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州方言的聲調研究

韓黎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一、引言

(一)孟州概況

孟州市古稱孟涂國，秦置河雍縣，漢稱河陽縣，唐武宗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升河陽為孟州，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降州為縣，始稱孟縣，1996年撤縣設市。這里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的故里。

孟州市隸屬河南省焦作市，位于河南省的西北部，在焦作市的西南隅。北和沁陽、濟源毗鄰而遙望太行山，東以豬龍河為基本分界與溫縣隔河相望，西跟濟源、洛陽市吉利區接壤，南以黃河為界，同孟津、偃師、鞏義隔河相望。地理坐標為東經112°33′～ 112°55′，北緯34°50′～ 35°02′，東西最長處33公里，南北最寬處25.75公里，全市總面積541.61平方公里。轄8個鎮、3個鄉、2個辦事處、270個行政村，人口37萬。

(二)孟州方言的歸屬與研究現狀

《中國語言地圖集》(1987)將包括洛陽、孟縣、徐州等在內的27個市縣方言列入中原官話洛徐片。除孟州外，焦作地區的其他市縣——焦作、博愛、武陟、修武、沁陽、濟源、溫縣，都劃入晉語邯新片獲濟小片。晉語邯新片保留古入聲，而中原官話洛徐片入聲已經消失。

《孟縣志·方言》(1991)指出孟縣話聲調有四種：陰平33、陽平53、上聲55、去聲31。認為“(孟縣方言)入聲消失，入聲字分派到今四聲的情況與普通話不一致”。[1]543相對于周邊入聲字縣的入聲字讀法，孟縣方言中的古入聲字音節分明，發音響量，既不短促，又不急收。

《河南方言研究》(1993)把孟州方言歸入河南第三方言片(洛陽片)，沒有入聲，聲調只有四個：陰平55、陽平42、上聲54、去聲31。

《河南省志·方言志》(1995)把孟縣方言歸入中原官話洛嵩片，聲調四個：陰平24、陽平42、上聲55、去聲31。書中指出：孟縣縣城及其周圍地區入聲已經消失，屬于非入聲區；但離縣城較遠而又與入聲區縣市接近的鄉村仍有入聲——有的尚保留喉塞音韻尾，有的喉塞音韻尾消失，保留了獨立于其他非入聲之外的入聲調值、調類。

總之，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孟州方言屬于中原官話，沒有入聲。而史艷鋒(2009)的碩士學位論文《孟州方言語音研究》獨樹一幟，認為孟州話入聲字，不保留入聲韻，但獨立成類。[2]

二、研究意義與研究方法

(一)研究意義

對河南省西北部的方言分區來說，黃河是一個很重要的分界線，位于黃河以北的地區基本上都屬于晉語區，而孟州市是個例外，也在黃河以北，但它卻與屬于同一個市級行政區(焦作)的其他縣市如武陟、溫縣、博愛(獲濟小片)相區別，與隔河相望的孟津、偃師等洛徐片劃為一類。我們認為，孟州市位置特殊，是個方言孤島，它處在晉語和中原官話的交接地帶，也是入聲區與非入聲區的過渡地帶，同時具有這兩個方言區的一些特征，與這兩個方言區既有共性又有差異，但也有自身的與眾不同的特點。這些特點使得孟州方言的研究頗有價值，通過孟州方言的聲調研究，我們可以預測晉語區獲濟小片以后的演變情況。

(二)研究方法

前人對孟州方言聲調的研究主要采用人耳聽辨的方法，但是這種方法調查出來的結果會受到調查人主觀因素的影響，難免會造成誤差。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語言學正從傳統的卡片之學向數據之學過渡。

本文將用實驗語音學與傳統語音學相結合的方法，以先進的軟件設備、嚴格的實驗程序以及科學的數據統計分析來驗證前人的研究結果，達到“以數服人”、“用事實說話”的效果。

我們使用的錄音材料是一張包括1345個常用字的調查表，按平上去入四聲排列。并采用專門的錄音軟件，使錄音材料在電腦屏幕上逐一播放，發音人一一照念(發音人情況見表1)，將錄音保存成WAV格式的音頻。然后通過praat軟件，利用自編腳本，提取各個例字的基頻(取30個點)，提取原始數據中的有用信息，去除隨機性因素并保存為xls文件，并在Microsoft Excel 2003中進行數據的處理與分析，在調類劃分的基礎上，求取各個調類的平均值、對數值、標準差，然后利用對數z-score(LZ)轉化法進行基頻的歸一化處理，提取恒定參數，獲得具有語言學意義的信息，最后用五度制繪制出相應的調形圖。

表1發音合作人情況表

三、孟州方言單字調的總體情況

為了便于和傳統方法調查的聲調調值作比較，我們將以往的研究結果展示如表2。

表2以往研究的聲調調值匯總表

我們通過實驗語音學的方法做出的聲調格局如圖1，橫軸是時長Duration,縱軸是LZ值。

圖1發音人HL的聲調曲線圖

(一)陰平

陰平是個中升調，調頭有“凹”的特征，調尾有“凸”的特征。F0平均值從起點(221.1513)開始減小，到第四個點降到最低(219.6578)，又逐漸增加，到第26個點升到最高(270.6652)，然后又開始下降，但是降幅不大，到最后一個點，基頻為264.6352。孟州話陰平的調值可以標為24，與《河南省志》和史艷鋒(2009)的結論無異。

(二)陽平

陽平是個高降調，從調域頂部到中部，調頭具有“凸”的特征。F0平均值從起點(349.5628)開始升高，到第五個點升到最高(360.8272)，然后下降。剛開始下降的時候比較平緩，中間部分急速下降，到末尾處降幅又逐漸減小，最后一個點基頻為212.6257。孟州話陽平的調值可以標為52。聽感上很像普通話的去聲，但它有別于普通話。普通話去聲起點很高，頻率迅速下降，音程較短。而孟州話的高降調發音起初會有一小段上升，末尾也不是迅速收起，而是有一個向上的尾巴。

(三)上聲

上聲是位于調域上部的高平調，但是它不是絕對水平的。數據表現：第一個點的基頻為326.131，最后一個點的基頻為327.3471，中間各點稍高，基頻均處在330～340之間。不過整個聲調的音高范圍基本在5度、起伏不大。所以調值可以記作55，與前人的結論無異。

(四)去聲

從去聲基頻數據平均值的結果來看，孟州方言的去聲整體上屬于低降調，調值可以記作31(去聲還有幾個變體)，與《河南方言研究》《孟縣志》《河南省志》的結論相同。

只有史艷鋒(2009)把去聲標為412，對于這個問題，筆者認為，如果單靠聽感的話，孟州方言中有些去聲字的末尾確實有“凹”的特征，即在音節末尾會略升一點。他標的類似于曲折調的412與普通話的曲折調不是同一性質的。普通話的“凹”位于調干，占有一定的時長。而孟州方言的“凹”位于調尾，時長特別短，在語圖中表現得也不明顯。所以“凹”只是個次要特征，處于整個聲調的末尾，不顯著，不影響聽辨感知，所以沒必要標出來，辨別去聲主要是靠中間大部分的“降”調。

至于為什么去聲調發音有“凹”也行，沒“凹”也行，筆者認為可能是由于孟州方言里沒有一個降升曲折調與去聲形成對立，所以當地人完全可以對去聲降調末尾的升調部分采取“漠視”的態度，有也行，沒有也行。還有一種原因是聲帶的回彈，去聲在最后一個點的平均基頻為191.9198，發完這個音后，聲帶要恢復正常，所以基頻會略微升一點，這是由生理機制造成的。

四、去聲的變體

降調是聲調系統中最為常見的拱形，但是從調域、長度、高度、拱度上來看，降調卻有很多種類型。孟州方言大致有兩個降調(入聲也屬于降調)，一個是高降(陽平)、一個是低降(去聲)。

孟州方言去聲屬于低降調型，而低降調本身很不穩定，會出現各種變體:直降、彎降、低平。從直降到低平是漸變的(如圖2)，先是直降，再是彎降，把末尾的“降”去掉，就變成了低平。

圖2 HL的去聲字發音示例圖(【左】“順”、【中】“姓”、【右】“夢”)

其中，低平的例子不多。大部分的表現是：聲調中間段為低平，末尾仍然會稍稍降下去，以保證去聲“降”的基本特征。所以，去聲的變體以彎降為主要形式。下圖展示了去聲直降與彎降的基頻(平均值)差異。直降每個點的基頻都呈下降趨勢，而彎降的基頻則從起始點到三分之二處都維持在242～245Hz之間，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平”的狀態。

圖3 發音人HL的去聲直降與彎降的基頻曲線對比圖

五、入聲的舒化與分派情況

古入聲的演變是漢語語音史上一個很重要的音變現象。入聲調的演變包括入聲調類的合并和入聲的舒化。喉塞尾消失，短調拉長，入聲字舒化后一律歸到調值相同或相近的舒聲調，還有少類字是按照官話方言的調類舒化，是受強勢方言影響的結果。總之，入聲的消失是漢語歷史演變的總趨勢，孟州方言也不例外。

從詞匯特征來看，孟州方言具有晉語區的十個特點之一，有表音詞綴“圪”[3]2如：圪臺、圪渣、圪針、圓圪堆、圪瘩、圪撮、圪絲、圪團、圪吱、圪扭。不過，孟州方言是否應該劃入入聲區，還要看其入聲字在語音上的表現。

(一)孟州方言入聲的“長化”

為了考察孟州方言入聲字的舒化過程，我們以發音合作人舒聲調的時長為參照值，首先算出兩位發音人各自平上去三聲中有效例子(除去因受普通話影響的不準確發音)的平均時長，再分別算出二人舒聲調的平均時長，詳見表3。

我們以表3各人舒聲調的平均時長值為參照，分別算出各人33%、50%、67%、80%時的時長值，以此來確定孟州方言的入聲演變情況。根據朱曉農等(2008)，入聲短調一般為舒聲調的三分之一長，而中長調為舒聲調的三分之二長，兩者之間的則處于過渡階段。Ⅰ33%以下是入聲原有時長階段，Ⅱ[33-50%)是開始舒化階段，Ⅲ[50-67%)逐漸達到中長階段，Ⅳ[67-80%)由中長向長開演化階段，Ⅴ時長在80%以上的入聲字則已經舒化，詳見表4。

表3兩個發音合作人舒聲調的平均時長表(單位：毫秒ms)

從上表可以看出，兩位發音人入聲字時長在第Ⅰ階段33%以下的字數都為0，說明孟州方言中嚴格意義上的入聲短調已消失。但是存在一些由入聲短調向舒聲長調的過渡現象：HL有7.5%的字處在開始舒化階段，另有15%的字逐漸達到中長階段。處在由中長向長開演化階段的比例較高，HL為17.5%、TLF為43%。

總之，兩個發音合作人的入聲字，短調已消失，大部分(HL為60%、TLF為57%)都已完成了舒化。還有一部分屬于中長調，只有少數幾個字屬于中短調。

孟州方言入聲字演化途中還存在各種變異情況。(1)字際變異：陰入字和陽入字時長“長化”

表4兩個發音合作人入聲長化的各階段時長統計表(單位：毫秒ms)

的數量存在差異。據統計，陰入字時長在200毫秒以上的占85%，大部分聲調的長度都是“長”或“中長”，舒化速度較快；而陽入字中還有35%的字時長在200毫秒以下，處在舒化的過程中。(2)人際變異：發音人TLF入聲演化較快，在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的字數均為0，全部處于Ⅳ和Ⅴ階段，基本上已完成舒化；而HL的入聲例子還有一些仍處于中短階段。

(二)孟州方言入聲字的嘎裂與喉堵

涉及入聲演化的發聲態主要是嘎裂聲。[4]335古入聲字本來都帶有喉塞尾，發音時聲帶前后拉緊。發嘎裂聲時，聲帶強烈往中間收縮，而不是兩端拉緊。由于聲帶厚實僵硬，所以發嘎裂聲的音頻率極低，而且聲帶振動很不規則，所以有時無法測到基頻，表現在基頻曲線上就是中間折斷了(如圖5)。

圖4TLF嘎裂聲語圖(【左】陽入“白”、【右】陽入“滑”)

與嘎裂聲相似的另一種喉門阻塞是“喉堵態”，其性質和喉塞音不同，但容易混淆。[5]92-93喉塞、嘎裂、喉堵都有可能造成聲調的突然中斷。喉塞音從發聲態上講屬于喉閉態，喉閉態就是聲帶處于靜止狀態，也包括聲帶縱向緊張度較高而形成的喉塞狀態，通常表現為音節末尾的喉塞音。喉堵態是由嘎裂聲發得過分造成的，“發嘎裂聲時，假聲帶會聚攏壓迫真聲帶，這時會造成堵塞聲門的‘喉堵’狀態glottal muffle,其生理和聲學性質與喉塞音glottal stop不同，但有一點語音性質相似，那就是快速關閉聲門截斷發音”。[6]14喉閉態的一個變體韻尾喉塞音和嘎裂聲的一個變體“喉堵”都能造成無聲狀態。如圖7 HL的“辣”字在聽感上有喉塞尾，但其實它并不是喉塞音，而是喉堵態。

圖5 HL聲波圖和寬帶圖(陽入“辣”)

綜上，孟州方言的入聲字喉塞尾在城關鎮已完全脫落，即已經完成了“開音節化”。但是嘎裂與喉堵對于我們研究入聲字的演變具有重要意義。從圖5和圖6中，我們能看出入聲字演變的痕跡：本來古入聲字的時長短促，基頻會在寬帶圖的大概一半處停止，舒化以后，聲調中斷一段時間后基頻又開始回升，聲帶回復到自然狀態。而舒聲調(如與其調形類似的去聲)就不會有很多嘎裂或喉堵的情況，大部分字的基頻都呈均勻下降的趨勢(如圖6)。

(三)入聲的歸并

入聲字舒化后，最大的可能就是與同形舒聲調合并。從圖7調型高度看，兩組聲調大致相當。大部分陰入字和去聲一樣，同為低降調，只是入聲比去聲再稍低一點。部分陽入字與陽平的調型一樣，同屬高降調，差別不大，可以歸為一類。

圖6HL去聲圖(【左】“被”、【右】“后”)

圖7 HL曲線圖(【左】陰入與去聲LZ歸一化、【右】陽入與陽平LZ歸一化)

《孟縣志·方言》(1991)是至今對孟州方言語音系統描述最為詳細的資料，但對于古入聲字的描述，含糊不清。只是提到孟縣方言入聲消失，入聲字分派到今四聲的情況與普通話不一致。[1]543

為了弄清楚孟州方言入聲字的分派情況，我們列出了古入聲字包括全清入、次清入、全濁入、次濁入分別歸為陰、陽、上、去四聲的字數和百分比(見表5)表格最后一行是聲調歸并的字數占總字數的百分比，限于表格寬度，單位%略去不寫，且四舍五入只保留整數位。

表5古入聲字在孟州方言中的聲調歸并表

由上表可以看出，不管是全清入、次清入還是次濁入，大部分都歸入了去聲。尤其是次濁入，歸入去聲的比例高達97%。全濁入主要歸入陽平，比例高達88%。《中原音韻》的“入派三聲”，具體說來，就是古清聲母入聲字讀上聲，古全濁聲母入聲字讀陽平，古次濁聲母入聲字讀去聲。孟州方言的全濁入和次濁入歸并與《中原音韻》是相同的，而清入字則有些差別。劉雪霞(2006)博士學位論文指出，河南方言中原官話區的入聲主要表現為“入派二聲”，[7]即古入聲清聲母和次濁聲母歸入陰平，全濁聲母歸陽平。而孟州方言入聲字歸陰平的并不多，可見孟州方言在整個中原官話區中的特殊性。

(四)小結孟州方言入聲

據朱曉農(2008)論證，“入聲短調在100毫秒上下，中長調200毫秒上下，舒聲長調約為300毫秒或以上(高降調短點)”。[4]325所以，如果看時長的話，孟州方言入聲短調已基本消失，完全變成舒聲調的也不多，大部分屬于“中長調”。如果看調型高度的話，孟州方言入聲字絕大多數與去聲或者陽平大致相當，但還是有差別，入聲字基頻要略低于去聲或陽平。

綜上，孟州方言的入聲韻尾已基本消失，已經完成舒化的可以分派到四聲去，但時長200毫秒上下的中長調應該獨立為一個調類。結論與史艷鋒(2009)“不保留入聲韻，但獨立成類”[2]一致。但是孟州處在強勢方言的包圍中，發音會受到洛陽、鄭州等無入聲地區的影響。所以孟州方言入聲調仍然處于舒化的過程中，“中長調”只是一個階段性的表現。

六、結語

本文用實驗語音學的方法，證明了孟州方言入聲字“不保留入聲韻，但獨立成類”。[2]通過測量時長，我們能清楚地看到入聲字從促聲調到舒聲調的演變過程，哪些字已完全舒化，哪些字屬“中長調”，哪些字屬“中短調”。通過Praat的語圖，我們看到了一些前人研究中所忽視的細節，如降調可以分為直降、凸降、彎降等，低降還可以有變體低平。由于孟州方言沒有曲折調，所以在調頭或調尾處總會表現出“凸”形或“凹”形，但并不影響聽辨感知，聲調中段的升或降才是主要特征。當然，由于時間有限，本文所調查的錄音材料還不能代表整個孟州地區的聲調情況，我們還要在掌握更多材料的基礎上對孟州方言作更深入的研究。

[1]孟縣志編委會.孟縣志·方言[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

[2]史艷鋒.孟州方言語音研究[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09.

[3]侯精一.現代晉語的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4]朱曉農，等.入聲演化三途[J].中國語文, 2008，(4).

[5]朱曉農.語音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6]朱曉農.發聲態的語言學功能[J].語言研究, 2009，(3).

[7]劉雪霞.河南方言語音的演變與層次[D]上海：復旦大學，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