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平
(八路軍西安辦事處紀念館,陜西 西安 710004)
北宋長期受到北方游牧民族遼和西夏的威脅,與遼和西夏的戰爭刺激了北宋對陣法的研究和創制。從太宗朝到神宗朝,對陣法的研究、討論、演習、運用從未中斷。北宋君臣對陣法的應用和對陣圖的關注是以往各個朝代所不及的,然而對外作戰卻頻頻失利。有學者對北宋的陣法建設和陣圖的危害進行過精辟論述[1-4]。本文以神宗朝的八陣法建設為考察對象,著重剖析陣法建設與北宋國防戰略和祖宗家法的關系,試圖就神宗一朝朝野上下對陣法、陣圖極為重視,但在實際戰爭中收效甚微的原因進行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所謂陣法是指古代軍事戰爭中,部隊在戰斗和宿營中按照一定的戰術要求對部隊隊形進行的安排和部署。陣圖則是將這種安排和部署用文字或者符號形式記錄下來,并制定一整套作戰方案。陣法是古代將領在長期的戰爭中經過實踐總結,能夠最大限度發揮部隊戰斗能力的重要戰術安排。它根據士兵的能力和裝備情況,結合不同的地形要求,通過特定的指揮信號,指揮各兵種協同配合,達到單兵作戰效能及軍隊整體戰斗力最大化。陣法的使用效果與將帥的軍事水平以及軍隊日常陣法操練密不可分。只有對士兵進行長期演練,使其熟悉自己在整個陣法中的位置、作用,才能保證在實戰過程中,通過旗語、戰鼓等簡單的通信手段,就能夠將命令高效、準確地傳達到每個士兵,達到如臂使指的良好效果;也才能使將帥的軍事指揮水平得到充分發揮,戰略意圖得到實現。有鑒于此,古代的軍事將領都十分重視陣法及其演練,并創制了許多知名的陣法和陣圖,對后世的影響極大,其中尤以八陣法為代表。
所謂的八陣之說始于孫武,但在今本《孫子兵法》中沒有關于八陣的明確記載。《隋書·經籍志》著錄《孫子八陣圖一卷》[5],但已經亡佚。戰國時《孫臏兵法》中也有八陣的記載,并認為“陣則知八陣之經”,“用八陣戰者,因地之利,用八陣之宜”。但對八陣的具體內容沒有說明。《魏書》有“漢承秦制,會五營士為八陣”,說明在西漢時八陣仍是一個比較常用的陣法[6]。東漢車騎將軍竇憲“勒以八陣”大破匈奴北單于。《三國志》記載諸葛亮“推演兵法作八陣圖”,蘇軾還曾專門賦詩贊之曰:“唯余八陣圖,千古壯夔峽”。《隋書·經籍志》也著錄《諸葛亮八陣圖一卷》[5]。及至唐代,兵家醉心于古代陣圖的考究,早已聞名的八陣法成為關注的焦點。獨孤及的《風后八陣圖記》,李荃的《太白陰經》、裴緒的《裴緒新令》都有對八陣法的闡述和解讀,然而多是捕風捉影、穿鑿附會之說。如裴緒以五行八卦來推演八陣,趙本學在《裴緒演孫武子八陣辯》說其為“兒童之戲,巫覡之妖”[7]。
由于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脅,同遼和西夏的長期戰爭刺激了北宋朝廷對陣法的研究和創制,北宋一朝對陣法的研究、討論、演習、運用從未中斷。而在諸多陣法中,八陣法從太宗朝開始,長期受到統治者的青睞。太宗給趙延進“賜陣圖,分為八陣,俾以從事”,后來因為實戰地形的限制而被迫改為兩陣[8]。仁宗對于八陣法也投入了極大的精力,仁宗將八陣法定名為方陣、圓陣、牡陣、牝陣、沖方陣、車輪陣、雁行陣、浮沮陣。所以從名稱上看,它指的是8種陣形。從軍隊排布上看,它分為中軍、左虞侯軍、右虞侯軍、左軍、右軍、前軍、后軍。據仁宗朝官方編纂的軍事類書《武經總要》的記載可知,仁宗親自主持陣法的研究和修訂工作,甚至親自主持修訂工作,由于沒有任何戰場經驗,這次的修訂水平較低,后世對此評價為“仁宗為守成令主,然武事非其所長。公亮等亦但襄贊太平,未嫻將略。所言陣法戰具,其制彌詳,其拘牽彌甚,大抵所謂檢譜角觝也”[9]。
神宗即位后,除了在經濟、政治領域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以外,對于北宋的軍事建設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在軍事戰略方面,神宗摒棄了自太宗以來北宋在軍事上長期執行的防御為主的國防戰略,通過開熙河、修筑堡寨等措施,保持對西夏的進攻態勢。在軍事革新方面,神宗推行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如加強軍隊的訓練和考核,裁汰冗兵,整編禁軍、鄉軍,設立將兵法、保甲制等。在武器的創制和生產方面,神宗加強武器研制工作,創制了神臂弓等在戰場上屢建奇功的新式武器,同時加強了對武器裝備生產的管理力度。權御史中丞鄧綰對此評論道:“伏以陛下之馭外敵,勢與祖宗不同,真宗、仁宗意在無為,一用至柔,凡外敵慢侮請求,無不可忍。今自陛下臨御,講修政事,張皇威武”[10]。神宗就軍事戰略、制度和裝備等多層面推行的改革,使得這一時期的軍事水平得到了一定的提升,但“將從中御”的祖宗之法又讓包括陣法改革在內的一系列軍事改革效果受到了限制。
神宗朝的陣法建設主要是以唐代李靖兵法為藍本,對八陣法進行了一系列修訂并將之付諸于訓練和實戰之中。為此,神宗從改革陣法中基本的戰斗隊形入手,推行李靖結隊法。《宋史·兵志》說:“置陣之法,以結隊為先”[8]。軍隊平時的編制與戰時不同,戰時要求把較為分散的部隊和個人,結成統一的戰斗集體,一般需要在平時編隊的基礎之上重新部署,而且無論是行軍結營還是布陣作戰都要以隊為單位來布置,而各軍的戰斗實力的計量以及部隊的訓練裝備,也多以隊為基本單位。在進行結隊時,士兵要找與自己相互了解、配合默契的士兵,這樣才能保證軍隊紀律性,提高戰斗力。神宗“患諸將軍行無行陣之法”,而要進行革新。在推行結隊法的過程中,神宗與群臣多次討論,最終以李靖結隊法為準[8]。熙寧六年(1073)五月詔諸路經略司“結隊并依李靖法,三人為一小隊,九人為一中隊,賞罰候成序日取裁。其隊伍及器甲之數,依涇源路牙教法”[10]。十二月乙亥,神宗謂輔臣曰:“李靖團力之法,以三人得意者為隊,已令李浩試之懿、洽二州,疑亦可行”[10]。由此可見,李靖結隊法已進入實驗階段,但王安石等仍對之懷疑,王安石曰:“三代至于漢、魏,皆以五人為伍,至于三人,若一人戰死,押官執刀在后,即斬二人,恐不可。然此法亦可增損為用”[10]。十二月庚辰,神宗就李靖結隊法與王安石等大臣進行討論,神宗“召賈逵問之,逵以為非。又詔中書、密院同議之”。王安石仍以為不可。然而神宗極力推崇李靖結隊法,爭執不下,王安石建議“今但結三人為隊。又結五人為隊,相搏執以觀其孰勝,其可用與不立見矣”。神宗于是命令郭固與殿前司各為一法,進行比較[10]。熙寧七年(1074),神宗又命呂惠卿、曾孝寬比較三五結隊法,六月“詔五路安撫使各具可用陣隊法者,陳所見以聞”,最終在十月“上以新定結隊法并賞罰格及置陣形勢等,遣近侍李憲付鄜延路趙卨,俾講求,推及諸路”[10]。熙寧九年(1076),神宗又將結隊法推廣于保甲。
神宗對李靖的結隊法如此看重,甚至力排眾議進行推廣,這反映了神宗對李靖的軍事理論高度認可,作為李靖兵法中重要內容的八陣法也自然受到了神宗的矚目。神宗將李靖兵法視為圭臬,對八陣法開展了一系列研究。熙寧二年(1069)十一月,趙卨上奏懇請皇帝下詔,請博學多才之人研究諸葛亮的八陣法,并且將研究成果傳授給邊關將領,讓他們能夠更好地使用這套陣法。神宗下詔讓趙卨和武將郭逵兩人進行研究,制定相應的陣圖上報朝廷[10]。五年后,趙卨向神宗上奏稱,因為八陣法失傳已經很久,他們進行陣圖創制的工作失敗了。看到臣下只是圍繞諸葛亮、李荃等人的陣法做文章,并沒有關注到李靖兵法,神宗提出應以李靖兵法為藍本進行演練。為此,熙寧八年(1075),神宗下詔整理李靖兵法,詔示樞密院:“唐李靖兵法,世無完書,雜見通典,離析訛舛,又官號物名與今稱謂不同,武人將佐多不能通其意”,命令檢正中書刑房王震等人對李靖的兵書進行校對和研究,并按類分別進行解釋。神宗又下令讓管勾國子監丞郭逢原在校對和研究李靖兵法的同時,和樞密院副都承旨張誠一等武將一起選擇殿前司馬軍2800人實地教習李靖陣法[10]。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后,實際效果不盡人意,神宗對此極為不滿,說“見校試七軍營陣,以分數不齊,前后牴牾,難為施用”,“可約李靖法為九軍營陣之制”[10]。此后,神宗堅持研究八陣法,多次召集大臣進行討論,希望能夠借助在歷史上屢創奇功的八陣法幫助北宋戰勝西夏等外敵。
神宗對八陣法的研究主要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對八陣法具體形制進行討論,二是將陣法落實到以實戰為目的戰術演練中去。就八陣法具體形制,神宗認為“黃帝始置八陣法敗蚩尤于涿鹿。諸葛亮造八陣圖,于魚復平沙之上壘石為八行,晉桓溫見之曰‘常山蛇勢’,文武皆莫能識之,此即九軍陣法也”。他認為所謂九軍陣即“方以八包一”,是在中央軍陣的四周排布八個軍陣[10]。沈括與神宗的看法一致,他從數學的角度出發進行了分析,“算術;方物八裹一……此物之定行,其數不可改易者。即為方圓二陣,勢自當如此”[11]。元豐四年修撰完成的《李衛公問對》記載神宗朝八陣法之概貌:神宗朝的八陣法即九軍陣,八陣指的是四奇陣、四正陣,加上中軍陣,共計九軍,故而神宗朝的八陣法也叫九軍陣法。這一陣法的形制是在古代五軍陣的基礎上演化而來的,五軍陣即前后左中右五陣。中陣為將領的指揮位置及其所控制的機動部隊。前后左右即戰斗部隊的位置,稱之為陣地或實地。戰斗部隊之間的間隙地帶,稱之為閑地或虛地。利用實地進行戰斗的部隊稱為正兵。利用虛地實施機動的部隊為奇兵。作戰時,四正與四奇之兵與敵交鋒,大將居中指揮,并以“余奇”之兵策應重要作戰方向。根據戰場的情況,奇正之間可以相互轉換,四塊實地的正兵如利用虛地實施機動,即變為奇兵,反之亦然。在確定了八陣法的基本形制后,神宗積極推動八陣法的具體演練。
根據《夢溪筆談》的記錄,宋神宗曾令六宅使郭固演練九軍陣,郭固在八陣隊列排布上“使陣間士卒皆側立,每兩行焉一巷,令面相向而立”。針對郭固的安排,沈括質疑道“不知士卒側立,如何應敵”,沈括主張“九軍當使別自為陣,雖分左右前后而各占地利……九軍合為一大陣,則中分四衢如井田法,九軍皆背背相承,面面相向”。在九陣的排布過程中,應當以陣為單位,而非以單兵為單位進行。郭固在八陣整體的排布上,使九軍為一個營陣,沈括對此也有不同看法,“固之法,九軍共為一營陣,行則為陣,住則為營,以駐隊繞之。若依古法,人占地三步,馬四步,軍中容軍,隊中容隊,則十萬之人占地方十余里。天下豈有方十里之地無丘阜、溝澗、林木之礙者?兼九軍共以一駐隊為籬落,則兵不復可分,如九人共一皮,分之則死,此正孫武所謂糜軍也”[11]。神宗對郭固的陣法評價:“譬如此五指,若共一皮包之,則何以施用”。沈括主張布陣要有必要的分散,把九軍作分散配置,讓他們各自為陣,各占地利,即“九軍當使別自為陣,雖分左右前后而各占地利,以駐隊外向自繞,縱躍溝澗、林薄,不妨各自為營……九軍合為一大陣,則中分四衢如井田法”。八陣法中四奇四正的變化要靠陣與陣之間的分離、組合實現,所以分合實為八陣戰術運用的要旨所在。因此,神宗和沈括對于八陣的理解是正確的[10]。
這次演練最終幫助神宗確定了八陣法。熙寧八年(1075)八月“大閱八軍陣于城南荊家陂”[10]。元豐四年(1081),神宗“以九軍法一軍營陣按閱于城南好草陂”,結果非常成功,并對于參與演練的將士進行了嘉獎[10]。這一年神宗朝對李靖兵法的校訂也有了最終的結果,宋神宗將王震等人用7年時間校對、編撰的《李衛公問對》和《孫子兵法》、《吳子兵法》等著名兵書匯編成《武經七書》,并作為軍人的武學必修教材。此后,經過多年的訓練,北宋禁軍對于九軍營陣“凡出戰下營、互變、分合、作業、進退、方圓、尖直,肄習皆盡其妙”[10]。
神宗對八陣法的創制演練如此重視,那八陣法的實戰效果又如何。據記載,北宋軍隊在實戰中使用過八陣法,如在元豐三年(1080),都大經制瀘州蠻賊事韓存寶在討伐“瀘州蠻賊”的時候就是將15000名士兵,按照九軍陣法分隸行營四將率領。神宗對此極為重視,還對行營四將的人選親自進行安排。再如元豐六年(1083),皇城使、昭州刺史和斌征討撫水蠻羅世念時“列八陣以待之。張疑兵左右山上……策先鋒陣將士皆力戰。蠻人大敗”[10]。從兩次記載可以看到,八陣法確實在實戰中得到使用,并且在部分戰爭中取得了效果,但在實際操作中仍存在問題。對于韓存寶依九軍陣法,九軍置四將。《續武經總要》認為“蓋黃帝孔明之陣,四奇四正,并中軍而為九,大將之得四之一,八陣之眾得四之三,謂之握奇,開闔出入,千變萬化,其道無窮,何形勢之有。神宗為九軍似矣。惜乎中外無等,奇正不分,泥于形勢。知九軍而不知所以用之。況李靖六花陣軍七,故將亦七。九軍而置四將,可知操縱開闔,進退出入,決無善政也。積弱累敗,至于喪亡”[12]。由此可以看出,神宗朝的八陣法雖依照李靖兵法中八陣九軍,但只是取了一個形式上的相似而已。八陣法的核心是八陣分為奇正,根據實際的作戰情況和作戰地形,四奇四正靈活轉化,以充分發揮戰斗部隊和機動部隊的戰斗力。這就要求八陣的每個戰斗單元都要各司其職,分離開來各自具備獨立的作戰能力,組合起來又能達到戰斗力極強的實戰效果,這需要將領相機進行指揮調動。然而,神宗的八陣雖有九軍卻只安排4個將領,難以發揮八陣法奇正相輔的作用,失去了陣法本身的精妙,形似而實則相差萬里。由此看來,韓存寶簡單照搬八陣法,最終落得戰敗被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除了八陣法,神宗推廣的四御陣也存在明顯的問題。四御陣是神宗對古代五軍陣的變形,古代五軍陣即前后左中右五陣,每陣有一個將帥統領,中央為主將的指揮位置及其所控制的機動部隊。這是經過歷代軍事實踐證明了的有效對敵陣法,后世的八陣法也都是在五軍陣的基礎上演變而來的。神宗不顧及此,命令“諸路并權住教五軍陣,只教四御陣”。宋神宗所謂的四御陣,只是取消原來五軍陣中居中部隊,結果造成了“隊為四部,將居中有親兵而無部”。這樣有致命缺點的陣法連文臣王安石都認為不妥,“先王伍法恐必不可改。今作四部,即兵以分合為變。不知四部分,則大將在中何所依附?若附四部中,則一部有兩人大將;若不附四部中,大將反無以自衛,如何待敵”[10],分析可謂一陣見血。所以,盡管神宗極力希望通過研究、創制陣法以加強北宋的軍事實力,但他沒有任何實戰經驗,也缺乏足夠的軍事研究,因此出現九軍置四將和四御陣這樣的錯誤實屬必然。
不僅是神宗皇帝,北宋一朝的陣法建設大都以皇帝為主導。宋太宗在消極防御國防戰略的前提下創制了帶有防御特點的平戎萬全陣。真宗繼承之并創制常陣。仁宗朝,陣圖成為朝野上下共同關注的話題,群臣制陣圖、上陣圖蔚然成風,在仁宗的支持倡導下定八陣之法。及至銳意革新的神宗亦是孜孜不倦于陣法建設。然而這些以皇帝為主導的陣法建設都效果欠佳,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北宋皇帝除太祖外,大都是長居深宮、不嫻將略之輩。他們創制陣法、陣圖大都是閉門造車、紙上談兵,缺乏戰爭的實踐和檢驗。而且在實際操作中,排兵布陣要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則,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即使再精妙的陣法,如果不能機動靈活的使用,而是簡單照搬書本上的兵法原則布陣,或以一定之陣形來應對瞬息萬變的戰場情況,無疑都是自縛手腳的愚蠢做法。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神宗對于陣法的關注讓朝野上下都對陣法與陣圖的研究和創制產生了極大的熱情,各種陣圖大量涌現。如狄青之子狄諮上歸仁鋪戰陣二圖。元豐六年,單州團練副使、員外郎東方戒上飛虎立成圖。連王韶、楊文廣這樣的名將也不能免俗,紛紛向神宗呈上自己創制的陣圖[6]。不僅武將創制陣圖,文臣也加入創制陣圖的行列,其中一些甚至“大膽”將自己創造的陣圖應用于實戰中。熙寧初,知慶州李復圭要求李信等偏將率兵三千進攻西夏。李信深知宋軍與西夏軍隊在數量和能力上差距巨大,寡不敵眾,所以告訴李復圭此事不可行。但李復圭“咸以節制,親畫陣圖授之”。結果,雖有李知州所謂的“陣圖”為指導,但宋軍還是大敗。李復圭急忙收回自己的“陣圖”,并立即處死李信以推卸責任[10]。文官創制陣圖雖始于仁宗,但在銳意進取的神宗時期并未絕跡,可見文臣管軍的傳統影響之深。
御授陣圖是太宗開創的軍事指揮方法,也是北宋“將從中御”的祖宗之法重要形式,神宗也堅持這一政策,如熙寧五年(1072),神宗曾賜予王韶御制的攻守圖。熙寧七年(1074),神宗再次御制攻守圖二十五部賜給河北前線使用[10]。雖然神宗依舊沿襲以往御賜陣圖的傳統,但也應看到神宗對于前線將官的管控不再沿襲太宗以后對于每個指揮官都安排陣圖、監軍一類“將從中御”的控制手法,而是給予他信任的將帥以充分的自主權。如王韶開熙河時,神宗付于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力,因此王韶才能屢創奇功,克敵制勝,取得一系列的勝利。神宗也曾手詔李憲“然閫外之事,朝廷屬在將帥,趨利避害,固難居中預度,惟爾臨敵自圖擇之”[10]。由此可見,神宗也很清楚在戰爭中給予將帥自主權的重要性。但對于神宗而言,雖然取得戰爭的勝利很重要,但是決不能因此而放松了對武將的防范和牽制。神宗雖不以陣圖節制諸將,但在大的戰役中,仍然采取深宮遙控指揮的傳統方法,如元豐四年至七年的涇原秦鳳等五路伐夏之戰中,五路分設一個統帥指揮,但不設置總指揮,這個總指揮的“重任”實際上是由遠在皇宮內的神宗擔任。他“每當用兵,或終夜不寢,邊奏絡繹,手札處畫,號令諸將,叮嚀詳密,授以成算。雖千里之外,上自節制,機神鑒察。無所遁情,恩威相濟,人不敢不盡力,如李憲、張誠輩雖甚親用,然未嘗一日馳其御策,無不畏上之威名,而莫敢肆”[10]。神宗為何會有如此前后不一的行為?這可以從他和王安石的一次談話中得到解釋。神宗與王安石談論太宗朝用兵時提出太宗“多作大小卷付將帥,御其進退,不如太祖”,王安石則指出這主要是因為太宗對于武將群體的不信任。神宗辯解道“祖宗時從中御將,蓋以五代時士卒外附而內散,故懲其事而從中御”[10]。可見在神宗心中,將從中御、崇文抑武仍是對待武將群體的主要原則。
除了神宗心中牢固的崇文抑武思想外,文臣也不斷提醒神宗要恪守祖宗家法,防范武將。蘇軾就曾對《孫子兵法》里“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提出自己的不同見解:“竊以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將。天下之勢,莫大于使天下樂戰而不好戰。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賊,亦不在于敵國,患在于將帥之不力,而以寇賊敵國之勢內邀其君。是故將帥多,而敵國愈強,兵加,而寇賊愈堅。敵國愈強,而寇賊愈堅,則將帥之權愈重。將帥之權愈重,則賞爵不得不加。夫如此,則是盜賊為君之患,而將帥利之,敵國為君之仇,而將帥幸之。舉百倍之勢,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13]。這種奇談怪論,連與蘇軾一起反對變法的司馬光也不贊同,直接嘲笑“白面書生,披文按圖,玩習陣跡,不知合變,競獻奇策。自謂良、平再生”[10]。
在這樣的環境下,武將們即便被賦予便宜行事的權力,也依然如履薄冰。沒有哪個統軍將官愿意有監軍陣圖之類掣肘,但王韶開熙河之前卻主動上奏請李憲監軍,對此王安石洞如觀火,指出“韶無他,欲李憲在軍中保證其所為以抗異論”。由此可見,不單神宗、文臣堅持崇文抑武的方針,連武將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己置于祖宗家法的監管之下以求自保。雖然神宗推行了一系列涉及各個方面的軍事改革措施,但依舊不能改變北宋軍事“積弱”的現狀。對此,章楶評說:“神宗皇帝挺英武之姿,有并吞西夏之志……嘗興師深入矣,乃無尺寸之功,嘗拓地進壘矣,或有覆軍亡將之辱”[10]。隨著永樂之役的失敗,北宋想通過五路伐夏最終消滅西夏的愿望宣告破滅,對此投入大量精力并寄予巨大希望的神宗在失望中病逝。
通過對神宗時期陣法建設和陣圖使用情況和影響的梳理,可以清楚看到神宗銳意改革軍事的精神。在他的主持和推動下,朝野上下掀起對陣法討論的熱潮,但未能使北宋在對西夏的戰爭中取得勝利。究其原因,首先,陣法應該是在長期實戰經驗的基礎上,經過對地形、裝備等因素綜合考量而創制的,具體到每場戰爭,每次使用的陣法都要因地制宜,適時變通。神宗生長于深宮之中,不經戰陣,沒有任何軍事經驗,在他推動下演練的陣法雖有其形卻失去精
義,無法制敵取勝。其次,神宗雖因改革強兵的愿望而基本不以陣圖節制將領。由于祖宗家法的影響,神宗還是緊抓軍權不放,神宗一次次地越俎代庖,遙控指揮,可謂“一兵之藉,一財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為之也”[14],北宋軍隊難逃最終失敗的命運。再次,神宗對于武將不信任,由文官出任邊防將帥甚至御制陣圖遙控指揮,是北宋皇帝“將從中御”防范武將政策的延續[15]。而滿朝上下對陣法、陣圖的研究、創制,也從另外一個方面反映了崇文抑武方略對于本應由武將擔綱創制陣法、陣圖這一具體軍事操作層面的影響[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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