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紅勝 余霞
[提 要]
今存王僧虔《論書》應分為《論書》條目和《答竟陵王蕭子良書》兩部分。《論書》條目深刻地反映了南朝時期“上自天子,下自臣庶,互相陶淬,浸成風俗”的尚書風氣 ,明確地提出了“天然與工夫”、“力與媚”等書法批評概念,初步建立了南朝時期的書法批評理論體系。
[關鍵詞]王僧虔 《論書》 思想
王僧虔是中國南朝宋齊年間的著名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其曾祖王洽是王羲之的從弟,二人“俱變古形”,創新書體,為一代書壇領袖,祖父王珣,亦為東晉名家,為后代留下了著名的晉人法書真跡《伯遠帖》;父王曇首善書,秉承家法,其傳世草書《服散帖》振迅痛快,筆力驚絕,大有可觀。僧虔書法祖述小王,擅長真書,為有齊一代書壇執牛耳的人物。梁庾肩吾《書品》稱其“雄發齊代”。王僧虔不僅在書法上為南齊書壇領袖,在書論上亦獨樹一幟,其真實可靠的書法理論批評著述有《論書》、《答竟陵王蕭子良書》、《書賦》等。
《論書》一文,因文有脫誤,歷代輯錄多有錯亂。唐張彥遠首錄其文,輯為一篇。后宋朱長文《墨池編》又將它一分為二,《書苑菁華》、《佩文齋書畫譜》、《歷代書法論文選》等亦同朱說,題為《論書》和《又論書》。唐竇臮《述書賦》、近人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則從《法書要錄》,定為一篇。而清嚴可均編纂的《全齊文》又將其一分為三,分別題為《論書》、《蕭子良<答王僧虔書>》、《王僧虔〈與某書〉》。筆者以為,《墨池編》、《書苑菁華》等所定第二部分《又論書》中“辱告并五紙”至“聊呈一笑,不妄言耳”一段當為王僧虔《答竟陵王蕭子良書》,是王僧虔寫給蕭子良的一封書信,它是對第一部分《論書》一文的補充和說明,而《又論書》后一段自鐘繇至韋誕諸條當應并入第一部分《論書》條目之列,評論自漢魏至宋齊年間的四十位書家,則該文的意義便十分明了。即全文共分為兩部分,一為《論書》,一為《王僧虔〈答竟陵王蕭子良書〉》。我們這里擬就第一部分《論書》條目所反映的思想內容作一些初步探討。
筆者通過對《論書》三十余條條目逐條進行歸類分析,發現其主要涉及書家對比、天然工夫、力與媚等幾方面內容。而有關書家對比方面的條目非常豐富,其數量竟占整個《論書》條目的三分之一之多。現摘錄部分如下:
“亡從祖中書令珉書,筆力過于子敬。”①
“郗愔章草,亞于右軍。”②
“孔琳之書,放縱快利,筆道流便,二王后略無其比。但工夫少,自任故,未得盡其妙,故當劣于羊欣。”③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兩個結論:第一,南朝士人非常重視書法,并經常以比附名家為尚,反映了士人們濃重的尚書心態。追溯尚書的原因,應當與當時書法的表現形式主要為書信尺牘密切相關,當時江南有諺云“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④一件小小的書信尺牘,它是士人們精神交流的間接工具,也是他們為展示書藝水平而普遍運用的載體。同時,尺牘書法的面貌也反映出士人們的學識和人品,故有“勿欺數行尺牘,即表三種人身”⑤之語。因此自漢魏、兩晉而至南北朝,通過尺牘進行書法創作和欣賞活動,越來越成為普遍的社會現象。不但士人們崇尚書法,看重尺牘,皇帝們也莫不如此。據《宋書》卷四十二《劉穆之傳》載:“高祖書素拙,穆之曰:‘此雖小事,然宣彼四遠,愿公小復留意。……”⑥劉裕為南朝的開國皇帝,出自寒門,文化素養不高,故其書“素拙”,但因書雖小事,“然宣彼四遠”,影響面卻很大,故接受劉穆之的的建議,通過寫大字來彌補自身的不足。正是有了他對書法的重視,其子宋文帝劉義隆頗自負,“自謂不減王子敬。”而其孫宋孝武帝劉駿更是欲擅書名,使得王僧虔竟不敢顯跡,而“常用掘(拙)筆書,以此見容。”⑦可見當時皇帝們對書法的看重。齊高帝蕭道成也是一位鐘情書法的帝王,善書且篤好不已,嘗與僧虔賭書。帝王臣相同臺賭書,這本身即為一大奇事,二人賭書畢,高帝問僧虔,曰:“誰為第一?”僧虔答道:“臣書第一,陛下書亦第一。”高帝笑道:“卿可謂善自為謀矣。”⑧這則故事生動地描繪了齊高帝與僧虔賭書的場面,僧虔的回答既保全了高帝的尊面,又為自己爭得了書名,其機智善對躍然紙上,帝王與臣相為什么要同臺賭書?這一“賭”字,明顯含有一比高低之意,因此也折射出南朝士人濃重的“尚書心態”。這種空前的以能書為尚,連皇帝也欲躋身書家之列的情勢,形成了南朝時期書藝興旺,書家林立的局面。第二,南朝書法主要以二王、羊欣為評價標準。我們知道,王羲之的偉大之處是奠定了真、行、今草三種字體的規范,此后則不再有字體的變革,而只是風格的流變而已。而自王羲之以后更沒有哪一位書家能在真、行、草三方面同時取得如此重大的成就而與之匹敵。因此王羲之被推為“書圣”是當之無愧的。所以,自東晉時期開始,以王羲之為典范的真、行、草書即成為士人們效法的最佳模式而為世所重。到東晉末年至南朝初年,時人崇尚飄逸流美之書風較前期有了一些發展,社會風尚的轉變導致了審美取向的變化,王獻之流美妍妙的書風更為南朝士人所鐘愛。劉宋時期的虞和《論書表》云:“夫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鐘張方之二王,可謂古矣,豈得無妍質之殊?且二王暮年皆勝于少,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⑨虞和對王獻之的妍妙書風給予了認同和欣賞。因此南朝書法是以二王書風的延續為主要特征的。“上自天子,下至臣庶”都崇尚二王書法,并以二王書法作為評判書作的標準。羊欣正處于南朝·宋代,并曾親受王獻之傳授筆法。沈約有“子敬之后,可以獨步”⑩之譽。對他評價甚高。包括王僧虔在內的南朝其他書家范曄、蕭思話、謝靈運等均從其學書。他是當時南朝士人學習二王書法的直接取法對象。故王僧虔《論書》中又有“(羊)欣書見重一時,行草尤善”之評價。因此他的書法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南朝士人的評判標準。
《論書》關于天然與工夫的品評最著名的莫過于對于宋文帝書法的評論。評詞曰:“宋文帝書,自謂不減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工夫少于欣。”11類似評論還有“孔琳之書,天然絕逸,極有筆力,規矩恐在羊欣后。”12這里將“天然”與“規矩”對舉,因規矩具有法則的含義,而法則又來源于前人的實踐。而工夫正是需要認識法則,進而通過實踐以至心手相應。因此“規矩”與“工夫”義近。另外,“天然”一詞,當與魏晉玄學崇尚自然有關,而“自然”一詞來源于道家哲學,《老子·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3可見“天然”與“自然”基本上同義,是審美風格中合乎自然而然的境界。筆者認為,“天然、工夫”這一對批評范疇是南朝時人習用的一種品評方法,二者并無高下之分,代表法度意義的“工夫”與“天然”之境有著對等的審美地位。并沒有象南朝鐘嶸《詩品》中論詩時所體現出來的“天然”之美勝于“人工”之美的審美傾向,這是南朝時期書法批評的特殊性質。它與書法需要繼承的成分較多從而“工夫”顯得同樣重要有關。endprint
《論書》一文,還經常用“筆力、骨力”來評論書家。如評王珉書,“亡從祖中書令珉書,筆力過于子敬。”14評郗超“郗超草書,亞于二王。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15這些對于筆力、骨力的評述,反映了當時書家對陽剛之美的追求,同時因為“筆力”水平高低是“工夫”程度深淺的體現,故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書法“工夫”的重視,這又與前面提到的“天然”與“工夫”系系相關。另外“筆力”水平是通過用筆來實現的,因此它也反映了南朝士人對筆法的重視情況。
《論書》在用“筆力”、“骨力”評論書家的同時,還經常用“緊媚”、“風流趣好”與“媚好”等詞與之對舉。如評謝綜“書法有力,恨少媚好。”16評蕭思話“全法羊欣,風流趣好殆當不減,而筆力恨弱”(17)等。考其淵源,這種論書思想當直接來源于羊欣。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評王獻之書即云“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18)我們認為,“筆力”“骨力”是書作中表現出來的陽剛之美的反映,而“緊媚”、“風流趣好”與“媚好”等則反映了書作中的陰柔之美。將二者對舉論書,反映了以王僧虔為代表的南朝士人對書法風格中體現出來的“雄”、“秀”二美要求兼備的審美觀。
綜上所述,王僧虔《論書》一文深刻地反映了南朝時期“上自天子,下至臣庶,互相陶淬,浸成風俗”(19)的尚書風氣,明確地提出了“天然與工夫”、“力與媚”等書法批評概念,初步建立了南朝時期的書法批評理論體系。對后世書論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責任編輯:蔣晗玉)
注釋:
①②③11 12 14 15 16 17 《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10月第1版,第35頁。
④《顏氏家訓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7月第1版,第507頁。
⑤《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42頁。
⑥《宋書》卷四十二,中華書局1974年10月第1版,第1304頁。
⑦《南齊書》卷三十三,中華書局1972年1月第1版,第592頁。
⑧同上,第596頁。
⑨《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37頁。
⑩同上,第92頁。
13 《老子注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年5月第1版,第163頁。
18 《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34頁。
19 《書林藻鑒·書林紀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5月第1版,第59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