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ū)O青瑜
糾結(jié)于出入仕的蘇軾(外一篇)
◎?qū)O青瑜
東坡和《東坡易傳》是一對矛盾存在,又是一對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也就是說東坡雖是在生活中悟道的大哲,可他面對吉兇得喪之變,所提倡的與他的生存實際,卻存在著巨大的沖突和矛盾。
縱讀各家易傳,唯有《東坡易傳》讓我讀出了人味、炊煙味和詩味,只覺得東坡老漢不是在注《易》,著實在玩《易》,他不是用思維注《易》,而是在以情牽道,以情釋“易”。他借《易經(jīng)》向我們發(fā)泄他滿腹的牢騷、不滿、哀怨、憤恨……仿佛讓我看到他正站在文字的深處“把酒問青天”,用他本真的性情把我?guī)нM了雷霆萬鈞的雨幕,體認乾道神化和坤道莫測。
熙寧九年的中秋之夜,蘇軾狂飲達旦,酣然大醉,沖著密州上空的姣月仰臉便問: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欲乘風
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p>
很多人以為這是蘇軾想念弟弟蘇轍的親情詩篇,實際上蘇軾只是借弟弟想皇帝。蘇軾作為一介儒生,和眾多儒生一樣,攜著文化底色的人格分裂,糾結(jié)在“入世”和“歸隱”的矛盾中,始終沒有實現(xiàn)過來自心靈上的真正超然。身處密州,心念朝廷,乘醉徘徊于天上人間,最后還是舍不了人間的朝廷,不想還沒有望到朝廷,一場大禍已于悄然向他伸出了魔掌——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烏臺”大禍從天而降。蘇軾在他提倡的“不知然而然”嬰兒狀中,被人誣陷進大獄。在這命懸一線的一百零三天里,蘇軾日夜受審,心里肯定是排山倒海,越想越覺得“死生禍?!笔敲?!但又說不明白,“自度會死獄中”,于是他便在絕望中寫了一首相當于遺書的詩歌:“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jié)來世未了情”。這首詩真是寫給弟弟蘇轍的,可是在他生死一線之際,救他出囹圄的卻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的仇人王安石。
當時王安石正處在“眾疑群謗”之中,日子也不好過。聽說皇帝要斬蘇軾,急匆匆地上了一折:“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若不是王安石及時搬出這一老例,各方人士再努力,恐怕也難免蘇軾一死??啥嗄瓿饠车耐醢彩?,為什么要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將他從鬼門關上撈回來?蘇軾覺得這就是“情者,性之動也。溯而上,至于命,沿而下,至于情,無非性者”。
由此可見,不管烏臺詩案的幕后黑手是不是王安石,他內(nèi)心深處并沒有要害死蘇軾的歹毒念頭,所有的排斥、誣陷和打壓,只是不想讓蘇軾在朝廷上的叫囂妨礙自己改革罷了!正是因為有這個本性底子,所以在蘇軾性命攸關之時,王安石將平日的芥蒂、隔閡、矛盾統(tǒng)統(tǒng)置于腦后,就像現(xiàn)在逢到大災之年,國家領導人常說的那句話:“救人要緊”,從而造就了蘇軾之后命的延續(xù)。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蘇軾的入獄并沒有給王安石的新法推行帶來實際上的益處,因為反對他的保守派遠非蘇軾一人,包括歐陽修、司馬光、二程、張載等為首的宋代巨儒全是蘇軾的死黨,大有“死了我一個,還有后來者”的星星燎原之勢。面對保守派的討伐,再加上改革派內(nèi)部四分五裂,王安石不得不在熙寧九年(1076年)十月再次罷相,隱退于江寧。
蘇軾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踏上被貶黃州的羊腸小道,途經(jīng)江寧時,特地去拜訪了他的救命恩人。據(jù)說那一日兩位“天涯淪落人”還同游了蔣山。游玩歸來,二人扛著落日的余暉攜手下山,落日將他們的面色映照得有些沉陰,四溢著日落西山的絕望底色。王安石或許想解釋什么,突然覺得被握的手“緊”了一下,不由側(cè)目打量,卻沒有從對方絕望的神情里看到什么,猜不出這用力的一握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感激,還是懷恨?
烏臺詩案的余悸一直像不散的陰魂糾結(jié)在蘇軾心里,在他與王安石攜手游玩時,心里可能還在嘀咕:到底是誰在幕后指使?蘇軾像是很明白。想到這兒,他向著朝廷靠攏的決心,竟百跌不死地跳動了一下。正是這不死的入世之心,注定著他要與攜手之人續(xù)寫緣性情而起、以氣散而命終的戰(zhàn)斗篇章。因為在黃州出爐的《東坡易傳》,字里行間不見他提倡的“無心”,反倒處處是他“存心”的失落、陰影、余悸,不服、艾怨、激憤,不滿、憤悶和無奈“如食內(nèi)有蠅,吐之乃已”!
也正是這烏臺詩案九死一生的遭遇,讓蘇軾在不知然而然中證悟出的福兮禍兮,對自然本真的“性”和“情”“命”也有了直通“道”的深刻體認。
1085年,哲宗即位,蘇軾復歸朝廷。
要命的是,回到朝廷,蘇軾不但沒有念及王安石的救命之恩,反而又連連上了幾道奏折攻擊新政。等于說和司馬光聯(lián)手反整了王安石一把,成功廢除了大多數(shù)“為害甚巨”的新法。
王安石看著自己多年的改革成果毀于一旦,于翌年四月,連病帶氣,于遺恨中憂憤逝去了。
常言說,氣死人不償命。蘇軾從九死一生的烏臺詩案里掙扎過來,氣歸氣,卻依然活得好好的,可王安石為什么就偏偏不經(jīng)氣,被活活氣死了?是不是真應了他在《東坡易傳》的那句詮釋:“貞,正也。方其變化,各之于情,無所不至。反而循之,各直其性,以至于命。此所以為貞也!”細想想,王安石可不就是用他的忠貞之性情與他的忠貞之道,最終達以性道相合,散發(fā)為氣,返還太虛了嗎?
如果時光倒流,王安石還會不會挺身救其出水火?王安石走了,命也沒了,我們已無處求解。而沒有了王安石,蘇軾的個性同樣難以立身朝廷,先被貶謫到惠州,隨后又被趕到了海南島。
當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孤獨地踏進南國風光的那一瞬,心情一定是凝重的,自知東山再起的政治希望不大了,必須抓緊所剩不多的余生,來重修一下他的《東坡易傳》了。
因為他太看重這部書了:“一生得意處,惟在‘三傳’”。(三傳是:《東坡易傳》、《書傳》和《論語傳》,后兩傳不知去向,唯有《東坡易傳》流轉(zhuǎn)后世。)
可是讓蘇軾想不到的是,后人皆仰其詩詞書畫,唯小瞧其得意的“三傳”,甚至帶著鄙視將《東坡易傳》定為雜學和異學。如果在天有靈,蘇軾一定在為無人識透《東坡易傳》“以達難顯之情而深得曲譬之旨”的學術價值而著急。因為《東坡易傳》讀到書人合一處,能讓人無心于己。情真處,如海邊觀潮,恍覺浪潮疊起,又如群龍翻騰,擊起水花飛濺、升騰,虛變?yōu)椤皻狻?,環(huán)吾四周,不體而體,東坡之情與讀者神會合一之際,文情、人情、人命、天命、人道與天道在詩學層面得以通達,這種通達遠非詮釋所得,只有深究進情旺質(zhì)變處,才能神會到什么叫情道合一!而蘇軾這種以情牽理、以情達道的寫作“至”法,無形中也解決了中國古典文論中情理不通的尷尬。也就是說,讀不到東坡的情盛虛變之氣,就難說真的讀懂了東坡、更難說真的讀懂了《東坡易傳》和其間至樂,更不會明白為什么蘇軾要偏愛他的“三傳”。
可實際上,東坡和《東坡易傳》是一對矛盾存在,又是一對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也就是說東坡雖是在生活中悟道的大哲,可他面對吉兇得喪之變,所提倡的與他的生存實際,卻存在著巨大的沖突和矛盾。按他的說法,人面對一切吉兇之變,只有全然不放在心上,才能達到無偽之“至情”,才能無往而不樂。
可生活中的蘇軾真的很快樂嗎?真的做到了他提倡的“無心”和“無意于濟”的高境了嗎?
再看蘇軾在儋州呆到第二年,在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情況下,朝廷方面突然傳來了圣旨,要他火速北歸。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召喚,老人家太激動了,在跪拜接旨的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海南竟是這樣的明亮和溫暖,烈日如火懸在頭頂,照得他眩暈又迷糊,想著趙佶稚嫩的臉膛,他必須立即起程輔佐??闪钊讼氩坏降氖窃谒睔w路上,竟不幸病逝于常州。而信奉生死輪回之說的蘇老漢,在旁人忙著葬其肉體、料理后事時,他心向朝廷靠攏的不死靈魂卻等不及了,不得不堅定而倔強地離開肉體,踏著北歸之路:邁著蒼老的腿腳,一步,兩步,三步——向開封進發(fā)……用靈魂演繹著他的“不以命廢志”的命題。
其實他并不孤獨,因為在他身后,還有一幫壯志未酬的儒生正像掃帚星一般尾隨著他,在心急火燎地向朝廷方面靠攏、靠攏……
父親的目光
中國有不少詞匯源于哲學術語,比如“變卦”、“說道”、“交錯”……當然還有近幾年在網(wǎng)絡上傳開的“八卦”等等,它們的原初義都具有豐富哲學內(nèi)容,可是當這些理論術語進入日常語言后,就遭遇了所指義的萎縮或變異,“生氣”一詞就是一例。
荀子認為,水火、草木、禽獸和人都“有氣”,《荀子·王制》中曰:“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而在《荀子·禮論》中,他又從供給性命運轉(zhuǎn)的角度談到了氣的問題:“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敝褪侵X,也就是說萬物體氣的基礎必須是血氣運轉(zhuǎn)著的活物。再如《淮南子·原道訓》中的:“夫開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惫笤凇肚f子注》中所言的:“夫噫氣者,豈有物哉?”等等,皆是在說只有活著才能感覺到氣的存在,這大概才是“生氣”一詞根本義。比如滔滔流動著的黃河水,就會給人一種生命感,而池塘里的水,尤其是快要干涸之時,就會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氣息。
氣本是中國古典哲學里的一個重要概念,尤其是經(jīng)過唐朝的孔穎達,再到宋朝的張載,氣從原來的哲學體系中獨立出來,成為了中國哲學里的一個重要分支——氣本論。而實際上,在氣概念獨立出來之前,中國哲人就一直在“宇宙生成”的階段上尋繹、闡釋氣的轉(zhuǎn)化問題,而“氣”的性質(zhì)大體無外乎:自然之氣和供給性命運轉(zhuǎn)的血氣。而現(xiàn)在我們說生氣時,基本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所指義,主要是指不高興,意指因某件事鬧情緒。不久前,父親猝不及防地離開我和家人,我在極度的悲痛中思考了很多生死問題,比如情緒被“氣”化就是其中一例。因為只有活著的人才會鬧情緒生氣,因為活人有“知”事、“知”物、“知”人的能力。而過世的人卻因血斷氣散,化為太虛,喪失了“知”的能力,何談生氣一說?所以根據(jù)所指義萎縮了的日常語言來說,能不能生氣,從某種意義上也是生與死的差異。
比如我,由于常年坐在家中啃老,從而缺失一種應對社交場上的經(jīng)驗,再加上先天頭腦拙笨,常會說些不得體的傻話冒犯別人,所以每逢與父親一塊赴席,若不小心說了不得體的話,我立即就能感覺到父親斜射過來兩道利光。久而久之,在人場里說話,我就養(yǎng)成了說一句話偷看父親一眼的習慣,神情是怯懦的,像賊一樣;如果父親的目光沒有投向我,說明我沒說什么冒犯別人的言辭……
那時候父親還有感知我存在的能力,現(xiàn)在父親走了,再逢到我說錯話的時候,遠埋于故土下面的父親也無力感知了,可我尋找父親目光的習慣卻依然如故。酒場上,我總會習慣于瞄上一位長者,說一句話,偷視他或她一眼,只可惜那人不是我的父親,我的言語有沒有修養(yǎng)、說不說半吊子的傻話與人家毫不相干,而與我血脈相連的父親,卻無法再用著急的目光管束和提醒我,更不會因此而著急和生氣。所以父親去世之后,我將他最嚴肅的一張照片放在電腦的桌面上,讓父親的一雙大眼時時提醒著我注意自己的修養(yǎng)和言行。而每每與屏幕上的父親對視時,我總是免不了淚如泉涌,因為無論我是上天還是入地,父親都沒有生氣的能力了。雖然惹父親
生氣是不對的,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能惹父親動氣的人,多少幸福呀!
父親的去世讓我知道什么叫知死者生也,同時也讓我知道了人世間沒有人能夠直接體悟死亡,歷史上所有關于死亡的認識和思考都是活著的人通過他人之死旁悟得來的。如果說有真正的體悟者,如果有靈魂一說,那他一定是位過世者。只能旁悟才能感知的死亡,就像我們感知別人內(nèi)在化的情緒一樣,只能通過目光、表情、舉動和言語等一系列被外在化了的內(nèi)容旁悟得一個大概。比如父親朝我投來兩道利光:“噢,我一定是又說了沒教養(yǎng)的話,惹父親著急并生氣了!”因為他的目光正嚴肅地盯著我——只可惜,那只是一張永遠不會再動的相片——兩道嚴肅的利光正從生氣狀到毫無生氣狀一點一點地僵化著,一點一點地僵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