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闖
(蘇州大學法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未成年人犯罪的累犯問題不僅是罪刑問題,也是如何實施刑事政策的問題。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時代背景下,我國刑法對未成年人犯罪愈顯寬宥,但另一方面,未成年人犯罪數量急劇增加,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日益增強,一味強調對未成年人犯罪的教育預防可能導致對公眾安全利益的褫蝕,本質上也違背了寬嚴相濟政策的應有之義。《刑法修正案(八)》規定犯罪時不滿十八周歲的人不構成累犯,如何解讀該條款直接關系到未成年人犯罪的預防和公眾的安全期待。
《刑修案(八)》規定,“……是累犯,但是過失犯罪和不滿十八周歲的人犯罪的除外。”對此但書的理解,由于無相關司法解釋予以明示,理論界出現了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只要犯前罪時不滿十八周歲,即不構成累犯。比如有“官方”釋義:“只有犯前罪和后罪時都是年滿十八周歲以上的人才構成累犯”[1](P66-67)。又有學者認為刑法排除未成年犯罪適用累犯的立法意圖是盡量削減或消除未成年犯罪對被告人的負面影響,故前述解釋是合乎立法宗旨的。另一種觀點認為,“不滿十八周歲的人犯罪的除外”是對前后兩罪的雙重限制,即只有在實施前后罪時都是不滿十八周歲的人才可以排除累犯的成立。上述兩種觀點從刑法解釋的角度來看都具有一定合理性。第一種觀點在最大程度上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和人道性,充分考慮到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欠成熟的特點。但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因為犯后罪時行為人若已年滿18周歲,其已具備完整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尤其是對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和嚴重違背社會倫理的犯罪行為應該有充分的理解和認識,并不存在規范障礙,此時若排除其構成累犯,就違背了未成年人累犯制度設立的初衷。
從累犯制度設立的理論依據來看。按照報應論,刑罰必須與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相適應;而根據功利論,刑罰必須與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相適應。對于報應與功利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我國有學者提出,報應是累犯制度的正義性根據,功利是累犯制度的目的性根據。二者辯證統一但在現實中卻不宜等量齊觀[2]。據此,我國未成人累犯制度的設立主要立足于功利論,即考慮刑罰必須與未成年犯罪人較低的人身危險性相適應,實行量刑的個別化,以實現有良好社會效果的特殊預防。但功利優先可能導致對未成年累犯的認定過于嚴苛,從而踐踏社會一般人眼中的正義。如果對未成年人犯后罪時在年滿18周歲后以及犯重罪者也排除累犯的構成在一定程度上則脫離了報應論的主張:刑罰是犯罪的后果。因此筆者認為,功利優先還應兼顧報應,對犯前罪時不滿十八周歲而犯后罪時已滿十八周歲的人應認定為累犯。只有建立在報應主義基礎之上的功利主義,才能使現代刑法不僅成為保護人民的大憲章,而且成為保護犯罪人的大憲章。
在構建和諧社會的時代背景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已經成為我國的一項基本刑事政策。對于其涵義的理解,絕大部分學者都認為“寬”與“嚴”兩方面應當做到相互協調與配合,如有學者將其表述為:“該嚴則嚴,當寬則寬;嚴中有寬,寬中有嚴,寬嚴有度,寬嚴審時。”[3]而在對寬嚴的把握力度上,學界一致認為應當向“寬”傾斜。具體而言,我國歷來對未成年人犯罪秉承“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政策思想,對未成年人犯罪秉持“更寬”的政策是一貫的立場[4](P15-20)。如有觀點認為,就刑事政策而言,對未成年人犯罪只有從寬,應當在“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下,對未成年人犯罪強調非犯罪化、非監禁化、輕刑化;更有學者認為,“未成年人利益優于社會利益”[5]。筆者認為,在社會利益(公民安全)與未成年人利益之間至少應當達到一種平衡關系,而不是何者占優先地位。這要求在理論研究和司法實務中,都必須對寬嚴相濟刑事政策進行科學的定位,應當注意保持寬與嚴之間的協調和相互補益,以最大限度地發揮刑罰的綜合效益。未成年人寬嚴相濟政策的內涵應是“以寬為主,寬中有嚴,寬嚴審時,寬嚴有度”。
“以寬為主”,在此不再贅言,對未成年人犯罪堅持以“寬緩”政策為基調,是刑法人道主義的必然要求;“寬中有嚴”,對待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應當糾正只講從寬而不講從嚴的意識偏差,對那些社會危害嚴重、主觀惡性大、犯罪手段殘忍的未成年犯罪人,尤其是嚴重暴力犯罪的未成年人,在處罰上應當有所從嚴,在適用累犯的條件上,也應當有所從嚴,即如果不滿十八周歲的人在年滿十八周歲之后又出現上述重罪行為時,應當認定累犯成立,予以從重處罰,但從重處罰的力度區別于成年人的同等情形。這既是刑罰防衛社會公共利益的現實需要,也是對未成年犯罪人進行強制挽救與保護性矯正的客觀要求。
“寬嚴審時”,即對犯罪人適用刑事政策,必須考慮一定時期的社會治安狀況。對于未成年犯罪案件的處理,必須考慮到現階段未成年人犯罪呈現出社會危害性加重和人身危險性增加的總趨勢和新特點,并在全面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基礎上給予積極應對。首先,當前未成年人多次犯罪經歷者增多,“近年來有調查顯示,未成年犯中實施過一次犯罪行為的只占43.1%,實施過不止一次的占41.5%,實施過很多次犯罪的占15.4%,總計有兩次以上犯罪經歷的未成年犯達到56.9%。特別是,有高達9.8%的未成年犯回答是在7~13歲年齡段第一次實施犯罪”[6]。其次,犯罪認知度提高、作案的預謀性增強。隨著社會的信息化程度增強,加之現代社會多元價值觀念的沖擊,相當大部分未成年人在社會認知和是非判斷方面已與成年人逐漸趨同。再者,犯罪的暴力化傾向愈發明顯,未成年犯由過去的財產性犯罪逐漸轉向暴力犯罪為主。同時未成年人犯罪團伙也與日俱增。未成年人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已經不能同日而語,在犯罪數量擴大化、犯罪主體低齡化、暴力傾向嚴重化的情況下對未成年人一味強調寬,就意味著放縱其不法行為。
“寬嚴有度”,這也是寬嚴相濟最為重要的一面。首先是對犯罪人的處理,不論寬或嚴都必須在法律范圍內進行。其次是比例適度,“只要前罪發生在不滿十八周歲”時即不構成累犯和認為“只有前后罪都發生在不滿十八周歲”時相比較,前者明顯表現得“更寬無嚴”,而后者則“且寬且嚴”。后者的“度”在筆者看來則更為妥當,更符合寬嚴相濟的內涵,更有利于遏制未成年人高發的犯罪態勢,發揮刑法保護人民的法益保障功能。
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使我國刑事立法逐漸從報應刑法向教育刑法過渡,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在對待未成年人犯罪方面,教育刑法是主導方向,但是也應當避免矯枉過正。尤其是在刑法立法層面,必須以更加謹慎的態度權衡公眾安全與個別預防之間的關系。
法學家史密斯曾說過:“一方面,社會希望減少刑事犯罪;另一方面,又希望維持社會公民最大程度的法律安全,這兩者是矛盾的。人們必須在有效地減少犯罪行為和廣泛保護個人之間作出選擇。不管人們是選擇前者還是選擇后者,都會要求付出不愉快的代價。”[7](P111)一方面要體現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另一方面又要求從重處罰累犯,這對于立法者以及司法實踐者來說都是個兩難的選擇。
法國對未成年人累犯的處理方式是,未成年人可以構成累犯,但對未成年人累犯規定最低自由刑,且最低自由刑參照成年人累犯的最低自由刑減半。但是,當年滿16歲的未成年人是故意侵害人之生命、身體或者精神完整性重罪的累犯,或暴力加重情節輕罪的累犯,則不得享有刑事責任減半的權利[8](P381-382)。可見,法國是在承認未成年人構成累犯的基礎上,刑事責任通常減半。而我國是通過排除未成年人累犯適用避免使未成年人受到從重處罰,都對未成年人累犯進行傾斜保護。但法國至少在年齡(16周歲),以及犯罪類型(侵害他人人身權利之重罪)這兩方面對未成人累犯減輕責任做出了一定限制,對公民安全盡到了一定的關照。筆者認為這種做法值得中國借鑒。
在適用年齡方面,應遵循保持刑法體系一致性的原則。根據刑事責任年齡的三階段,絕對適用、相對適用或者絕對不適用累犯。理由是,按照刑事責任年齡區分普通累犯的適用主體,在體系上與刑法第17條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更加對應協調,層次分明,司法適用的思路也更為清晰。同時使未成人刑事政策的內涵體現得更充分。在無相關司法解釋出臺的情況下,法官在合適時機亦可對其適用做出或寬或嚴的解釋;在犯罪類型方面,借鑒法國對未成年人重罪累犯的規定,以及澳門地區2009年《修改刑事歸責制度》法案中對未成年人“極其嚴重犯罪”要件的規定,考慮對實施“極其嚴重犯罪”的未成年人適用累犯,并對“極度嚴重的犯罪”的要件作如下嚴格限定:“其一,犯罪行為是以暴力方式作出;其二,有關犯罪行為能使社會普遍產生憂慮感及恐懼感;其三,有關犯罪行為給被害人帶來不可磨滅及不可彌補的后果;其四,有關犯罪行為嚴重反社會倫理,且其社會危害性及所造成的嚴重后果,除為人們普遍認知外,亦能為有關年齡層的青少年認知;其五,有關犯罪必須是青少年故意作出,且應嚴厲譴責。”[5]基于這五個要件,未成年人應當構成累犯的罪名至少應當包括刑法第17條規定中的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搶劫、強奸、放火、爆炸等犯罪行為。同時還有嚴重侵害公民人身權利的綁架罪,未成年人黑社會性質團伙等犯罪類型。
一個國家的刑事政策總是順應時代潮流不斷發展變化,與一定時期內的經濟發展情況、社會治安狀況等相輔相成,互促互進,經過一系列的量變到質變,最終影響立法,管控司法,并反映到社會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期待立法能夠順應時勢和民意,站在“重點論”與“兩點論”相統一的哲學立場上,在側重未成年人特殊預防的同時,兼顧到對大多數公眾安全的保障,以更加科學的態度對待未成年人刑事法律制度的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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