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紅梅誤讀《孔乙己》的現象分析
——兼論譯者在翻譯中的作用

曾玉婷

（廈門大學 嘉庚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井上紅梅誤讀《孔乙己》的現象分析
——兼論譯者在翻譯中的作用

曾玉婷

（廈門大學 嘉庚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孔乙己》是魯迅先生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最早譯為日文的魯迅作品，日本多位知名譯者皆曾翻譯過這部小說。文章選取井上紅梅的譯本，將其與原著詳細核對，發現井上多處誤讀原著，導致譯本出現誤譯漏譯等問題。文章以井上譯本為例，通過分析這些誤讀現象，探討譯者在翻譯中的作用。譯者既是文化的傳播者，又是翻譯尺度的掌控者，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既要忠實地傳達出作品的風格與意義，又不能過度詮釋，將譯者自己意志強加讀者，只有把握好翻譯的尺度，才能避免失誤，保證翻譯質量。

《孔乙己》；誤讀；譯者；翻譯質量

一、引言

《孔乙己》是魯迅先生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之一，他用犀利的語言成功塑造了迂腐書生孔乙己及其周圍麻木、冷漠的民眾，以此來抨擊封建科舉制度與腐朽的舊社會。早在1922年，周作人將《孔乙己》翻譯成日文，刊登在北京的日語周刊《北京周報》（1922年6月第19號）上，這是魯迅作品日語譯文的第一次亮相。1932年，井上紅梅（1881-1949）于改造社出版了《魯迅全集》日文版，收錄了包括《孔乙己》在內的26篇魯迅作品，這在當時屬于日本規模最大的魯迅作品翻譯集。除此之外，《孔乙己》其余幾個代表性譯本分別是：巖波文庫1935年版的增田涉譯本、巖波文庫1955年的竹內好譯本、中公文庫1973年的高橋和巳譯本、學習研究社1984年的丸山升譯本。

在上述譯本中，1984年的丸山升譯本堪稱日版

魯迅最準確譯本[1]，而1932年的井上紅梅譯本則最飽受爭議，魯迅曾公開批評井上，稱自己看完《魯迅全集》井上譯本后“驚訝于其誤譯之多”[2]。筆者

選取井上版《魯迅全集》中《孔乙己》[3]與原著進行仔細核對，發現譯文中確實存在多處誤讀原著的現象，導致原著的內容與風格流失或被扭曲。當下井上版《魯迅全集》由于版權失效，被收錄于日本最大的電子書庫青空文庫中，全世界的日文讀者皆可免費下載閱讀，影響不可謂不大。由此，探討受眾面如此廣泛的譯作之失敗與不足，當可為廣大日文讀者以及日語工作者提供警醒。為此，本文試將井上譯本的失誤分為誤譯、漏譯、忽略形式和過度詮釋四類，擇選若干典型譯例，分析探討其誤讀原著的原因，并以此為契機探究譯者在翻譯中的作用。

二、譯例分析

（一）誤譯

例1.聽人家背地里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

井上譯：人の噂では、孔乙己は書物をたくさん読んだ人だが、學校に入りそこない、無職で暮しているうちにだんだん貧乏して、乞食になりかかった。

在科舉制度下，“沒有進學”指的是讀書人在科舉考試中名落孫山，井上望文生義，把“進學”理解為“進入學校”，將“沒有進學”譯成“學校に入りそこない（沒能上學）”。在他的譯筆下，孔乙己竟然成了一個沒有接受過學校教育的讀書人，可見井上對中國的科舉制度并不了解，對中國傳統的教育形式亦只有膚淺的認知。

例2.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井上譯：こういう風に孔乙己はいつも人を愉快ならしめているが、自分は決してそうあろうはずがない。ほかの人だったらどうだろう。こうしていられるか。

簡短的一句話，將孔乙己所處的社會環境交代得一清二楚，為接下來此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埋下了伏筆。如此重要的句子，井上卻連用了兩個反問句式來思考人與快活的意義：“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他自己卻絕不快活。換作其他人會如何？也會快活嗎？”井上按照自己的理解，將小伙計塑造成了一個洞察孔乙己內心的人物，并且在心理上對捉弄孔乙己的行為產生了不認同感。此等翻譯曲解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已然嚴重違背了“忠實”的基本原則。

例3. 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

井上譯：伸び上って見ると櫃臺の下の閾の上に孔乙己が坐っている。

這是孔乙己最后的出場，他被打斷了腿，只能坐在蒲包上，在地上用手滑行，行至店門口，只能“對了門檻坐著”，合情合理。顯然，井上未能領會“對”表示的是“面對”的意思，同時也缺乏對原文內容的思考，譯成了“閾の上に孔乙己が坐っている（孔乙己在門檻上坐著）”。可見翻譯決然不能缺少對原文細節的推敲（所謂“細節中藏著魔鬼”），否則便會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二）漏譯

例4：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

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

井上譯：孔乙己は俄に元気づき、爪先きで櫃臺を弾きながら大きくうなずいて

「上出來、上出來。じゃ茴の字に四つの書き方があるのを知っているか」

魯迅塑造孔乙己這個人物很用心，除了孔乙己出場時對他進行了一番詳細的外貌描寫，還從各個細節不斷豐富著孔乙己的形象。作者是有意識地在強調“長”指甲，可以說這是一個凸顯孔乙己邋遢形象的局部特寫。對此，楊薈、仲夏在《漫談〈孔乙己〉的語言》一文中做出了如此分析：“(他)又臟又破的長衫是貧窮的標記，也是不勞動的證明。當他蘸著酒在柜臺上教小伙計‘回’字的四種寫法時，我們還看到了他的長指甲，那更說明他四體不勤。”[4]不難看出，井上在此處遺漏了“長”這一修飾詞，減少了原文提供的信息量，有損孔乙己潦倒形象的刻畫。

（三）忽略形式

在翻譯文學作品時，譯者還必須處理好內容與形式的關系。王東風教授曾談到，語言形式本身就

是文學的目的，語言形式具有文學性[5]。在文學作品中，作者為了突出主題，經常會對一些表達方式做出特殊處理，這在文體學上，叫做“前景化”或“變異”。前景化的理論認為，“語篇中的某些部分能比其他部分更能引起讀者的注意，能夠在讀者心中產生顯著的效果”[6]。譯者在翻譯文學作品時，應該考慮如何保留這種特殊表達方式的前景化地位，最大程度地再現原文中的前景化效果，若采用不當的翻譯策略，使得形式與內容分離，就會損害原文文體風格。請看下列譯例。

例5.①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②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井上譯：①衆の笑いを引起し店中俄に景気づいた。

②一同はこの時どっと笑い出し、店の內外はとても晴れやかな空気になるのが常であった。

幾乎相同的一個句子重復出現在文中兩個不同的地方，魯迅想用這樣“前景化”的語言形式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去體會酒客們拿孔乙己當笑料的冷漠與殘忍。然井上此處的翻譯卻明顯過于膚淺，分別用了“笑いを引起し”與“ 笑い出し”兩個不同的動詞來翻譯“哄笑”，兩處“充滿了快活的空氣”也措詞不同，兩個句子一長一短，無法彰顯原文的前景化特征，丟失了原文的韻味。

（四）過度詮釋

井上譯本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對原文過度詮釋，增加一些原文中沒有的信息。這樣做容易把譯者自己的意志強加于讀者，而且倘若譯者沒有正確、透徹地理解原文，那么添加的信息就會誤導讀者。

例6.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

井上譯：その姓氏が孔というのみで名前はよく知られなかったが、ある人が紅紙の上に「上大人孔乙己」と書いてから、これもまた解るような解らぬようなあいまいの中に彼のために一つの確たる仇名が出來て、孔乙己と呼ばれるようになった。

其實孔乙己另有大名，文中只簡單交代了“他姓孔”，井上在此基礎上發展成“その姓氏が孔というのみで名前はよく知られなかった（人們只知他姓孔而不知其名）”。在井上看來，別人給他取綽號是因為不曉得他叫什么名字。根據上下文可知，大家給他取外號的目的是為了嘲諷他，況且同處一個近乎熟人社會的場域中，只知其姓不知其名的情況不太可能發生，因此井上此舉有畫蛇添足之嫌。

例7.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

井上譯：「馬鹿に景気がいいぜ。これやてっきり盜んできたに違いない。

」とわざと大聲出して前の一人が言うと、（略）

原文中酒客只說了一句話，而井上在翻譯時增補了一句 “馬鹿に景気がいいぜ（你還挺闊氣的啊）”。其實酒客們并非真的在意孔乙己出手大方而懷疑他又去偷竊，而是因為他們之前笑話孔乙己臉上新添傷疤，用“傷疤”來暗示孔乙己偷竊被打的事實，但孔乙己故意不予作答，他們沒得趣，這才繼續加大取笑的力度，不再暗示，改為單刀直入的明示。所以酒客們的“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的這句話，應與前文的“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遙相呼應。然而，井上在此處增補的說明，明顯脫離了原文的語境，破壞了此等呼應。

三、結語

如上所述，井上紅梅在翻譯《孔乙己》中出現了誤譯、漏譯、忽略形式和過度詮釋四類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誤讀了作品中的中文詞匯、中國文化以及作品本身的結果。首先，與其他魯迅作品的日譯者不同，井上是一位半路出家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其次，井上紅梅對中國文化的領悟并不全面，他個人喜好研究中國“吃、喝、嫖、賭、戲”等風俗。在1932年11月7日致增田涉的信中，魯迅先生曾說道：“井上紅梅氏翻譯拙作，我感到很意外。該人和我是不同道的。但他說要翻譯，我也無法。前些天，讀了他的《酒、鴉片、麻雀》，我就更慨嘆了！”[7]不難看出，魯迅認為井上并非一個適合翻譯其作品的人選。魯迅的作品關注的是當時身處內憂外患的中國以及對此仍然麻木的國民，而井上本人卻偏好于中國傳統的“奇技淫巧”，這也許就是魯迅所感受到的“不同道”之內在根源。的確，井上的譯作質量也印證了魯迅的這種擔憂，他雖較早地向日本譯介了《孔乙己》，但囿于其自身語言和文化領悟能力所限，譯本與原著從內容到形式上皆存在一定差距，以至于譯本無法恰如其分地再現魯迅作品的精妙，最終只能將一個“殘缺”的孔乙己帶給日本讀者。

井上版《孔乙己》的不足與失敗頗值翻譯工作者引以為鑒。一篇高質量的譯作離不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積極作用，譯者的語言功力固然重要，然如若缺乏洞悉作品的體察力，那么最終成就的譯作只會徒有外表而欠缺靈魂。就此，仲偉合教授在《譯者的極限與底線——試論譯者主體性與譯者的天職》一文中談到：“如果譯者選擇與自己性情相近，閱歷相似，風格相近的作品來翻譯的話，譯者就更能和原作者及文本產生共鳴，……也就更能調動其主觀能動性深入理解并刻畫出作者和作品的精神實質、風格氣質和藝術美感。”[8]也就是說，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不僅要在語言表達上契合原文，更需傳達出原著的文化內涵與價值觀念，由此譯者自身的知識結構、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在很大程度上將會直接左右譯文的質量。同時，譯者在翻譯中處于主體地位，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必須把握好“忠實”與“闡發”的尺度，一旦尺度失衡，翻譯將不可避免地出現問題。譯者既是文化的傳播者，又是翻譯尺度的掌控者，兩者兼顧方可在翻譯過程中發揮其應有之作用，才能盡最大可能避免失誤，成就佳作。

[1]宋紹香．世界魯迅譯介與研究六十年[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1,5:22-34.

[2]勝山稔．改造社版「魯迅全集」をめぐる井上紅梅の評価について[J]．東北大學中國語學文學論集，2011,16:21-38．

[3]井上紅梅．孔乙己[EB/OL]．(2005-5-8) [2014-6-4]． http://www.aozora.gr.jp/cards/001124 /files/42938_18510.html.

[4]楊薈，仲夏．漫談《孔乙己》的語言[J]．名作欣賞，1983,4:52-55.

[5]王東風．譯家與作家的意識沖突：文學翻譯中的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J]．中國翻譯，2001, 22( 5):43-48.

[6]劉世生．文體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7]呂元明．新發現的魯迅致井上紅梅賭博解說圖[J]．魯迅研究動態，1989,7:45-47．

[8]仲偉合．譯者的極限與底線——試論譯者主體性與譯者的天職[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6,7:42-46.

[責任編輯 王云江]

Analysis of Jingshang Hongmei’s misinterpretation of Kong Yiji——On the translator’s role in translation

ZENG Yu-ting
(Jia Geng College,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0, China)

Kong Yiji is a representative of Lu Xun’s short novels, which is also one of his earliest works translated into Japanese. Many famous Japanese translators have translated it. This paper checks Jingshang Hongmei’s version with Lu Xun’s original work, finding several misinterpretations which lead to mistranslation or no-translation.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iscuss the translator’s role in translation through analyzing the cases in Jingshang’s version. The translator is both a culture transmitor and a controller of translation. In translation, translator should adhere to the original work’s style and meaning, make no over-interpretation, and not impose on the reader. Only in this way can a translator make good control, avoid mistakes and guarantee the translation quality.

Kong Yiji; misinterpretation; translator; translation quality

10.3969/j.issn.1673-9477.2014.03.032

I046

A

1673-9477(2014)03-110-04

[投稿日期]2014-04-20

曾玉婷（1983-），女，福建漳州人，助教，碩士，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