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祥
(甘肅教育社 編輯部,甘肅 蘭州 730010)
自西晉以來,王昭君便成為歷代文學家所關注的對象。她遠嫁匈奴的故事,經過文學作品的演繹,也呈現出復雜多樣的面貌。中國文學史上述寫王昭君的文學作品浩如煙海,從晉到近現代,每個時代都有吟詠、描寫王昭君的作品。清人胡鳳丹編撰的《青冢志》一書,收錄了從漢到清述寫王昭君的詩歌420多首。[1]這還只是不完全統計,實際數字要比這更多。值得注意的是,王昭君藝術形象的背后,潛藏著深厚的文化內涵,而且這一藝術形象并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不斷被拓寬,不斷被賦予新義。
近現代以來,不少學者試圖從各個方面探究王昭君故事的演變,歷代有關王昭君的詩歌,以及其在文學作品中形象的演變等,但早期特別是上個世紀80年代的相關研究文章,大多只局限于分析、匯總和評論歷代有關王昭君的詩歌。隨著研究的深入,也有作者試圖從詩歌角度談王昭君主題和形象的演變,如楊開達歸納了從晉到清以王昭君為題材創作的部分詩詞的主題思想[2],過元深“闡述昭君文學的發展是如何受到了中國文學總體發展變化的影響,又是怎樣體現了這種影響”[3],但從現有文獻來看,較少有作者深入研究王昭君藝術形象在詩歌中的演變及其內涵。本文擬從歷代有關描寫王昭君的詩歌中梳理、總結王昭君形象的古今演變軌跡,理清王昭君在中國詩歌中的形象,為研究王昭君提供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脈絡和闡釋路徑。
《唐書·樂志》認為樂曲《昭君怨》是“憐其遠嫁”。憐其遠嫁也成為多數詩人詠唱昭君出塞的主題思想。這類主題的詩歌,基本上是以紅顏薄命為基調,憐惜美人不幸,悲嘆人生坎坷。晉石崇《王明君辭》是現今所見最早詠王昭君的詩,其所述內容與歷史實事基本相符,并定下了昭君怨這一傳統主題基調。其詩《序》云:“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觸文帝(司馬昭)諱,改焉。匈奴盛,請婚于漢,元帝以后宮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敘之于紙云爾。”全詩通過大量描寫昭君出塞時的氛圍,以烘托王昭君的悲傷心情,表達了昭君怨的主題。陳陳昭《明君詞》:“跨鞍今永訣,垂淚別親賓。……唯有孤明月,猶能遠送人。”寫昭君出塞途中,越過漢胡邊界時的心情,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全唐詩》有關王昭君主題的詩很多,如李白《王昭君》:“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顏。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表達了對王昭君的同情。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下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表達了對王昭君的憐惜和感嘆。“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基本上延續了琵琶絕塞、青冢黃昏的感傷情調。紅顏薄命,成為此類詩歌中王昭君藝術形象的主體特征。
思鄉和懷念故土,是詩歌常見的主題,王昭君故事,為這類詩歌主題提供了絕佳的題材,因此,這類詩歌主題便成為昭君詩的第二大主題。梁沈滿愿《王昭君嘆二首》其二:“今朝猶漢地, 明旦入胡關。高堂歌吹遠,游子夢中還。”主題鮮明,述寫王昭君思念故土之切,在夢中又回到了故鄉。唐儲光羲的《明妃曲》:“日暮驚沙亂雪飛,傍人相勸易羅衣。強來前帳看歌舞, 共待單于夜獵歸。”描寫王昭君不習慣北方嚴寒的氣候與游獵生活,然而又不得不強顏為歡,勉強適應。詩用旁人勸其更衣、強來聽歌看舞等細節,揭示出王昭君無可奈何、孤獨寂寞的哀怨心情。唐盧照鄰《王昭君》:“漢宮草應綠,胡庭沙正飛。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歸。”寫王昭君思鄉心切,愿化秋雁南歸。一個身處異鄉,思念故土的昭君形象,躍然紙上。在這類詩歌中,王昭君是以一個思鄉游子的形象出現的。
和親政策對中國歷史有著很深的影響,因此,有些詩從和親的角度出發,關注昭君出塞的意義,贊美和親政策以及王昭君為國獻身的舉動,如唐張仲素《王昭君》:“仙娥今下嫁,驕子自同和。 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唐王睿《解昭君怨》更是從正面肯定了和親的意義:“莫怨工人丑畫身,莫嫌明主遣和親。當時若不嫁胡虜,只是宮中一舞人。”翦伯贊有詩曰:“漢武雄圖載史篇,長城萬里遍烽煙。何如一曲琵琶好,鳴鏑無聲五十年。”這類詩歌塑造的,是一個為國獻身,大義凜然的王昭君形象。
自漢以來,中原王朝與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經常發生戰爭,一部分詩人便站在愛國主義立場上,借王昭君抨擊誤國君臣,傾瀉中原人民飽受異族侵略的悲恨。唐張祜詩云:“萬里邊城遠,千山行路難。舉頭唯見月,何處是長安?漢庭無大議,戎虜幾先和。莫羨傾城色,昭君恨最多。”“漢庭無大議”,明顯批判了和親政策,“莫羨傾城色,昭君恨最多”,表達了作者對統治者對外軟弱無能的悲憤和感傷。唐戎昱《詠史》:“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諷刺統治者,抨擊了和親政策。北宋邢居實《明妃曲》:“少年將軍健如虎,日夕撞鐘捶大鼓。寶刀生澀旌旗卷,漢宮嫁盡嬋娟女。”在這類詩中,王昭君被塑造成一個為了國家一時安危,而任人擺布的犧牲者形象。
正史沒有關于畫師毛延壽的記載。《西京雜記》在記述這段故事時,引入了畫師這一引發王昭君悲劇的角色。不少詩歌便從批評畫師的角度出發,巧妙立意,借以批判當權辱國者。唐崔國輔《王昭君》就直接運用了這個故事,表達了對畫師的憤概:“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何時得見漢朝使,為妾傳書斬畫師。”元許有壬《題友人所藏明妃圖》:“妾身雖苦免君憂,猶勝專寵亡人國。”借王昭君之口,抨擊了當權者的軟弱無能。
懷才不遇者形象大多出現在詠史、懷古詩中。宋明以后,詩人不斷拓展傳統意義上描寫王昭君悲慘遭遇、懷念故土的詩歌主題,詩歌立意不斷創新,詩歌中的昭君形象也因此變得更加豐富起來。清劉獻廷《王昭君》云:“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媸?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詩人認為,畫師不足怨,王昭君不遠嫁匈奴,只不過是一妃子,之所以如此,主要是由于皇帝的昏庸無能,這并非偶然失察,也不是王昭君一人的不幸,后宮有多少如花似玉的美女,由于沒有遠嫁匈奴,皇帝根本就不知道她們的存在。到了宋明以后,有關王昭君詩歌的立意更加深刻,表達的思想也更為尖銳犀利。這與宋明王朝所處的歷史環境有關。歐陽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云:“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詩歌表達了作者強烈的憤慨。詩人認為,如果連皇帝身邊都發生此等事的話,那遠離皇帝的地方又將如何呢?其意義不言而喻。在這類詩中,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最負盛名。其立意獨特,詩中的昭君形象也最富個性特點,毫無傳統詩歌中所表達的“留戀君恩、怨而不怒的傳統見解”。詩云:“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詩人認為,不管是在匈奴還是在漢室,王昭君這樣的人的命運將始終是一樣的——“人生失意無南北”。在這類詩歌中,王昭君演化為一個懷才不遇的悲憤者形象。
參考文獻:
[1]胡鳳丹.青冢志[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
[2]楊開達.歷代昭君題材詩詞主題思想谫論[J].云南師大學報,2000(2).
[3]過元深.中國文學中王昭君形象的古今演變[D].上海:復旦大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