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娟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875)
《說文解字》云:“悲,痛也。從心,非聲。”[1](P222)《廣雅》云:“悲,傷也。”悲本指一種悲傷、不愉快的心理狀態。《詩·小雅·鼓鐘》中所謂“憂心且悲”[2](P806),以及《詩·小雅·采薇》的“我心傷悲,莫知我哀”[2](P595),皆用此意。但到了建安時期,在以曹植為代表的一批文人的文學作品之中,悲字除了心中不悅、傷痛義項外,還有了一種離本義較遠,涵義更為深廣的引申,即悲字可以和聲、鳴、歌、心、風等事物組合成多重意象,從而具有多個層面的意義,用于形容自然界或人類的聲音,則可指聲音的清越、高亢,用于形容人的心靈,則不僅可以指一種傷痛的情緒,還可以指耿介、激越的情志。悲,這個原本屬于心理狀態的概念,在和聲音配合時,引申為高亢、清越、耿介,罕見于建安前后文人作品中,唯有在建安詩人那里,得到了較多的運用。這和建安時期的時代背景及士人激越慷慨的文化心態密不可分。
曹植《登臺賦》云:“從明后而嬉游兮,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3](P45)《三國志·魏志·曹植傳》云:“時鄴銅雀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4](P557)丁晏《銓憑》案:“時子建甫十九歲。”此賦為子建少年所作,其命意多在描摹新臺之壯美,兼頌揚乃父之功業,昂揚喜悅之情,溢于文字,其情緒并無悲苦煩悶之處。僅就“仰春風之和兮,聽百鳥之悲鳴”上下文而言,“悲鳴”與“和兮”相對為文,都是描摹銅雀臺的勝景。此處的“悲鳴”若作悲傷悲痛講,未免有些不諧。其《感婚賦》也用到“悲鳴”一詞:“陽氣動兮淑清,百卉郁兮含英。春風起兮蕭條,蟄蟲出兮悲鳴。顧有懷兮妖嬈,用搔首兮屏營,登清臺以蕩志,伏高軒而游情。”考全篇文意,主要是描寫春氣萌動,士女相悅的場面,正如張華《感婚賦序》云:“彩麗之觀,相繼于路;取嫁之會,不乏于目。”其基調是歡悅而流麗的。其所選取的意象場景“陽氣淑清”、“百卉含英”,無不一派欣然向陽之貌,若下文蟄蟲之“悲鳴”乃悲傷之意,則與前文及通篇基調不符,況蟄蟲經冬伏而始出,此刻正當應氣節而歡歌,而并非秋日草木搖落衰蟲哀鳴之景象,因此,這里的悲鳴,似應不含傷痛之意,而是單純對聲音的形容。這種形容與悲的本意應有一定的關系。從傷痛、情感悒郁不舒乃至忿然而作,故發聲高揚激厲,悲憤一詞可以看作其中間橋梁,曹植《元會》所謂“箏瑟俱張,悲歌厲響”也正是這個意思(此詩通篇同樣不見悲傷之意),而后,悲傷的意義逐漸淡去,僅留下高亢,在聲音則可視為形容其高揚清越。
與悲鳴相似的還有悲歌、悲聲。曹植《七啟》云:“爾乃御文軒,臨洞庭,琴瑟交揮,左篪右笙,鐘鼓俱振,簫管齊鳴。然后姣人乃被文觳之華桂,振輕綺之飄飖,藏金搖之熠耀,揚翠羽之雙翹。揮流芳,耀飛文,歷盤鼓,煥繽紛,長裾隨風,悲歌入云……時與吾子,攜手同行。踐飛除,即閑房,華燭爛,幄幕張。動朱唇,發清商,揚羅袂,振華裳。九秋之夕,為歡未央。此聲色之妙也。子能從我而游之乎?”其中有“悲歌入云”之句。考其在上下文中的意思,并不指歌聲的悲傷痛心,而正是形容聲音的高亢清越。鏡機子極力渲染宮室之恢弘,歌姬才人之美艷,舞蹈之絢爛,以烘托這種被稱為悲歌的音樂是如何“為歡未央”的,以求打動玄微子,享受這人間的聲色犬馬之樂。這里的悲歌,聲調雖高厲入云,情緒卻是歡愉而激越的。同理,曹丕《于玄武陂作詩》:“兄弟共行游,驅車出西城。野田廣開辟,川渠互相經。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聲。菱芡覆綠水,芙蓉發丹榮。柳垂重蔭綠,向我池邊生。乘渚望長洲,群鳥讙嘩鳴。萍藻泛濫浮,澹澹隨風傾。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5](P400)其中“流波激悲聲”中的“悲聲”,也不應解作悲傷,而應該是對偏向清冷凌厲聲音的描摹。后世一些擬樂府中應該還保留了這一詞義,比如陸機《日出東南隅行》:“馥馥芳袖揮,泠泠纖指彈。悲歌吐清聲,雅韻播幽蘭。”[5](P651)此處的悲歌,也應是指清越高亢的聲音,并無悲傷之意,而到了謝靈運、鮑照等人的擬作中,悲歌已經多半側重在悲傷、悲壯的本義上了。
曹植《贈徐干》詩中說徐干:“慷慨有悲心,興文自成篇。”關于這句“慷慨有悲心”,文選李注引《說文》云:“壯士不得志于心也。”[6](P1119)將悲解為郁郁不得志,是順從了悲傷的本意,因為不得志而悲,這個解釋有一定的道理,但有可能是不全面的,因為這里若將“慷慨有悲心”解釋為不得志而有悲心,那么和下文的“興文自成篇”意義便有些相隔。詩歌寫到這里,主要還是在贊美徐干的才華與節操,并非要說其不得志的人生悲劇。而在同時期的作品中,以慷慨形容不得志的情況是較為少見的,更多的還是以之形容魏晉士人的激昂情感。這種情感的來源,也可能與不得志有關,但更多側重于魏晉士人強烈的建功立業之心,以及激烈的情感抒發,比如曹操《短歌行》:“慨當以慷,憂思難忘。”[5](P349)曹植《薤露行》:“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雜詩》其五:“弦急悲風發,聆我慷慨言。”當然,慷慨一詞還可以形容聲音的激昂,與柔和相對而言,比如曹植《箜篌引》:“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棄婦》:“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既然慷慨是指一種激昂的情感,是對徐干節操品行的正面贊美,那么“悲心”的悲,也更應該是表達一種正向情緒。關于悲字在此具體的意義,曹植曾在《蟬賦》中下了一個非常恰當的注釋:“聲皦皦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以蟬而喻高潔之士,自古已然,那么由蟬聲的激越揚厲,以比喻貞士耿介峻直之心,便也是順理成章了。
悲字在以曹植為代表的建安詩人的眼中,除了悲哀傷痛的本義以外,還有多層次的意思,可以指聲音的激越高亢,也可以指志士的耿介峻直,繼而還可以比喻法律嚴峻,比如曹植《雜詩》:“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文選李注引《新語》云:“高臺喻京師,悲風言教令。”[6](P1364)正是用悲風形容教令的嚴峻冷酷。其意義也應當是從峻直清冷的意義進一步引申而來的。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建安時期的作品中,有一些與悲字結合而形容聲音的詞匯,雖然也采用了悲字的本義悲傷、悲壯,卻也在其中摻入了高亢激越的意思,比如曹植《愁霖賦》:“馬踟躕兮悲鳴。”阮瑀《詠史詩二首》:“漸離擊筑歌,悲聲感路人。舉坐同咨嗟,嘆氣若青云。”[5](P379)其中的悲聲,當然可以解作悲愴或者悲壯,但是如果參以高亢激越之意,或許能有助于我們更為貼切地理解這些詩歌以及詩人當時的情感。
總之,慷慨悲歌是對建安時期士人精神風貌以及作品審美特質的概括。這里的悲歌,不僅僅包含悲哀悲壯的意味,更多是指那時士人激揚的情緒以及耿介的人格。建安詩人對悲這種情感的獨特體會和看法,與當時士人耿介高昂的人生態度及社會風氣有關,是建安時期動蕩的時代背景下,士人渴求建功立業的心態在文學上的反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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