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石》對女作家彈詞傳統的繼承與突破

⊙童李君［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04］

《精衛石》對女作家彈詞傳統的繼承與突破

⊙童李君［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04］

近現代的彈詞女作家們在為“女子張目”的同時，也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著對家國命運的思考，在內容以及表達的側重點方面與明清彈詞相比已經有很大的改變。秋瑾創作的具有自傳色彩的彈詞《精衛石》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的產物，它一方面延續了女作家寫作彈詞的傳統模式，同時又有對傳統題材的突破并受到外來思想的影響。

《精衛石》女作家彈詞傳統繼承突破

女作家彈詞是指女作家創作的彈詞文本，女作家彈詞在明清時代非常繁盛，并形成一定的敘事傳統。女作家們熱衷于書寫主人公女扮男裝，成就一番事業之后便恢復女裝，與未婚夫完婚，然后相夫教子的故事，以此來展現自己的才能，抒發自身的情懷，思考女性自身的生存境況。

隨著時局的改變，近現代的彈詞女作家們在為“女子張目”的同時，也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著對家國命運的思考，在內容以及表達的側重點方面與明清彈詞相比已經有很大的改變。

秋瑾創作的具有自傳色彩的彈詞《精衛石》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的產物，秋瑾希望通過創作女性喜愛的彈詞達到喚醒女界的目的，使婦女能為改變自身及國家命運而奮斗。《精衛石》原計劃寫二十回，在日本寫了三回，光緒三十二年（1906）回國后又寫了第四回、第五回，現可見第一回到第五回和第六回的殘稿。結合《精衛石》現存部分及其作品全部回目可以知道，這部作品主要寫主人公黃鞠瑞與閨中女友梁小玉等擺脫封建家庭、留學日本、投身于民主革命運動、尋求女性人格獨立、擔負起拯救家國責任的故事。當時許多革命者都被秋瑾寫入彈詞，其自身的經歷就與女主人公黃鞠瑞類似。

一、《精衛石》對女作家彈詞傳統的繼承

《精衛石》延續了明清女作家寫作彈詞的傳統模式。

首先，秋瑾在第一回中用傳統彈詞的敘事模式設計了一段神仙下凡的結構。秋瑾在彈詞中描述了一個華胥國，用來影射當時的中國。為了改變華胥國混沌落后的現狀，上界的王母派岳飛、文天祥、謝枋得、韓世忠、陸秀夫、李綱、鄭成功、史可法、張煌言等忠臣名將，與花木蘭、謝道韞、黃崇嘏、梁紅玉、秦良玉、沈云英、齊王氏和唐賽兒等巾幗英雄下凡：“差遣爾等非為別，大家整頓舊江山。掃盡胡氛安社稷，由來男女要平權。人權天賦原無別，男女還須一例擔。”①希望他們能喚醒沉睡的國度，爭取男女平權，改造中華。

其次，《精衛石》還繼承了明清女作家彈詞的敘事傳統，在正文之前有自敘傳式的描寫。秋瑾在第一回，“睡國昏昏婦女痛埋黑暗獄，覺天炯炯英雌齊下白云鄉”的正文前有這樣的描述：“愛國情深意欲癡，偶從燈下譜彈詞。已教時局如斯急，無奈同胞懵不知。嘆從前幾多志士拋生命，亦只欲恢復江山死不辭。更有一班徒好虛名者，自命非凡妄驕奢：假肝膽，方見壇前夸義勇；真面目，已聞花下擁妖姬。……徒勞志士心如火，可奈同胞蠢似豕！托跡扶桑空憤憤，挽營家國恨遲遲。算吾身，亦是國民一分子，豈堪坐視責難辭。無奈是志量徒雄生趣窄；然而亦壯懷未肯讓須眉。博浪有椎懷勇士，摶沙無計哭男兒。又苦是我國素來稱黑暗，俠女兒有志力難為。無可奈，且待時，執筆填成精衛詞，以供有心諸姊妹，茶余燈下一評之。”②第二回，“恨海迷津黃鞠瑞出世，香閨繡閣梁小玉含悲”中這樣寫道：“剪剪輕風陣陣寒。東瀛景物感千端。回憐祖國危如卵，未有英雄挽世艱。感觸太多難習課，燈前提筆續前談。”③第三回，“施壓制婚姻由父母，削平權兄妹起萋菲”的正文前為：“海外風波日逼人，回頭祖國更傷心。臨門大禍猶鼾睡，萬叫千呼終不應。”④第四回：“怨煞女兒身通宵不寐，悲談社會習四美傷心”的正文前寫道：“風潮驀地起扶桑，爭約歸來氣未降。寄語同心諸志士，一腔熱血總難涼。偶留湖地為授教，課余偷暇再開場。”⑤第五回“美雨歐風頓起沉疴宿疾，發聾振聵造成兒女英雄”中為：“中華黑暗數千年，女子全無尺寸權；今日辟開男女界，舞臺飛上振螺環。”⑥第六回“擺脫范圍雄心游海島，忿諸暴虐志士倡壯謀”的正文前這樣寫道：“兀坐閑窗百感生，救時奮志屬何人？樽前髀肉徒興嘆，肘后剛刀術未靈。腸斷英雄閑里老，情傷故國愧難禁。傷心萬斛汪洋淚，幾度臨風憤不平。”⑦從這些文字中，我們不僅可以知道她創作時的周遭環境，研究者還從這些描寫中考證出她創作此篇彈詞的大體時間。

《精衛石》在敘述過程中還繼承了女作家彈詞最常用的女扮男妝，處處為女子張目的套路，書中女主人公黃鞠瑞在文中有一段將歷史上的投降男子與女英雄對比的話語，兩者高下立見，令女性揚眉吐氣：

見那般，縮頭無恥諸男子，反不及，昂昂女子焉。如古來，奇才勇女無其數，紅玉荀灌與木蘭，明末云英秦良玉，百戰軍前法律嚴。虜盜聞名皆喪膽，毅力忠肝獨占先。投降獻地都是男兒做，羞煞須眉作漢奸。如斯比譬男和女，無恥無羞最是男。⑧

《精衛石》整篇彈詞的神仙結構，以及對女作家彈詞敘事模式及其相關元素如女扮男裝、為女子張目等的延續，都說明秋瑾對明清女作家彈詞的傳統有所繼承。

二、《精衛石》對傳統題材的突破

傳統女性彈詞往往以女扮男裝來實現女子的自身價值。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當接觸到新思想的進步女性意識到國家民族所面臨的巨大危險時，她們創作的作品也從自身轉向社會。《精衛石》創作的目的，就是希望女性同胞能夠自強，投入到救亡圖存的愛國運動中去。它的創作主旨作者在序言中寫得很明白：

愛國情深意欲癡，偶從燈下譜彈詞。已教時局如斯急，無奈同胞懵不知。嘆從前幾多志士拋生命，亦只欲恢復江山死不辭。更有一班徒好虛名者，自命非凡妄驕奢：假肝膽，方見壇前夸義勇；真面目，已聞花下擁妖姬。保賞舉人威赫赫，欽加主事笑嘻嘻……作時髦，志士雄才稱革命；趨大老，奴才走狗也遵依！……不念祖宗同一脈，甘為虎倀戕連枝。徒勞志士心如火，可奈同胞蠢似豕！托跡扶桑空憤憤，挽營家國恨遲遲。算吾身，亦是國民一分子，豈堪坐視責難辭。無奈是志量徒雄生趣窄；然而亦壯懷未肯讓須眉。博浪有椎懷勇士，摶沙無計哭男兒。又苦是我國素來稱黑暗，俠女兒有志力難為。無可奈，且待時，執筆填成精衛詞，以供有心諸姊妹，茶余燈下一評之。⑨

秋瑾有感于同胞的不警醒，于是創作這部彈詞，希望可以達到啟蒙思想的作用。她將這部彈詞取名為“精衛石”，就可以看出她的決心。《精衛石》的出現，標志著女作家彈詞在“振興女權”這一方面又邁出了一大步。

《精衛石》認為：“天生男女，四肢五官、才智見識、聰明勇力，俱是同的，天職權利，亦是同的。”因此呼吁女子要讀書，走出家門，改變受壓迫的現狀，并一針見血地指出，女子要獲得自由，一定要經濟獨立，作者通過黃鞠瑞的口說：“自活成時堪自立，女兒資格自然優。”⑩這不得不說非常有先見之明。

秋瑾通過作品描繪了女子受到的種種不公平待遇，如重男輕女，不準讀書，婚姻誤配等等。女主角黃鞠瑞，出身于浙江一個官宦之家，父親黃思華重男輕女，所以當鞠瑞出生時“丫環報喜主人曉，知府當時怒氣滋：‘生個女兒何足道？也須這樣喜孜孜。無非是個賠錢貨，豈有榮宗耀祖時？’”①鞠瑞生性聰慧，于是兄長的老師俞竹坡也樂意教她，誰知父親卻說：“怎么鞠瑞也讀起書來了，女子無才便是德，何必讀什么書？”②秋瑾借俞老師之口道出了讀書的重要性：“女科雖沒有，卻聽得要設女學堂了。表弟，你曾見過一位廣東人，自稱什么曼大忠臣的，不是上了修陳，要求施行新政么？并且他的幫手極多，都叫什么飽狂黨耶。并且有好多維新的說道，國家養就人材，非學堂不可，須要普設學堂。女子為文明之母，家庭教育又非女子不可，男女學堂非并興不可。這樣看來，女學之設敢就不遠了。還不如侄女讀些書，后來也不致落于人下，辜負他的才能知識呢！至小也可做個教習呢。”③

三、《精衛石》受外來思想的影響

秋瑾在《精衛石》自序中如是說：

余處此過渡之時代，吸一線之文明，擺脫牢籠，擴充智識。每痛我女同胞，墜落黑暗地獄，如醉如夢，不識不知。雖有女學堂，而解來入校求學者，研究自由以擴張女權者，尚寥寥無幾。噫嘻乎怨哉！二萬萬姊妹，呻吟蜷伏于專制男兒之下，奄奄無復人氣，不知凡幾！……余惑不解……余乃譜以彈詞，寫以俗語，逐層演出女于社會之惡習，及一切痛苦恥辱。欲使讀者觸目驚心，爽然自失，奮然自振，務使出黑暗而登文明，為我女界放大光明，脫離奴隸范圍，作自由舞臺之女英雄、女豪杰，繼羅蘭、馬尼他、蘇菲亞、批茶、如安而興起焉！余愿嘔心滴血而拜求之，祈親二萬萬女同胞，無負此國民責任也。速振！速振！女界其速振！⑤

在這里，她有感于處于黑暗地獄的女同胞不知不覺，“雖有女學堂，而解來入校求學者，研究自由以擴張女權者，尚寥寥無幾。”因此她寫作彈詞“欲使讀者觸目驚心，爽然自失，奮然自振，務使出黑暗而登文明，為我女界放大光明，脫離奴隸范圍，作自由舞臺之女英雄、女豪杰，繼羅蘭、馬尼他、蘇菲亞、批茶、如安而興起焉！”在這里，秋瑾推崇“研究自由以擴張女權”，并列舉了許多外國女英雄：羅蘭、馬尼他、蘇菲亞、批茶、如安。這與她當時所處的時代不無關系。

晚清，有識之士在探索救亡圖存的道路時，認識到女子教育的重要性，于是女校迅速發展，培養了一大批進步女性，而“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中國女權運動進展很快，特別是1903年之后，隨著西方女權主義的介紹和中國《女界鐘》的敲響，中國女權運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提倡天足、興辦女學、批判盲婚、主張男女平權、批判賢母良妻、做女國民、爭取參政權，成為20世紀最初二十年女權運動的中心話題。與此前不同的是，這時期女權運動的主力已由戊戌變法時期的男性先覺者變成第一代知識女性”。?

《精衛石》卷首的《改造漢宮春》中，也清楚表明秋瑾受此思潮的影響：

可憐女界無光彩，祗懨懨待斃，恨海愁城。湮沒木蘭壯膽，紅玉雄心。驀地馳來，歐風美雨返精魂。脫范圍奮然自拔，都成女杰雌英。飛上舞臺新世界，天教紅粉定神京。?

秋瑾受“歐風美雨”的影響，在作品中塑造了一批與羅蘭、馬尼他、蘇菲亞、批茶、如安相似的中國女性。她在彈詞中描述了國外教育的先進性：“近日得觀歐美國，許多書說自由權，并言男女皆平等，天賦無偏利與權。強國強種全靠女，家庭教育盡娘傳。女子并且能自立，人人盛唱女之權。女英女杰知多少，男子猶且不及焉。學校皆同男子等，各般科學盡完全。……所以人人能自活，獨立精神似火燃。”?并倡導男女平等，追求自由。秋瑾在作品中借助國外的新思想和外國女英雄，來喚醒本國婦女，她們的經歷鼓舞并激勵著國人，只要努力自強，終究會有出路。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秋瑾：《精衛石》，阿英：《晚清文學叢鈔·說唱文學卷》，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01頁，第595頁，第603頁，第610頁，第617—618頁，第625頁，第90頁，第609頁，第595頁，第629頁，第604頁，第605—606頁，第606頁，第594頁，第592頁，第593頁，第626頁。

⑥郭延禮：《20世紀初女性政論作家群體的誕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9年第3期，第91頁。

作者：童李君，博士，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中國通俗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

2012年度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近現代彈詞的嬗變與文本研究”（12ZWC013），“青藍工程”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