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杰
自由主義、自我和道德現實主義是萊昂內爾·特里林的小說思想中的三大要素。特里林的文學批評首先是一種社會文化批評,他認為,政治、道德和社會是文學闡述的核心,而自由主義是論述文學和政治的核心概念。文學具有觸及人的內在核心諸如情感、想象、直覺、意象等的力量,特里林強調自我的積極反思與自由個體的生產。小說通過反映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來改變人們的道德信仰,這是特里林關于小說道德現實主義的核心觀點。
萊昂內爾·特里林(Lionel Trillling,1905—1975)是美國20世紀著名的文學與社會批評家、教育家、編輯、散文家和作家,哥倫比亞大學著名教授。他一生出版著作8部,發表論文250余篇,編輯文學作品無數,是劍橋、牛津等知名學府的客座教授。他是美國20世紀最杰出的文學評論家之一。歐文·豪認為,“在過去幾十年間,除了埃德蒙·威爾遜,特里林是美國最有影響的文學批評家”。①
特里林在英語國家的學術界享有崇高的聲望,隨處可見引用他的文字與觀點。而我國對他的研究則非常薄弱,近八九年來比較重要的論著是兩篇博士論文②以及寥寥可數的幾篇文章③。其作品譯成漢語的也不多。鑒于特里林的文學批評主要集中于討論小說,本文擬扼要介紹其小說思想。盡管其理論來源廣泛,受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和新左派運動等諸多影響,思想深邃濃密,又總處于不斷發展變化中,試圖提綱挈領地把握其內核難免掛一漏萬,本文認為,自由主義、自我和道德現實主義是討論特里林小說理論時不可回避的要素。
與同時代的新批評家不同,特里林認為,文學批評首先是一種社會文化批評,政治、道德和社會是文學闡述的核心。在長達40余年的文學生涯中,特里林關注的中心話題一直是“文學與政治之間不可避免的緊密聯系”④,文學具有“現實、政治和社會的功用”⑤。
特里林關于文學和政治的論述里,核心的概念是自由主義。他的目的是使自己與美國20世紀30年代流行的激進的自由主義相脫離,借助政治對文學加以解讀。特里林的出發點是這樣的:當時美國流行的自由主義等已經變成了普遍追隨的程式化概念,個人在這種文化背景里往往只能順流而下,被動接受,喪失了判斷與思考的自由。這必然產生嚴重的社會問題。小說作為一種以移情為基礎、以理智為約束的審美手段,在使讀者感動并融入虛構世界的情感經歷的同時,將抽象的理念形象化,從而具有政治道德的教化作用。小說通過改變人們對世界的感性認識來改變人們的政治態度。這樣,讀者在感動之余,反思自己的立場,保持自我的獨立與自由。
特里林的作品中,自由和自由主義是反復出現的字眼。在《自由的想象》前沿里,他指出,“自由該詞至少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政治意識形態意義上的自由主義。它指當時流行的各種政治思潮,受啟蒙運動‘一切向前看’的樂觀精神和理性主義影響,往往過分強調社會秩序而走入極端,如斯大林和納粹主義等。他們過分強調理性,試圖以某種超驗的絕對的觀點去改造社會,從而威脅了自由與寬容等價值觀。另一層則是傳統人文意義上的自由主義,它與流行的政治信仰無關。這是建立在社會歷史基礎上的自由批判精神,是人文學術傳統珍視的懷疑精神,是中產知識分子才具有的浪漫氣質”。⑥第一種自由主義是他要反對與挑戰的,第二種才是他的主張。它是一種態度或價值體系:寬容、多樣、理性、批判的思維,以及對個體自由與發展的關注。真正的自由主義不是人云亦云的跟風,而是質疑與抗爭。好的小說通過人物形象、對話、事件等藝術手段傳達諸如寬容、自由等道德價值觀,促使人反思自己所處的復雜現實,保持自我思想的獨立與自由,以矯正政治生活中絕對理念的偏頗。
“自我”在特里林的小說理論里是一個核心內容。在《弗洛伊德:文化之內與超越文化》一文里,特里林明確指出,“本質上,文學是自我的;過去兩個世紀文學尤其關注自我與文化之間不斷的爭吵”。⑦
特里林強調自我與大眾文化之間的敵對。他的自我觀深受弗洛伊德的影響。他認為偉大的文學作品應盡可能將偉大的理念生活化,并讓讀者身臨其境般地感受這些理念。文學存在的基礎是強烈的感性體驗,它與想象有著緊密的關系。情感、想象、直覺、意象等,這些都是人內在核心的東西。文學具有觸及這些核心的力量,同時,它通過自我的反思,上升為一種理性的考察。換言之,最好的小說應促使我們在獨特的文藝感性經驗基礎上,去理智地反思個體與社會的關系。
真正的文學促人思考,而大眾文化則使人失去自我反思的能力。它希望產生的是同樣的情感體驗和順服的民眾,因此,它是一種偽文學。大眾文化與文學在目的上截然相反,前者強調個體的服從,而后者則珍視個體的特殊體驗與獨立思考。一旦大眾文化占據了上風,文學將失去陣地,不得不在壓抑性的語境中抗爭,以期將個體從服從中解放出來,保存自我。在《超越文化》里,他認為,“文學的一個主要功能就是將個人從其文化語境的暴政下解放出來,以使其能超越文化,進入感知與判斷的自足之域”。⑧
自我在大眾文化的強勢作用下尋求突破和解放,其命運往往是悲劇性的。特里林借用了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理論,指出“自我有種沖動,即不惜在自己的消亡中,甚至通過主動毀滅自己來證明其存在的價值,這是文學一直以來都有記載的”。⑨文化可以滲入人類生活的各個角落,然而總有某些東西應該是超越文化而存在的,死亡便是其中之一。死亡將人從其所受的壓制里解救出來。特里林的目的當然不是說人在文化面前只能選擇肉體的死亡,而是指人類有本能的選擇自由,機制的壓制必須有限度,否則人寧可選擇死亡來抵制這種壓迫。另外,人類也應學會向死而生,只有意識到人人都會死這一存在的最大局限,自我才會采取積極而負責任的行動?,F實的生活是復雜的,處處擠迫著個人的自由存在,文學則賦予人類自由想象的空間,然而這種空間也是有局限的。從心理學來講,個體要學會接受現實原則或死亡本能,從自戀的絕對自由想象中解脫出來,采取更為理性的行動。特里林對將來不抱有烏托邦式的幻想,也不是簡單地批評既存現實,他認為偉大的小說應全面反映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指出人性的局限,而意識到人的局限則可以使其更好地融入社會生活。況且,與局限性抗爭,不正是世俗生活的意義所在嗎?沒有死亡的生活,既非人道的,也沒有意義。⑩
在《自由的想象》里,特里林強調自我的積極反思與自由個體的生產,而在《超越文化》里,他強調個體對死亡的接受,以及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社會里如何保存自我。它們都視文學為強調自我、強調個體與社會聯系的一種手段。在一個充滿幻象的社會里,現實總存在于個體的想象里,自始至終,特里林所強調的都是強烈的個體意識。
小說通過反映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來改變人們的道德信仰,這是特里林關于小說道德現實主義的一個核心觀點。1947年9月他受邀在肯庸學院所作的報告《世態、道德與小說》明確提出了這樣的主張。
他認為,人們在各種文化表述的表征之下,還潛藏著難以察覺的心理意識區域,經過意識過濾的、過去紛繁復雜的生活畫卷只能靜止而孤寂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因此,人們對于社會文化的理解不可能全面。文化的理解,只能在“語境”內進行。于是,他提出了世態的概念,它是由細節構成的、現實而復雜的經驗中的生活,與“人間百態”有暗合之意。他關注的焦點是中產階級這個“能讀會寫的、負責任的”階層的世態,認為他們對于世態的理解,可以展示出現實的特殊一面。
那么,通過中產階級精英分子對世態的理解,文學又是怎樣與現實聯系的呢?特里林接下來給出了一對重要的概念:現實與表象?!八形膶W都與現實相關”,是他毫不掩飾的結論。他分析了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認為作品中展現的現實并非真正的現實,只是表象,真正的現實是人物腦海里想象的現實。另一對重要的概念是勢利、金錢與自豪感。小說中堂吉訶德的貧窮是一種關于金錢的社會表象,換句話說,小說與金錢和勢利相關。勢利不同于階級自豪感。勢利“是對于地位而非作用(function)的自負”,關注的是表面上能否融入某個地位,因而更重表象。而階級自豪感則建立在職業基礎上。在一個流動的金錢社會里,人們往往只看表象,一個人只需要看上去有錢而不必真有錢,或看上去有地位而事實上很卑微就可以獲得尊重。因此,民主社會里地位并不等于真正擁有權力,而只需有權力的象征。在這樣的社會里,人們追逐的只有表象。經過一番復雜的論述,特里林指出小說的特征是記錄由勢利產生的幻覺,并試圖找出所有錯誤表象之下的真理。小說關注的中心是勢利、階級、社會自豪感等現實的問題,這一現實,由于有主體抽象(abstraction)的參與,而變得異常復雜。在對外在的、充滿艱辛與殘酷的表象現實的追求過程中,人們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對世態的興趣,而世態在菲爾丁和豪等人的小說里,體現了小說家的同情與愛,它們無疑屬于道德的范疇。小說里的世態決定了小說的人物。
小說是對現實的永恒追求,它探究的總是這個世界,分析的總是作為人的靈魂風向標的世態。他批評現代美國作家脫離了現實訴求的軌道,認為坡、麥爾維爾、豪威爾斯、德萊塞、劉易斯、多斯、帕索斯等人并不是真正的現實追求者,只有詹姆斯和??思{才懂得通過社會觀察來確立小說中的道德和美學價值。興許,美國作家們對社會的抵觸是緣于害怕涉及金錢、階級、勢利等因素從而貶低自己的地位吧。而對于廣大的美國讀者而言,他們所期待的是描寫現實生活的作品,未來的文學評論家評斷小說的優劣同樣是看它們是否展示了現實社會的復雜圖景。
最后,特里林在分析了詹姆斯的《卡薩馬斯瑪公主》和福斯特的《最長的旅行》兩部作品中復雜的社會生活之后預言:一種以人類道德情境的復雜性、善與惡交織、個人也更加難以界定和選擇等特性為探討重點,呈現出道德困境的所謂“道德現實主義”,將成為文學的主軸。他總結道,小說的本質是不斷地將讀者帶入道德生活,鼓勵讀者反思自己的動機,使他們認識到現實并不是傳統教育讓他們所看到的那樣。特里林(與20世紀50年代的索爾·貝婁和其他猶太作家一道)的道德現實主義,以復雜的生活為背景,展現了多樣化的社會,使我們不致服從于某個壓制性的機制,是一種自由主義的、理性的浪漫情結。
特里林是美國文學人文主義的代表,他吸收了美學、文化、神話批評的精髓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總體來講,特里林非常關注小說的政治效果。他認為藝術是對政治偏頗的糾正,文學是自由而開放的,小說是改變社會政治態度與影響人們情感的工具。小說通過展現生活中各種矛盾的理念,促使人學會反思,最終強化個人道德,幫助形成真正的自由社會。當然,他的缺陷是明顯的:他所謂的現實只是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的中產階級的現實,是一種保守主義的態度;他的作品中總顯出一副老師站在講臺上對學生講話的口吻,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對于社會道德的關注,更多強調了小說的價值判斷而忽略了語言與結構形式。
盡管有局限性,特里林的觀點還是很有遠見的。不同于當時流行的馬克思主義視文學為政治附屬之物,特里林認為小說具有啟發人批判性思維的獨特力量;不同于新批評片面強調文學的結構形式,特里林重視小說的政治與社會屬性;而在視文學為語言游戲或各種政治勢力角逐下的文化產品的后現代語境里,在美國學界各種批評、“主義”不斷膨脹的時代背景下,特里林一方面強調小說應密切聯系社會政治實踐,另一方面重視小說的獨特審美特性,認為它是自我感性與理智的碰撞,這些都是可取的。到了20世紀80年代, 美國思想界對批評的政治重新予以關注。從特里林到新批評,再到歐陸文化思潮的盛行,正體現了美國思想界的探索歷程。因此,在目前文化批評回歸的大背景下,重新反思特里林的思想是及時而有必要的。
注釋:
①Irving Howe, “Continuous Magical Confrontation,” in The New Republic,March 13,1976:29.
②分別為劉雪嵐的《萊昂內爾·特里林和他的文學批評思想》和閆志軍的《萊昂內爾·特里林的文化批評》。
③如宋明煒的《文學經驗與文化危機——關于特里林的筆記》(載《上海文學》,2003年第10期,第103—109頁)和阮煒的《特里林:非意識形態的想象》(載郭繼德主編的《美國文學研究》第2輯,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0—43頁)。
④⑤Lionel Trilling. The Liberal Imagination: Essays on Literature and Society. Garden City, New York: Doubleday & company,Inc. ,1954:preface 7,215,205-22.
⑥特里林深受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傳統的影響,除了博士論文以馬修·阿諾德為題外,華茲華斯、濟慈等人也對他有重要影響。同時,他自己承認,寫作的對象是中產階級。
⑦轉引自Gregory S. Jay.“Review [Untitled]. Reviewed Work: Lionel Trilling and the Fate of Cultural Criticism by Mark Krupnick,”in South Atlantic Review,Vol.52,No.1.(Jan. ,1987):106.
⑧⑨Lionel Trilling.Beyond Culture.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65. Introduction (unnumbered) 85.
⑩Lionel Trilling. The Opposite Self.New York:Viking,195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