性和民主性意義便顯得更加重大。皇權和權臣在政治上具有巨大的影響力,在官員謚號的擬定中,經常會對謚法進行干預。如宋國公蕭瑀生前因為耿直多次勸諫李世民,被李世民賜詩“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然而也因為這種耿直“尋坐與侍中陳叔達于上前忿諍,聲色俱厲,以不敬免”,[3](P2398)并由此受到李世民的嫉恨。蕭瑀去世后,太常博士擬謚為“肅”。李世民因為嫉恨的緣故,便通過口頭對禮官的擬謚提出駁斥:“易名之典,必考其行。瑀生性多猜貳,此謚失于不直,更宜摭實。”[3](P2390)禮官便據此將蕭瑀的謚號由美謚改為惡謚“貞褊”。一些權臣為了“酬勞抱怨”往往也會干預的謚法。唐代宗時,太保苗晉卿去世,太常博士根據其生前的功業、行跡擬謚為“懿獻”,當時的權臣元載“懷舊恩,諷有司,改謚曰‘文貞’”。[3](P3352)權臣元載感于苗晉卿當年的知遇之恩,便鼓吹太常博士將苗晉卿的謚號改為人臣至美之謚“文貞”。皇權和權臣經常對謚法程序的不正當干預,影響了謚號本身的嚴肅性。在唐代政治開放性和民主性的氛圍中,唐代官員往往會對皇帝和權臣的干預提出反對意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維護謚法的嚴肅性。楊綰的謚號變更便是官員反對皇權干預謚法典型的一例。這種針對強權的駁謚行為,對于維護封建禮制有很大的積極作用。由此可見,唐代政治的開放性和民主性為官員駁謚提供了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這就促使官員可以大膽的向一些武斷、枉法的行為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這種政治上的開放性和民主性決定了駁謚在唐代的普遍化。
部分禮官的貪腐是唐代官員駁謚普遍化的第二個原因。一個人的謚號只有根據其生前的功業來確定才能達到謚法的目的。然而某些逝者官員的家屬為了給祖先溢美便賄賂禮官,希望得到一個美謚。一些禮官也借擬謚的機會貪贓枉法。唐會昌年間的禮部侍郎陳商就曾指責一些太常博士擬謚時“貿其一二字,視緍金之重輕。以緍金重輕,貽后之龐微,偷忠盜貞,罔世間人,為盡善加于行路。”[5](P6855)太常博士通過接受逝者家屬的賄賂,往往不根據逝者生前的功業表現,而是根據逝者家屬賄賂的多少來決定逝者的謚號,從而讓一些品行低劣的人也得到美謚。一些禮官則“惟顧其勢望,恐為子孫所嫌,歸于茍且”,[5](P6855)礙于逝者的勢力和其子孫的面子,有意徇私。因此,謚法的正常運行由于受到部分禮官貪腐的影響,也會出現“名不副實”的現象。這便會引起了一部分官員的不滿,從而發出駁議。
部分逝者家屬的論枉是唐代官員駁謚普遍化的第三個原因。由于逝者家屬為了宗族的面子,希望逝者能得到一個美謚或更美的謚號。這種意愿經常會與太常博士所擬定的謚號出現差異。在這種情況下,逝者家屬就會上書喊冤,希望通過皇權對逝者的謚號加以干預,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行為稱為論枉。論枉雖然和官員的駁議有區別,但是也屬于駁謚的范疇。如高陽郡公許敬宗去世后,太常博士袁思古根據許敬宗“棄長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聞詩學禮,事絕于趨庭。納采問名,惟聞于黷貨”的所作所為,擬謚為“繆”,[3](P27650)并得到太常博士王福畤和戶部尚書戴至德的支持。許敬宗的孫子太子舍人許彥伯因為祖父得到惡謚“不勝其恥”,[3](P2766)借口袁思古與許氏有嫌怨,故意借擬謚的機會進行報復,就上書皇帝希望改謚。唐高宗李治感于許敬宗當年在立武則天為后的問題上的大力支持,便“詔令尚書省集五品以上重議”,[3](P2766)以皇帝的權威,最終給了許敬宗“恭”的謚號。
官員對給謚依據的看法不同是唐代官員駁謚普遍化的第四個原因。一個人的功過是非是很難用一二字來概括的。由于官員對給謚依據的看法不同,便會導致官員尤其是禮官因在給謚上分歧很大,有的主張“德雖以百行相成,謚乃取一善為定”,[5](P6841)主張謚號應該根據一個人的優點來確定;有的認為擬謚依據要“考錄其所長,舍其所短,志其大行,則遺其小節”,[5](P6847)認為謚號的確定要取其大節;還有的認為“古人蓋棺之日然后誄之,不以前善沒后惡也”,[5](P6845)強調晚節在定謚中的作用。唐代官員尤其是禮官在定謚標準上的差異往往會導致駁謚的出現。如御史中丞宋慶禮在開元七年去世,太常博士張星擬謚時認為:“宋慶禮大剛則折,至察無徒,有事東北,所亡萬計,所謂害于而家,兇于而國。案謚法,好巧自是曰‘專’,請謚曰‘專’”,[3](P4815)太常博士張星在擬謚時片面看待宋慶禮一生的功業,認為他為人剛強,易受挫折,對屬下又嚴苛,在主持東北事務的時候給國家造成很大的損失,便給宋慶禮定了一個“專”的惡謚。禮部員外郎張九齡不同意這個謚號,便對張星的主張提出了駁議:“慶禮在人苦節,為國勞臣,一行邊陲,三十年所。……以數千之役徒,無甲兵之強衛,指期遂往,稟命而行。于是量畚筑,執沴鼓,親總其役,不愆所慮。俾柳城為金湯之險,林胡生腹心之疾,蓋為此也。尋而罷海運,收歲儲,邊亭晏然,河朔無擾。與夫興師之費,轉輸之勞,較其優劣,孰為利害?而云“所亡萬計”,一何謬!及契丹背誕之日,懼我掎角之勢,雖鼠穴自固,而駒牧無侵,蓋張皇彼都系賴之力也!”[3](P4815)張九齡駁議中認為宋慶禮為了國家不辭辛苦,通過屯田,不僅解決了糧食問題,還通過營建軍事要塞,對契丹形成了犄角之勢,使其不敢南下侵擾。因此他希望朝廷能根據他的意見,重新為宋慶禮議定謚號。皇帝根據張九齡的意見,最后改謚為“敬”。由此可見,禮官和尚書省官員在定謚時的不同看法也是導致駁謚現象普遍化的一個基本原因。
首先,唐代官員駁謚的普遍化對維護唐代統治具有一定的作用。謚法的作用體現在謚法具有教化臣民、維護統治秩序的功能。封建統治者和一些禮官特別強調謚法“懲惡勸善”的教化作用。宋人程頤說:“古之君子之相其君,而能致天下于大治者,無他術,善惡明而勸懲之道至焉爾。勸得其道,而天下樂為善,懲得其道,而天下懼為惡,二者為政之大權也。然行之必始于朝廷,至要莫先于謚法,何則?刑罰雖嚴,可警于一時;爵賞雖重,不及于后世;惟美惡之謚一定,則榮辱之名不朽矣。故歷代圣君賢相,莫不持此以勵世風也。”程頤在此明確指出了謚法與刑法、爵賞的差異,點出了謚法維護封建秩序、教化臣民的獨特功能。他認為嚴刑峻法雖然可以起一時的警戒作用,但是當刑法寬松的時候,人們還是不免犯罪;爵位和賞賜雖然可以激勵臣民,但是因為它們具有時效性,不能對后世子孫產生深遠影響。只有謚法給人以褒貶評價“使一字之褒,賞逾紱冕;一言之貶,辱過朝市”,通過樹立榜樣“懲惡勸善”,才能起到教化臣民、維護封建秩序的作用。唐代官員激烈的駁謚現象正是想通過還原一個人的本來面目,通過謚法的褒貶,樹立榜樣,以達到教化臣民、維護封建秩序的作用。
其次,唐代皇帝賜謚權維護了封建等級制度。等級制度是封建專制制度的基礎,是中國古代最基本的政治制度之一。它將不同的人分為不同的等級,從而享受不同的政治、經濟權力。皇帝作為這個制度的最高一級,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對全國所有的事務都享有支配權。封建統治者為了維護這一等級制度,便特別強調“禮”的作用。司馬光說:“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于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紀綱哉﹗”謚法便是封建禮制中最重要的一項文化制度。唐代官員謚號經過駁議后,都要奏聞皇帝,由皇帝做出最后裁決。皇帝通過賜謚權對某些順從官員賜予美謚,給另外一些反抗官員賜予惡謚,以此來調節統治階級內部的秩序,達到維護封建等級制度的目的。皇帝賜謚權充分暴露了謚法的階級性,它作為封建皇權在禮制方面的體現、作為一種統治臣下的手段起著維護封建等級制度的作用。
最后,唐代官員駁謚對澄清唐代吏治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應該看到,駁謚是謚法運行程序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中國古代專制制度下不多的民主措施之一,具有監察功能。賜謚權集中于皇帝和擬謚過程中的不規范現象導致謚法本身所具有的“懲惡勸善”作用受到極大的影響。駁謚正是針對謚法運行過程中的不規范現象,它允許官員議論、批評和否定禮部、內閣乃至皇帝決定的謚號。[9](P142)從效果上看,駁謚對禮官和權臣擬謚的行為具有很大的規范作用。在一些情況下官員駁謚在規范皇帝賜謚權的濫用方面也會產生某些積極影響。宰相楊綰的謚號變更便是駁謚對于規范皇帝賜謚權的濫用非常典型的一例。因此,駁謚不僅保證了謚法辨行跡、明善惡、寓褒貶的目的,而且對澄清吏治也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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