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曾運乾不僅以精通聲韻名家,經(jīng)學研究也有驕人成績。在《尚書正讀》、《毛詩說》、《春秋三傳通論》等著述中,他綜合運用音韻、訓詁、語法、修辭等知識,在解說經(jīng)義、訓釋字詞、點斷句讀、剖析文理、抉發(fā)經(jīng)書意蘊、裁決經(jīng)學爭訟等方面屢有新獲,能兼漢、宋之長,不拘今、古家法。曾運乾由小學入手治經(jīng),一改湖南經(jīng)師不通小學的舊觀,在湘學史上尤其具有標志性的意義。
[關鍵詞] 曾運乾;《尚書正讀》;《毛詩說》;《春秋三傳通論》;現(xiàn)代湘學
[中圖分類號] B25[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14)06—0034—07
A Review on Zeng Yunqian’s Three Textbooks of Confucian Classics Studies
WU Yangxiang
(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Abstract:A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scholars in modern Hunan, Zeng Yunqian was proficient in ancient Chinese phonology as well as Confucian classics studies. In Zeng’s three textbooks of Confucian classics studies, namely Shangshu Zhengdu, Maoshi Shuo and Chunqiu Sanzhuan Tonglun, he applied phonological, exegetical, grammatical and rhetorical knowledges and skills in a flexible way, so that he made great progress in explan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to Confucian classics. Zeng Yun-qian, regarded as a symbolic figure in the history of Hunan learning, his enormous success in Confucian classics studies proceeded from Chinese phonology and philology, which changed in large part the situation that Hunanese scholars had been bad at phonology and philology.
Key words: Zeng Yunqian; Shangshu Zhengdu; Maoshi Shuo; Chunqiu Sanzhuan Tonglun; learning in modern Hunan
曾運乾(1884-1945),字星笠,湖南益陽縣桃花江人(今屬益陽市桃江縣),歷任國立東北大學、中山大學、湖南大學國文系教授,先后講授過聲韻學、文字學和《尚書》、《三禮》、《春秋》等經(jīng)學課程,留下一批講義,其中部分成果以論文的形式發(fā)表在當時各種報刊上,獲得學界好評,尤以精通聲韻學而蜚聲一時。曾運乾“于學無所不窺,上自群經(jīng)、子、史,旁逮天算、樂律,靡不通曉,非徒以聲韻名家也”
張舜徽:《湘賢親炙錄》,《舊學輯存》,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52頁。,實際上在經(jīng)學研究領域也有突出的成就。當他病逝時,楊樹達即認為“湘中學者承東漢許、鄭之緒以小學、音韻、訓詁入手進而治經(jīng)者,數(shù)百年來星笠一人而已”
楊樹達:《積微翁回憶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5頁。,陳鼎忠后來也在挽聯(lián)中感慨“湘中失第一經(jīng)師,海內(nèi)斷千秋絕業(yè)”
陳鼎忠:《曾運乾傳》,《尊聞室賸稿》,中華書局1997年,第972頁。。然而,學術界較多關注曾運乾的聲韻學成就,對他的經(jīng)學研究不太留意
研究曾運乾聲韻學成就的論文,代表性的有:林炯陽《論曾運乾〈切韻〉五十一紐說》,《東吳文史學報》第5期(1986年8月出版),后收入《林炯陽教授論學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第99-116頁;伏俊連《曾運乾先生對中國聲韻學的杰出貢獻》,《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6期;郭晉稀《〈音韻學講義〉前言》,中華書局1996年,卷首第1-11頁;時建國《曾運乾的〈切韻〉五十一紐說》,《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5期;時建國《曾運乾古韻三十部說略》,《古漢語研究》2009年2期;陳新雄《曾運乾之古音學》,《中國語文》2000年5期;林燾《曾運乾的古音研究》,《中國語音學史》,語文出版社2010年,第297-299頁。對曾運乾《尚書正讀》作研究的論文,僅見陳恒嵩《曾運乾〈尚書正讀〉述論》,提交“變動時代的經(jīng)學與經(jīng)學家”第八次學術研討會,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主辦,2010年11月;陳志萍《曾運乾〈尚書正讀〉“倒語”研究》,揚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6月;李斌、陳志萍《曾運乾〈尚書正讀〉語序觀芻論》,《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6期。 。有鑒于此,本文專就曾運乾研究《尚書》、《詩經(jīng)》與《春秋》的成果略作述評,藉以發(fā)潛德之幽光,張湘學之異彩。
一 《尚書正讀》述評
《尚書正讀》是曾運乾在中山大學講授《尚書》課程時所編講義,成稿于1936年,曾寄請楊樹達作序,后來又經(jīng)石印,用作湖南大學的講義
今湖南省圖書館藏有《尚書正讀》稿本3冊及湖南大學石印本2冊。。據(jù)說因為顧頡剛推薦,中華書局加以整理,添加句讀,1964年正式出版,從此流傳于世
《尚書正讀》主要是對今文28篇作箋注、解釋,通常先對句中個別疑難字詞作訓釋,對有爭議的語句作句讀,然后闡釋全句或整段經(jīng)文,或者直接加以翻譯,最終目的是幫助讀者了解經(jīng)文大義。例如,《皋陶謨》開篇說:“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敘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茲。’”曾運乾正讀如下:“‘曰若稽古’四字句絕,‘皋陶’下屬為句。曰者,《史記》言‘帝舜朝,禹、伯益、皋陶相與語帝前,皋陶述其謀’是也。……允,信也。迪,蹈也。德者,《管子·心術》篇云:‘德者道之舍。’舍,謂得于心也。弼,輔也。諧,和也。言信由其德,則謨明而弼諧矣。俞,然也。如何,詢其詳也,《論衡·問孔》篇云‘皋陶陳道帝舜之前,淺略未極。禹問難之,淺言復深,略指復分’是也。都,於也,嘆詞。修,治也。永,久也。‘慎厥身’句絕。修思永者,言修身當思其可大可久也。惇,厚也。敘,秩敘也。庶,眾。明,賢明也。勵,勉。翼,輔也。言先修其身,次敘九族,又次以眾賢明作輔翼,則可大可久之業(yè)也。劉逢祿云:‘《禮·大學》修齊治平,《中庸》九經(jīng)之義,本諸《帝典》,此四語亦總攝之。’按:皋陶陳謨,前二語道其略,后四語道其詳,其旨一也。”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中華書局1964年,第31頁。曾運乾的這一番解說,有兩處是對歷來歧異的句讀作說明,主要工作是對“允”、“迪”、“德”、“弼”、“如何”、“修思永”等重要字句各作訓詁、解釋,各依語境說明其意義或用法,再將“允迪厥德,謨明弼諧”稍加說解,將“慎厥身,修思永。惇敘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茲”串在一起作淺白的翻譯,最后總括全段,指出“皋陶陳謨,前二語道其略,后四語道其詳,其旨一也”,揭示出皋陶前后兩語的異同。全書的情形基本如此。
曾運乾在疏解文句大意外,還喜歡對《尚書》各篇從整體上區(qū)劃章節(jié),并將各節(jié)經(jīng)義用簡明的文字加以概括,使整篇經(jīng)文層次分明,經(jīng)義連貫。例如,對于篇幅甚長的《堯典》,曾運乾總共作了十次小結:從“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至“黎民于變時雍”,他下按語說“以上渾言堯之德化”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4頁。;從“乃命羲和”至“允厘百工,庶績咸熙”,他說“以上治歷明時”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13頁。;從“帝曰疇咨若時登庸”至“九載績用弗成”,他說“以上三詢不得賢,為下文禪舜作張本”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15頁。;從“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至“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他說“以上言歷試諸艱”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17頁。;從“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至“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他說“以上舜受堯禪”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18頁。;從“在璿璣玉衡”至“四罪而天下咸服”,他說“以上記舜攝政之大事”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22頁。;在“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段下,他說“此節(jié)結束上半篇,皆堯時事”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22頁。;在“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段下,他說“此節(jié)總挈下半篇,皆舜時事”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23頁。;從“咨十有二牧”至“分北三苗”,他說“以上記舜命九官十二牧,無為之政,用人而已”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28頁。;最后一段,他說“以上綜計一生”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29頁。。曾運乾先把《堯典》劃分為先說堯事、后說舜事的上、下篇,再在上、下篇內(nèi)各自分節(jié),各作小結,使全篇文意顯白,條理井然。根據(jù)他的分節(jié)與小結,回顧全文,發(fā)現(xiàn)脈絡清晰,結構緊湊,自始至終豁然貫通,渾然一體,所謂“二典通為一篇,宛如后世史家合傳體”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2頁。,而晚出的《古文尚書孔傳》將《堯典》一分為二,別出“慎徽五典”以下為《舜典》,確是任意割裂經(jīng)文,實際上并未讀懂全篇。
曾運乾解讀《尚書》的最大特色,是嫻于語法,善審詞氣,往往抓住某些關鍵詞句,分析文勢,審察文理,推究文脈,窺測文情,從而鑿幽抉明,昭揭底蘊,盡發(fā)前人之覆。例如,《堯典》中有一句“我其試哉”,前人多爭論此句是帝堯語抑或四岳語,曾運乾卻別作發(fā)明:“今按:‘試’即序文‘歷試諸艱’之‘試’。‘厘降二女’,試以內(nèi)治也。‘慎徽五典’至‘納于大麓’,乃試以為臣之事也。此‘試’字直貫至‘烈風雷雨弗迷’,據(jù)此知截‘慎徽五典’以下為《舜典》者非也。”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16頁。他接著又在“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一節(jié)下說:“以上言歷試諸艱。晚出孔《傳》分‘帝曰欽哉’以上為《堯典》,‘慎徽五典’以下為《舜典》,姚方興又增‘曰若稽古’等二十八字,均不知此文承上‘試’字來。”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一,第17頁。他緊抓一個“試”字,體味文氣,分析文理,不費吹灰之力,就揭示出前儒妄分《堯典》的荒謬陋妄,真可謂目光如炬。又如,《康誥》“非汝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無或劓刵人”,歷來注家都忽略了“又曰”兩字
按,孔穎達《尚書正義》注意到這兩字,解釋說:“言‘又曰’者,周公述康叔,豈非汝封又自言曰得劓刵人?此‘又曰’者,述康叔之又曰。”但這一解說難慊人意。,曾運乾卻細心體味出其中的意蘊,特意解釋說:“又曰,書簡之記識,本作‘非非汝汝封封’,如《石鼓文》‘君子員員,邋邋員斿’之比。史臣讀之,作‘非汝封又曰’,實當兩讀‘非汝封’。因周公誥康叔時,重言‘非汝封’三字以提警之,鄭重之意,形諸言表。又周公各誥多重言,如《洛誥》‘孺子其朋,孺子其朋’,《無逸》‘生則逸,生則逸’,皆一語已足,必重言者,亦鄭重之意也。本文‘非汝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必重言‘非汝封劓刵人,無或劓刵人’者,文勢、文情,亦兼著焉。”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四,第163-164頁。他從“又曰”兩字中,發(fā)現(xiàn)周公誥命多重言的特點,揭明周公以重言表示鄭重的用意,指出《尚書》兼著文勢、文情的妙處,真讓人佩服他的敏銳。再如,《洛誥》周公誥命第一句“朕復子明辟”,曾運乾解讀說:“復,歸也。子,子成王也。辟,君也。復子明辟者,猶言歸政于爾也。此語為全篇大綱領,與后文‘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相應。篇首至‘永觀朕子懷德’,皆載周公、成王關于復辟使命往來及面相酬答之辭,皆記言也。自‘戊辰,王在新邑’至末,皆載成王至洛、親蒞祭享及命周公后之禮,皆記事也。周公攝政,七年而反,見于周、秦、漢人之記載,如《逸周書》、《禮·明堂位》、《尸子》、《荀子》、《韓非子》及《尚書大傳》、《韓詩外傳》、《史記》、《說苑》等,不一而足。即依本經(jīng)論,如云‘其基作民明辟’,基者,始也、謀也,如成王夙已親政,何言‘始謀作民明辟’乎?又云‘乃為孺子頒,朕不暇聽’,頒者,賦事也,若成王夙已親政,何言‘惟孺子頒,朕不暇聽’乎?又云‘予小子其退,即辟于周’,若本為明辟,何至是始言‘即辟于周’乎?又云‘亂為四方新辟’,若成王夙已即位,則當云‘亂為四方舊辟’矣,何言‘新辟’乎?以此決‘復子明辟’為周公歸政成王也。”
曾運乾:《尚書正讀》卷五,第200頁。前人將“復子明辟”的“復”字,或解為復政,或解為復命,成為爭論周公是否踐祚稱王的焦點,曾運乾跳出本句,轉從全篇入手解讀此句,視之為《洛誥》“全篇大綱領”,并從篇中尋出互相呼應的語句,細味其中的語氣,說明周公此處確是公開昭告歸政成王,在《逸周書》、《禮·明堂位》等文獻之外,以本經(jīng)自相證驗,辨明周公攝政稱王的事實,堪稱舉重若輕的神來之解。
《尚書》字詞艱澀,文句詰詘,雖經(jīng)漢、唐、宋、清無數(shù)名家注釋,仍然苦其難讀,“《尚書》一經(jīng),以詰詘謷牙為病者二千年矣”
楊樹達:《曾星笠〈尚書正讀〉序》,《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中華書局1955年,第256頁。。曾運乾吸取漢儒明通訓詁、宋儒善審詞氣的優(yōu)點,利用自己精究音韻的長處,綜合運用音韻、訓詁、語法、修辭等知識,以簡短的篇幅,將今文28篇解說得文從字順,明白如話,一舉破解千古難題,在《尚書》學史上留下驚人的業(yè)績。楊樹達曾非常形象地說,讀江聲、王鳴盛、孫星衍諸家《尚書》著述,“往往讀一篇竟,有如聞異邦人語,但見其唇動,聞其聲響,不知其意旨終何在也”,而曾運乾作《尚書正讀》,“于訓詁、辭氣二者,既極其精能矣,而又能以此通解全書,直不欲令其有一言之隔,讀者依其訓釋以讀經(jīng)文,有如吾人讀漢、唐人之詔令奏議”
楊樹達:《曾星笠〈尚書正讀〉序》,第256-257頁。,可謂鮮明的對比。在給曾運乾作傳時,楊樹達又評價說:“由君《正讀》以讀《尚書》,有如讀唐、宋人之詔令奏議,清代三百年所未有也。”
楊樹達:《曾星笠傳》,《積微居小學述林》卷七,中華書局1983年新一版,第310頁。
二 《毛詩說》述評
《毛詩說》是曾運乾去世后,由受業(yè)弟子將他有關《詩經(jīng)》的講稿、批記和學生的筆記匯抄而成,后來經(jīng)周秉鈞整理,交岳麓書社出版,雖不是一本完整的著作,從中也可窺見他研究《詩經(jīng)》的成績。《毛詩說》的內(nèi)容包括對《詩經(jīng)》基本問題的論說和對《風》、《雅》、《頌》各類詩篇的解讀、重要詩句的訓釋,以解說詩意、講明訓詁為主。《詩經(jīng)》研究成果眾多,最有代表性的著述有漢代毛公《傳》與鄭玄《箋》,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宋代朱熹《詩集傳》,清代胡承珙《毛詩后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陳奐《詩毛氏傳疏》、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等。曾運乾采取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對前人訓解《詩經(jīng)》的成果作了繼承與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采擷。無論是詩篇的理解還是詩句的訓釋,曾運乾都注意吸取前人的意見,征引所及,既有《詩序》、毛《傳》、鄭《箋》、孔《疏》中的成說,也有朱熹、胡承珙、馬瑞辰、陳奐、戴震、王念孫、王引之、魏源、王先謙諸先儒及同時學者如楊樹達等人的新見,其中擷取朱熹、胡承珙、馬瑞辰、王先謙四家之說尤多。因此,《毛詩說》將歷代解《詩》的精華匯集在一起,提供了十分豐富的信息,是一部簡明扼要的《詩經(jīng)》讀本,正如周秉鈞所說:“經(jīng)過先生的篩選,這些材料可以說都是精華,這對后學來說,無疑是很寶貴的。”
曾運乾:《毛詩說》,岳麓書社1990年,“前言”第2頁。
其二,疏證。對于前人尤其漢、唐學者訓解《詩經(jīng)》的正確意見,曾運乾從音韻、訓詁、文獻等角度作了很多疏通證明的工作,進一步闡明前賢解《詩》的依據(jù)或來源。例如,孔《疏》在解“詩”之名義時,引《禮記·內(nèi)則》鄭注“詩之言承也”,認為“詩”可訓“承”,曾運乾對此訓釋作了說明:“‘詩’屬審母,古音在咍部;‘承’屬禪母,古音在登部。審、禪音近,咍、登陰陽對轉,故‘詩’得訓為‘承’也。今按:凡為詩者,必先有所觸動,《樂記》所謂‘凡音之動,由人心生’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孔氏《正義序》云:‘六情靜于中,百物蕩于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于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刺形于詠歌。’據(jù)此,則‘詩’之訓‘承’,承受外來之觀感乃為詩也。”
曾運乾:《毛詩說》,第1頁。他先根據(jù)音韻學原理說明“詩”可訓“承”,再引《樂記》等說法表明“詩之訓承”的意蘊所在,從音、義兩個層面作了十分清楚的解釋。又如,《秦風·權輿》“夏屋渠渠”,毛《傳》訓“夏”為“大”,未解“屋”字,王肅述毛徑稱“大屋”,指屋宅言,孔《疏》斥其非,鄭《箋》“屋,具也”,孔《疏》以為是出自《爾雅》的正訓,馬瑞辰征引《周禮》、《儀禮》和《史記》等記載作了論證,曾運乾又從聲韻學的角度加以疏證:“‘屋’得釋為‘具’者,‘屋’為謳攝入聲字,‘具’為謳攝,音本相近。‘屋’在影母,‘具’在見母,聲亦非遠。”
曾運乾:《毛詩說》,第93頁。再如,《召南·行露》“謂行多露”中的“謂”字,鄭玄如字讀,馬瑞辰不以為然,根據(jù)《詩經(jīng)》句法,指出“凡《詩》上言‘豈不’、‘豈敢’者,下句多言‘畏’”,又引《釋名》、《說文》之訓及《左傳》杜注,提出“謂,疑‘畏’之假借”,曾運乾根據(jù)聲近假借的原理,作了補充論證:“謂,于貴切。畏,于謂切。聲近假借。”
曾運乾:《毛詩說》,第25頁。馬瑞辰雖依據(jù)充分,卻仍作疑詞,經(jīng)曾運乾的論證,馬瑞辰之說變得堅實可信。
其三,糾改。凡遇前人解《詩》失其本意,或訓詁不能安妥,曾運乾大多依據(jù)《詩》義重加闡釋,對關鍵字句另作訓解,對前人闕失進行糾謬正訛。例如,朱熹針對《詩序》“國史明乎得失之跡”云云,批評說:“《詩》之作,或出于公卿大夫,或出于匹夫匹婦,蓋非一人,而《序》以為專出于國史,則誤矣。”其實,孔《疏》早已詳解“國史”二字,指出“茍能制作文章,亦可謂之為史,不必要作史官”。曾運乾針對朱子的疏失,再次強調(diào)說:“國史為國中之曉書史者,不必為國家史官也。”
曾運乾:《毛詩說》,第6頁。又如,《召南·草蟲序》說“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詩中首句又說“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毛《傳》解為“卿大夫之妻,待禮而行,隨從君子”,鄭《箋》也說“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異種同類,猶男女嘉時以禮相求呼”,都認為詩篇是寫大夫之妻于歸之事,譽其謹守禮節(jié),如孔《疏》所釋“經(jīng)言在室則夫唱乃隨,既嫁則憂不當其禮,皆是以禮自防之事”,曾運乾不認同這些說法,提出一種新的解讀:“按:生物之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雖同類而異種,諒為草蟲所不受。喻男女結婚而后,非其配偶,則雖有誘惑,亦不之從。古詩所謂‘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也。是之謂‘能以禮自防’。毛、鄭均未能得其解。”
曾運乾:《毛詩說》,第22頁。毛、鄭等讀《序》“大夫妻”為大夫之妻,曾運乾則讀“大”如《公羊》“君子大居正”之“大”,認為《草蟲》借蟲類以興喻人類,主張已婚男女應當遵禮守身,自覺抵制誘惑,不濫交媾,這種針對社會大眾的教化,較之毛、鄭僅就卿大夫之妻而立說,顯然有所超越。至于不以《詩序》為然的朱熹稱詩中“未見以禮自防之意”,主張以民間歌謠解《詩》的近人宣稱此詩是寫男女野合,與曾運乾的解讀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再如,《行露》“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鄭玄以“家”為“室家”,解此句為“今強暴之男召我而獄,不以室家之道于我,乃以侵陵”,曾運乾認為鄭《箋》不妥,另作新解:“家,謂家資也。《禮·檀弓》‘君子不家于喪’,即‘不資于喪’也。《書·呂刑》‘毋或私家于獄之兩辭’,即‘毋或私資于獄之兩辭’也。《莊子·列御寇》‘單千金之家’,即‘單千金之資’也。鄭《箋》謂‘似有室家之道于我’,義太迂曲。古制,獄訟必先納貨賄于官,見之于《周禮》可證。”
曾運乾:《毛詩說》,第25頁。《行露序》明言“召伯聽訟”,曾運乾從古代獄訟制度索解,對“家”字作了正確的訓解。
曾運乾還對《詩經(jīng)》作了不少全新的解說與訓釋,使《毛詩說》成為一部勝義紛披、質(zhì)量上乘的學術著作。例如,《邶風·日月》“逝不古處”,毛《傳》“逝,逮”,鄭《箋》解為“及”,視作實義詞,朱熹認為是發(fā)語詞,馬瑞辰從之,并作補證,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九也有專條論及,糾毛、鄭之失,曾運乾則另作新訓:“按:‘逝’為‘誓’之假借。《說文》:‘逝,往也。一讀若誓。’此以讀若明假借之例。《魏風·碩鼠》‘逝將去女,適彼樂土’,《韓詩》正作‘誓’。本文‘逝不古處’,言誓不以故舊之情相處也。”
曾運乾:《毛詩說》,第36頁。又《碩鼠》“逝將去女”,鄭《箋》“逝,往”,曾運乾再次提出:“‘逝’為‘誓’之同聲假借字,或解作助詞者,非。《說文》:‘逝,讀若誓。’以讀若明假借也。《小雅·杕杜》‘期逝不至,而多為恤’,《易林·益之鼎》作‘期誓不至,室人銜恤’,言家書之到,約期設誓,以為必至而竟不至,使我每為憂也。此‘誓’、‘逝’通作之證。”
曾運乾:《毛詩說》,第85頁。曾運乾以同聲假借訓“逝”為“誓”,并有《韓詩》、《易林》的異文作為佐證,言之成理,足備一說。曾運乾對《詩經(jīng)》開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解說,最能代表他解《詩》的新穎與獨特:“《淮南子·泰族訓》:‘《關雎》興于鳥,而君子美之,謂其雌雄之不乖居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不乖居,言不亂耦也。或改乖為乘,以合《列女傳》,非。’《正義》:‘夫婦有別,則性純子孝,孝則忠。’今案:孔穎達‘性純子孝’之說,原于鄭康成。鄭君于《禮·郊特牲》‘男女有別而父子親’,釋之云:‘言人倫有別而氣性醇也。’又于《禮·昏義》‘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釋之曰:‘言子受氣性純則孝,孝則忠也。’蓋男女無別則亂升,而淫僻之獄以起;男女無別則受氣性雜,而媢妒之氣不仁。近詒儕輩爭色之憂,遠詒種族窳劣之敗。故古語謂夫婦有別而后父子有親者,非謂嫁娶定民始知母知父也,直謂嫁娶定而后人道立、種性良也。胎教之理,優(yōu)生之學,人道之始,忠孝之基,非毛、鄭,其誰知此乎?”
曾運乾:《毛詩說》,第9頁。自從毛《傳》提出“鳥摯而有別”之說,據(jù)以發(fā)明“后妃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雎之有別焉,然后可以風化天下。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之義,歷代儒者無不從維護綱常倫理的角度論說《關雎》的教化意義,曾運乾卻獨辟蹊徑,從建立人道的倫理視角和優(yōu)生優(yōu)育的科學視角抉發(fā)詩意,其新穎別致令人嘆服。
三 《春秋三傳通論》述評
湖南省圖書館藏有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石印本一冊,書根作《三傳通論》,正文首行題“《春秋三傳通論》一”,末行題“《春秋三傳》終”,版心則作《春秋三傳講義(國三)》,可知是供國文系三年級學生使用的《春秋》課程講義。書前無目次,書中共論及十個問題:一、《春秋》起源;二、《春秋》名義;三、孔子筆削;四、《春秋》大義;五、《春秋左氏傳》;六、古文經(jīng)傳;七、《左氏》傳授;八、《左氏》立學;九、今古文爭訟;十、諸家注疏。其中一至四講述《春秋》的基本問題,五至九專述《左傳》的歷史,最后列舉歷代研究《左傳》的著述。曾運乾講前九個問題,都是先抄錄各經(jīng)書、史籍和漢魏以來直到清末民初的學者有關該問題的論說,再下案語,總結或申述前人之說,發(fā)表一己之論。例如,在“三、孔子筆削”之下,曾運乾相繼摘抄了司馬遷《史記·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序》《孔子世家》《儒林傳》、曹植《與楊德祖書》、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序》、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序》、鄭樵《六經(jīng)奧論》、陸淳《春秋纂例》、章太炎《原經(jīng)》有關孔子修《春秋》的論述,然后說:“案:孔子之修《春秋》也,有三重焉:一曰據(jù)百國寶書以稽史實也,二曰據(jù)魯史以明內(nèi)外也,三曰謹筆削以制義法也。”
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第9頁。這一總結,實是對司馬遷以來各家論說的兼綜并取。曾運乾接著對這三點略作申論,認為孔子修訂《春秋》既重史實,又明義例,通過“筆則筆,削則削”的去取,“隨文發(fā)例,不主故常”,在記史與立法之間保持平衡,由此批評歷代學者不明孔子修《春秋》的實質(zhì):“如杜預之說,謂《春秋》專承魯史,史承赴告,告則書,不告則否,如是則夫子專寫魯史,不得名修《春秋》,誠有如唐陸淳所譏也,是未知孔子之書實兼據(jù)百國寶書也。如《公羊》家之說,‘《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絀夏新周故宋’,又云‘上絀夏,下存周,以《春秋》當新王’,是未知《春秋》之據(jù)魯所以為主客內(nèi)外之辭,而非素王九主之道也。又如近世之《左傳》家之說,謂《春秋》依據(jù)舊史,專為記錄,記錄而外,則無義例,如是則《春秋》為斷爛朝報,上不逮司馬光之《通鑒目錄》,下猶不逮齊召南之《帝王年表》,豈所擬于禹抑鴻水、周公兼夷狄者哉,是未知孔子筆削之旨也。”最后,曾運乾對司馬遷之說特加表彰,闡明孔子修訂《春秋》的實質(zhì):“古今來善史者惟太史公,善言《春秋》者亦惟太史公。太史公曰‘孔子因史文,次《春秋》’,曰‘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而次《春秋》’,言其據(jù)群書以詳史實也。曰‘興于魯而次《春秋》’,曰‘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jù)魯,親周,故殷’,言其據(jù)魯史以明內(nèi)外也。曰‘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洽’,曰‘《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又曰‘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曰‘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言其謹筆削而制義法也。推此三者以言《春秋》,庶不至為各家家法所窘而迷于大中至正之途也。”
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第9-10頁。這部講義的體例,由此可見一斑。這種做法,既給學生提供了大量原始材料,又讓學生對辨析諸家、折衷于是的學術探究有親切體會。
在講義中,曾運乾以《左傳》為中心,對《春秋》學史作了一次簡明的描述,并對其中一些重大問題加以評議。《春秋》學史上最為著名的事件,是《公羊》、《左傳》之爭,這場學術與政治相糾纏的爭論,興起于西漢末年,延續(xù)到東漢末年,魏晉時期仍有回響,及至晚清又再次興起,直到民國年間仍未停息。曾運乾對此作了大量論述。他先在“五、《春秋左氏傳》”中稍作回顧:“案:《春秋》家《左氏》、《公羊》之爭,自漢迄今,紛如聚訟。主《左氏》者,謂《左氏傳》之與經(jīng)相表里;主《公羊》者,則謂《左氏》不傳《春秋》。主《左氏》者,謂左丘明親見孔子,好惡與圣人同;主《公羊》者,則謂左氏為六國時人,甚有謂左氏為楚史倚相之后,以官為氏,而非魯太史者。眾口紛綸,迄無定論。”
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第35頁。他依據(jù)傳記,綜采諸家,就漢、魏以來歷代學者尤其今文學家懷疑、詆斥《左傳》的各種意見作了考論,認定“丘明身為魯史,躬覽載籍,又獲與孔子偕觀周史,探索寶書,成《春秋》之大傳,為孔門之功臣,綱舉目張,相為表里”
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第47頁。。在接下來的六、七、八中,曾運乾的講述都是在今、古文之爭的背景下進行,“九、今古文爭訟”更對以《公羊》、《左傳》為主線的今、古文之爭作專門討論。他搜集了西漢末年劉歆爭立古文經(jīng)博士以來直到章太炎批駁劉逢祿的所有材料,對這場曠日持久的今、古文之爭作了全面檢視和簡要評判,指出:“今、古文之爭訟,以《左氏》、《公羊》為最早,又以《左氏》、《公羊》為最烈。今文家之攻《左氏》也,曰《左氏》不傳《春秋》也,曰《左氏》不祖孔子也,師弟相傳無其人也,甚其辭者則曰劉歆割《國語》為之也。古文家之攻《公羊》也,曰信口說而背傳記也,曰是末師而非往古也,曰傳聞之不如親見之也,甚其辭者則曰《公羊》剽竊《左氏》而失其真也。不僅互爭義例之短長,甚且辨及師授之真?zhèn)危徊粌H辨及師授之真?zhèn)危跚乙杉氨窘?jīng)之有無。自漢迄今,垂二千年,上自范升、陳元之爭論,下逮長素、太炎之激戰(zhàn),紛紜眬聒,至今未已。夫偏激之談,或至失中,一指蔽前,泰山不見。平心而論,《左氏》、《公羊》有義例長短可言,而師法真?zhèn)巍⒈窘?jīng)有無,則證據(jù)犁然,事至彰灼,固無庸議及也。”
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第81頁。
從這本講義看,曾運乾不僅敘述《春秋》學史是以《左傳》為主線,對今、古文之爭中某些具體問題的考定也明顯是為《左傳》作辯護,特別是主張先事后義,“學《春秋》者,先從事《左傳》以考其事實,次及《公羊》、《穀梁》以求其義例,則亦本末先后之序也歟”
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第82頁。,更顯現(xiàn)出偏愛《左傳》的立場。不過,曾運乾雖宗主《左傳》,卻未完全退回到古文家的立場。他明確指出《春秋》三傳各有長短,漢儒各以一傳名家,同時又兼采二傳,因此主張研治《春秋》“貴師法,尤貴通學”,并建議說:“三傳同于解經(jīng),而義例互有出入。學者先治一傳,即篤信一傳,屬辭比事,以觀其例,推見至隱,以求其義。自一傳至他傳,皆然。三傳既明,然后以一傳為主,兼采他傳,以彌縫其隙。總以通經(jīng)為主,不以黨同為尚。”
曾運乾:《春秋三傳通論》,第82頁。他贊同由傳通經(jīng),反對死守家法,值得肯定。
四 結 語
曾運乾“治學精審,不茍為一言半語”
楊樹達:《曾星笠傳》,第310頁。,生前沒有出版任何著作,但他每次講授專門課程,必定精心編撰講義。這些講義將各種散見的舊材料與他的新見解熔鑄在一起,其實都是質(zhì)量上乘的學術著作,后來一經(jīng)整理出版,即成為學術經(jīng)典。可惜的是,除了《音韻學講義》、《尚書正讀》、《毛詩說》,曾運乾還有數(shù)種講義,如《春秋三傳通論》、《禮經(jīng)禮記通論》未被整理,流傳不廣,至于《爾雅說》、《荀子說》、《莊子說》等文稿是否仍存人世,更不得而知。
曾運乾繼鄒漢勛之后,在聲韻學研究中取得更大成績,是湖南有史以來成就空前的音韻學家。他又充分發(fā)揮精通文字、音韻、訓詁、語法、修辭的長處,在《尚書》、《詩經(jīng)》、《三禮》、《春秋》研究中取得驕人的成績,與江浙樸學家相比毫不遜色,一改湖南經(jīng)師不通小學的舊局,因此被楊樹達推為湖湘樸學中興的領軍人物
按,楊樹達1942年作《送星笠歸里次邱有吾韻》,首句說“皮(師伏)孫(籀廎)不作流風杳,樸學中興見此時”,見《積微居詩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9頁。按,原書“師伏”誤作“師伐”,據(jù)皮錫瑞尊稱“師伏先生”改。。曾運乾病逝后,楊樹達對他的治學成就更作了高度評價:“其治學也,學以濟其思,思以助其學,謹而不拘,達而有節(jié),故其說經(jīng)不泥守家法,平視漢、宋,惟以聲音、訓詁、辭氣推求古人立言真意之所在,其精謹綿密,實事求是,并時承學之士無與抗手。以湘學論,近數(shù)百年來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