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社會的禮物交換及其當代變遷
——以鄂西南地區龍山村為例

陳代福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在鄂西南農村地區，人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與人際交往中，形成了一套較為規范的不成文的非制度化禮物交換習俗。隨著市場經濟的持續深入發展，人們經濟收入來源的日益多元化，時至今日，鄂西南農村地區傳統的禮物交換習俗，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

一、傳統意義上的禮物交換

鄂西南地區龍山村村民傳統意義上的禮物交換，主要集中于三類場合：歲時節日、人生儀禮和日常生活。

龍山村歲時節日豐富，既有春節、元宵節、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重陽節等傳統節日，也有正月初九(上九)、六月初六(舍巴)、七月十五(月半)等民族節日。在其所有的歲時節日中，最為村民們所重視的，首推春節。每至年底，龍山村村民都會放下手中的農活，忙著打掃房前屋后，置辦各種年貨。至正月初二，龍山村村民親朋好友之間開始相互拜年。其拜年所送的禮物，主要為面條、粉條、白酒、啤酒、白糖、餅干、罐頭等實物。女兒女婿回娘家時所送的拜年禮物，則會更豐富，而且也更貴重，如禮金和豬后腿等實物。對拜年者，主人例會以一定的金錢或者實物作為回報，俗稱打發。在龍山村，其他歲時節日中的禮物交換現象雖然也普遍存在，但相對于拜年而言，其禮物則較為隨意，主要是一些自制食物、季節性農產品等。

人生儀禮，指標志人一生不同年齡段和身份角色變化的各種儀式活動。龍山村村民非常重視人生禮儀，往往將其當作人生大事來操辦。其人生儀禮，主要集中于誕生、婚禮和葬禮。龍山村村民為新生兒所舉行的誕生儀禮，當地俗稱整祝米酒，又稱整嘎嘎酒。嘎嘎為當地方言，指外婆。因此，其酒席的貴客，自然為來自新生兒母親娘家的客人。客人所送禮物，多為嬰兒服飾及生活用品等。龍山村村民對婚禮格外重視。其男女婚配，一般要經過擇偶、定親、結婚三個階段。在說媒、提親、擇期、迎親等過程中，男女雙方均會不同程度地彼此交換禮物。其中最為重要者，當屬彩禮與嫁妝。在此過程中，男女雙方親戚及其鄰里好友，也會依據不同的標準，隨禮慶賀。龍山村村民稱喪禮為白事。其儀式的高潮部分，為逝者入葬前一天晚上逝者親友的徹夜守候，當地俗稱坐夜。是夜，逝者至親會送鑼鼓、鞭炮、祭品、舞獅、旗傘等，逝者的普通親友則只送鞭炮、祭品、旗傘，而逝者的一般鄰里送禮則比較隨意，多為一般性家常日用品。

龍山村村民日常生活中的禮物饋贈，主要集中于勞動交換、食物交換、探望病人等三種情形。對于以務農為主的農村家庭而言，每逢農忙時節，家庭的勞動力往往不能滿足其生產所需。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勞動互助為目的的換工，便在農村地區應運而生。因此，作為一種特殊禮物的勞動，在龍山村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得以彼此交換。此外，食物分享也在龍山村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龍山村村民在日常生活中作為禮物交換的食物，主要為日常生活中上好的食品，或日常生活中難得的食品。如當地流行一種名曰吃庖湯的民俗，即每逢冬臘月，每家每戶殺年豬時，都會邀請親朋好友來一同品嘗。這是其日常生活中一種重要的食物交換形式。食物分享，促進了龍山村村民人際關系的和諧與融洽。龍山村村民日常生活中的禮物交換，還包括探望病人時的送禮。當某人生病后，其親戚鄰里，往往會帶上禮品去看望。其所送禮品，多為病人喜歡的食物或營養類食品。

二、禮物交換的當代變遷

自上世紀80年代我國農村開始實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市場經濟的持續發展，農民的收入來源不斷多元化。經濟的發展，必然會帶來社會習俗的相應改變。進入21世紀后，鄉土社會的禮物交換，無論在送禮的形式、場景、范圍上，還是在送禮者的心態上，都產生了與此前不一樣的變化。

改革開放以前，龍山村村民彼此之間交換的禮物，主要是其自家生產的實物，而以禮金作為禮物者，則相對較少。據實地調查，彼時龍山村村民所送的禮物，全部為自家生產的實物，其中，僅有35%的送禮者附送了禮金；而近年來，龍山村村民所送的禮物則全部為禮金，其中，僅有20%的送禮者附送了實物(多從市場上購買，并非生活必需品)。此外，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龍山村，村民送禮支出所占其家庭消費支出中的比重，正越來越大。20年前，龍山村村民之間，只限于彼此互贈一些普通物品，以此表達自己的情感。其每次送禮費用，大約為十元左右。時至今日，所送禮品的輕重，已成為人們衡量感情親疏的重要標準之一。在龍山村，關系疏遠者單次送禮金額一般為50元，而關系親密者的單次送禮金額，則攀升至上千元或上萬元。總之，自制實物向貨幣的轉變，以及禮金數額的增加，是龍山村村民前后禮物交換中，最為突出的一大變化。

禮物交換內容的改變，帶來了禮物交換場合的改變。近年來，龍山村村民禮物交換的場合也發生了變化，即在其原有的禮物交換場合上，不斷地派生出了一系列的送禮名目，當地村民稱其為整無事酒。重大的人生禮儀、生產生活中的大事件和重要的時令節日，本是龍山村村民送禮的重要場合，然而，近來有的家庭以此為由，頻繁辦事：小孩滿月、十歲要整酒，修房、上梁、封頂要整酒，搬家要整酒；更有甚者，安裝堂屋門要整酒，修理院壩要整酒，為祖墳立碑要整酒，乃至連家里母豬下豬仔也要整酒。其整酒名目繁多，而其整酒的目的，已然背離了鄉土社會禮物交換的初衷。禮物交換，是人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自覺地形成的一種良好的社會習俗。人們本是懷著互幫互助的心理，彼此交換禮物，借以表達對他人的友愛與關心。禮物交換一旦被人們濫用，必然會使禮物交換趨于功利化。在這樣的禮物交換中，人們注重的是禮物本身的物用價值，而忽視了其中所蘊含的善意與關愛，致使禮物交換走向了其反面。由此，人們在禮物交換中，也產生了相應的斂財心理與怕吃虧心理。斂財心理的產生，源自人們對金錢的渴求，即需要更多的錢以辦更多的事，于是人們借請客為名，以匯集禮金。怕吃虧心理，則與斂財心理息息相關。一旦有人以各種名目請客以聚斂財富，則必然會使不請客者在單向送禮中產生吃虧的感覺。為免吃虧，人們于是爭相以各種名目請客，以便名正言順地收回自己送出去的禮金。

三、禮物交換的當代變遷之因

鄉土社會禮物交換變遷的原因是多元的，其中，既有較為固定的因素，如社會交換關系距離的差異性、家庭發展周期的不一致性等；也有諸多現實的因素，如家庭經濟來源的多元化、社會交往范圍的擴大化、送禮心態的功利化等。

費孝通先生在探討我國鄉村社會的特點時，提出了差序格局這一概念。[1]費孝通先生認為，差序格局是存在于我國社會中的一種人際關系結構。這一人際關系結構，決定了人們人際交往中的遠近親疏、利益多寡與感情厚薄，也由此決定了鄉土社會禮物交換的基本原則，即以利益的多寡，判斷感情的親疏與厚薄。閻云翔在《禮物的流動》一書中，從人類學視角出發，對下岬村的禮物交換，做了相關研究；并由此詳細論述了我國農村社會禮物流動的方式、原因及其社會關系網絡。[2]閻云翔認為，既定的等級化社會關系和親疏距離，是影響我國農村社會禮物交換的主要因素。換句話說，傳統社會禮物交換的主要依據，是與自己關系的親疏遠近；反過來，社會關系的距離，又會受到禮物交換結果的影響。近年來，這種反作用力，正在日漸擴大其效力。閻云翔指出，家庭發展周期的不一致，也是影響我國農村社會禮物交換的另一重要因素。家庭發展周期的不一致，是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客觀現象。每個家庭都有其自身的發展軌跡。不同的家庭，其發展周期不同，故其辦事或整酒的時間自然不同，由此造成農村社會禮物交換時間上的不一致。這種不一致，在短期內，或許會造成收禮方與送禮方利益上的不均衡；但若從長遠來看，只要雙方不刻意中斷彼此之間的聯系，其收禮與送禮頻次必然彼此相稱，其禮物流動也必是均衡互惠的。因此，短時間內禮物的單向流動，是可以理解的。

在影響鄉土社會禮物交換變遷的諸多因素中，除了以上論者所言的固有的客觀因素之外，還有諸多現實的因素。

作為一種民俗文化事項，禮物交換的多寡，與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高低息息相關。由此而言，農村社會經濟的變化，必然會對禮物交換產生相應的制約和推動作用。以龍山村村民的禮物交換而言，在過去，其村民所送之禮主要為自制實物，而近年來，其所送禮物則由實物向禮金轉化。其之所以產生如此變化，與農村經濟的發展，農民收入的提高，有著密切的關系。改革開放，使得農民開始突破其原來封閉的生存空間，走向城市。在其家庭收入中，打工所得，已占據其大部甚至全部。由此而論，農村家庭收入結構的變化，是鄉土社會禮物交換變遷的最根本的現實原因。與開放的經濟相生相伴的，必然是人口的流動化，以及基于人口流動化的社會交往范圍的擴大化。這一擴大化的人際關系網絡，因其具有先天的流動性與不穩定性，故而其中所存在的禮物交換，也先天地帶有短暫和不穩定的色彩。由此而論，社會交往范圍的擴大化，是鄉土社會禮物交換變遷的現實推手。經濟的繁榮，物質的豐富，必然會改變人們對物質與金錢的固有認識，由此催生了鄉土社會禮物交換的貨幣化。據實地調查，龍山村村民禮物交換形式的貨幣化，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人們普遍認為，貨幣可以購買到人們所需要的任何實物(在物質貧乏的年代，這是不可能的)；其二，與實物相比，贈送禮金不僅更為方便，且可以避免食品類實物在反復交換中，因其腐敗變質而造成的浪費。基于此，有論者認為，禮物形式從自制實物向貨幣的轉變，是村民在儀式性禮物流動場合中，交換動機嬗變的主要促進因素；禮幣的多少，直接地影響到送禮者和收禮者的面子或社會聲望。[3]當然，導致鄉土社會禮物交換變遷的更深層的現實原因，還在于人們送禮心態的功利化，如上文所言的斂財心理與怕吃虧心理等。送禮心態的功利化，使人們在禮物交換中，不再遵循原有的情感性交換原則，而帶有濃厚的功利色彩。正是如此諸般現實的原因，最終推動了鄉土社會禮物交換的變遷。

在鄂西南農村地區傳統意義上的禮物交換行為中，人們無不遵循著互惠互利的原則。近年來，隨著農村社會的變遷，鄉土社會禮物交換的互惠互利原則，正面臨著嚴峻的考驗。在農村禮物交換場域中，村民之間的禮物交換產生了異化，其送禮名目增多，送禮范圍擴大，禮物形式也由實物轉變為禮金。而其禮物交換中單向送禮現象的出現，則使其禮物交換中的平衡互惠趨于消極化。在這樣的背景下，互惠原則對其禮物交換，是否仍具有同樣的解釋力？在龍山村的實地調查中，筆者注意到一個現象：筆者讓村民談談，在禮物交換中，究竟誰賺錢了，但所有村民均一致認為，在禮物交換中，沒有人賺錢。龍山村村民不僅沒有否定人們彼此之間的隨禮，而且認為，這些都是必須和必要的，即便有的人整無事酒，該去的還必須得去。他們相信，那些因整無事酒而單向收取他人禮金的人，最終一定會在其他場合，對送禮者予以相應的回報。由此而言，在鄉土社會的禮物交換中，互惠互利原則仍然具有普適性。

參考文獻：

[1]費孝通．鄉土中國[M]．香港：三聯書店，1991.

[2]閻云翔.禮物的流動[M]．李放春，劉瑜,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3]晏興成．禮物的形式與禮物交換者動機的嬗變[D].杭州：浙江大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