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莉斌,武建國
(忻州師范學院 法律系,山西 忻州 034000)
【法壇論衡】
我國用益物權期限“時效說”證偽
聶莉斌,武建國
(忻州師范學院 法律系,山西 忻州 034000)
我國《物權法》規定了動產和不動產的用益物權,但只列舉了一系列的不動產用益物權,并規定了部分用益物權的期限,對動產用益物權沒有詳細規定。有學者認為建設用地權的70年期限是除斥期間,進而推及到所有的用益物權期限是除斥期間。這一觀點得到廣泛的傳播。然而,通過法理論證可知,現有用益物權的期限不是除斥期間,亦非取得時效或消滅時效,只是法定存續期間。
取得時效;除斥期間;消滅時效;用益物權
《物權法》第三編規定了用益物權,權利人在獲得這些用益物權時,一般都附隨有期限。但是該用益物權的期限到底屬于何種性質,法律并未明確規定。我國民法領域僅有訴訟時效,而用益物權的期限顯然不是訴訟時效。隨著西學東漸,大家對民事權利的時間限制興趣愈濃,想從法學理論源頭去探究用益物權期限的性質。有的學者將我國建設用地使用權的70年期限定性為除斥期間,百度百科中也選摘了該種觀點,[1]使得廣大民眾甚至一些法律學習者和工作者形成普遍認識,以為該70年期限的性質確實為除斥期間;推而廣之,所有用益物權期限均是除斥期間。但用益物權期限真的是除斥期間或某種時效嗎?本文意圖從此打開缺口,拋磚引玉,還望同仁們多加指點。
雖然我國《物權法》規定用益物權可于不動產或動產上設立,用益物權人依法享有占有、使用和收益的權利,但其所列舉的海域使用權、探礦權、采礦權、取水權、土地承包經營權、建設用地使用權、宅基地使用權、地役權等都是建立在不動產上的。
基于歷史原因,我國物權理論深受日本法的影響,而日本在學習大陸法系的時候基于本國習慣摒棄了用益權這一針對動產所設置的用益權利,卻采用了用益物權這個只針對不動產所設立的權利概念。我國絕大部分學者藉此認為用益物權的客體只能是不動產。有學者認為,在大型機器設備、船舶、航空器、汽車等比較稀缺且具有較高價值,通常其物權變動需經登記的動產上宜設立用益物權,以鞏固當事人間的法律關系,為利用人提供更加有力的物權保護。[2]或經公示的租賃權實質就是動產用益物權,[3]或對能為特定主體支配的財產利益均可設置用益物權,[4]甚至碳排放權也可為準用益物權。[5]因哪些權利可歸為動產用益物權在學術研究領域尚且不明,筆者對動產用益物權期限性質是否屬于時效暫不作探討。
《物權法》對土地承包經營權根據耕地、草地、林地種類的不同設定了30年至50年或70年等不同的年限。對建設用地使用權的期限作出明確規定的卻是《城鎮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和轉讓暫行條例》,根據是否為住宅用地有70年、50年或40年的期限規定。
我國《物權法》中所規定的用益物權,除地役權可由當事人在用益物權剩余期限內約定期限,并自主決定是否登記之外,其余均需登記,由行政登記或審批機關頒發權證,并根據法律法規的具體規定決定其期限。既然用益物權的期限為法律規定或當事人通過法律行為約定的一項權利存續的特定時間,那么從民法理論角度來探討,這些用益物權期限的性質有必要進行探討。
用益物權期限在時效理論方面可供選擇的有三種:除斥期間、取得時效和消滅時效。當然也有學者認為除斥期間消滅了形成權,應歸為消滅時效。[6]
(一)用益物權期限與除斥期間相異
除斥期間源自德語(AusschluBfristen)。根據德國民法理論,除斥期間主要是法定期間,也可為當事人依法確定。該期間為不變期間,期間屆滿則實體權利當然消滅,除法律有特殊規定外,不適用中斷、中止(時效不完成)或延長。除斥期間僅適用于形成權。[7]89我國法律中雖然有散見的類似于除斥期間的規定,例如合同解除權、撤銷權行使的期限規定等,但是并無“除斥期間”這一術語的表述。因此,除斥期間為學理名詞而非法典名詞。
除斥期間為法定期間,屬不變期間,且期間經過則實體權利消滅,這點與用益物權的有效期限有類似之處。可能有人因此將用益物權期限定性為除斥期間,然而該種觀點是經不起仔細推敲的。
除斥期間的設置是為了讓相關權利人在一定期間內得以消滅現有法律關系,維護原有秩序。如果權利人在除斥期間內不積極主動地伸張權利,則意味著在該期間完全經過后繼續維持現有的社會經濟法律關系,而非終結現有的法律關系或創設新的法律關系。除斥期間的期限一般較短,為6個月、1年,最長不超過5年。較短的除斥期間設置之根本目的是為了盡快穩定經濟社會秩序。
我國現有用益物權存續期間則是讓權利人在該期間內積極行使自己的權利,取得占有、使用和收益權益等各種經濟利益。該期間完成后則意味著終結了現有的法律關系,原有的用益權人和不動產所有權人之間的法律關系不復存在。用益物權存續期間往往較長,最短為3年,最長可達70年,甚至沒有期限限制。用益物權較長期限的設置,目的是為了追求各種資源利益的最大化,達到物盡其用的目的。由此可見,用益物權期間設置的目的和除斥期間是完全不同的。
另外,除斥期間經過,消滅的是形成權,如撤銷權、解除權、追認權等,而非物權。用益物權存續期間經過,消滅的是用益物權本身。更何況除斥期間在法理上的探討也未將其擴展到形成權之外。[8]我國的立法中也未將除斥期間的范圍擴大到支配權和請求權,而只是在合同法、繼承法、擔保法中的合同解除權、追認權、撤銷權等形成權中有所體現。
有學者認為房屋典權是用益物權,其典權期限即為限制回贖權的期限。[9]1984年最高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58條中,關于房屋典權關系中出典人行使回贖權的10年或30年期限規定可以視為除斥期間。[10]但是,因為大陸地區的房屋典權關系都是歷史遺留問題,我國物權法中并未規定典權為用益物權,所以該問題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再具有現實意義。因此,可以明確我國現行用益物權期限不是除斥期間。
(二)用益物權期限不合取得時效規范
取得時效 ( I’usucapion ou prescription acquisitive ) 源自于法國民法典,是指因占有之效力取得某項財產或權利的方法,而且不屬于商事交易之內的財產或權利不得因時效經過而取得。[11]取得時效意味著以公然和平的方式占有財產持續到一定期間即受保護,而原權利人財產權利喪失。基于我國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社會性質以及學者們對“取得時效應當被訴訟時效吸收”或“路不拾遺之公序良俗”的考慮,民事立法并未確立取得時效制度。[12]更何況我國物權法上所列的用益物權類型皆設立于國家所有之自然資源之上,對用益物權設立取得時效制度將有悖于憲法這一根本大法,且不利于社會穩定。
另外,從取得時效與權利之間時間點來區分,用益物權期間是指權利已經設置后法定或意定的存續期間,而取得時效是經過某時間段后才可取得權利的情形。因此,用益物權期限不是取得時效。
(三)用益物權不適用消滅時效
消滅時效在大陸法系國家如德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日本等國的民法典中廣泛存在。消滅時效可停止、中止(暫不完成)和中斷(重新計算)。法國的消滅時效只規定了訴訟時效,但所有權不受時效限制。我國的訴訟時效制度習自蘇聯,屬于消滅時效,一般訴訟時效期間均為2年。但近些年來,我國的民法理論及時效制度構建深受德國法影響。
按照德國民法典的規定,消滅時效一般適用于請求權。“請求權”一詞是由德國法學家溫德夏特所創,貫穿于德國民法始終。受德國物權法體系影響的學者認為,消滅時效是指因一定期間不行使權利,致其請求權消滅的法律事實。[13]消滅時效完成,消滅的是請求權本身,而物之權利仍然存在。用益物權期間經過后,消滅的直接是用益物權本身,所以用益物權期限也不是消滅時效。
我國《物權法》沒有規定用益物權的消滅時效,只是對物上請求權適用訴訟時效。根據《物權法》的規定,物權受到侵害后可提起的請求權包括確權請求權、返還原物請求權、排除妨害或消除危險請求權、修理重作更換請求權、恢復原狀請求權和損害賠償請求權。
對于所有物上請求權是否適用消滅時效,學者有不同觀點,或以為可適用消滅時效,或將物上請求權分類說明,或以是否為國家機關所登記為界辨分。有學者認為物權請求權是債權,基于債權本性可當然適用消滅時效制度。[14]尹田教授認為物上請求權中的返還原物和排除妨害請求權因其為所有權權能之體現而不適用于消滅時效,只有諸如支付價金、賠償損失等債權請求權之類,才是消滅時效的客體。[15]王澤鑒先生則認為未登記不動產及動產上所生的物上請求權可適用消滅時效,而已登記之不動產不適用時效,蓋“土地法所為之登記,有絕對效力”,“若許已登記之不動產所有人恢復請求權,得罹于時效而消滅,將使登記制度,失其效用。況已登記之不動產所有權人,既名列于登記簿上,必須依法負擔稅捐,而其占有人又不能依取得時效取得所有權,倘所有權人復得因消滅時效喪失恢復請求權,將仍永久負擔義務,顯失情法之平。”[16]其觀點繼受了德國的立法和學術理論。德國民法典第898、902條規定:“對要求更正土地登記簿的請求權、因登記或因提出異議而得到保障的權利所產生的請求權,也不適用消滅時效。” “土地登記簿具有特殊的證明力,它使消滅時效成為多余”。[7]104筆者也同意此種意見。
土地使用權、探礦權、采礦權、海域使用權,取水權、養殖捕撈權因其設立于土地之上或土地之上的水體當中,且必須登記于土地簿中,或者法律效果類似于土地登記簿的相應登記簿中,權利自登記時起設立。所以上述用益物權的期限并非消滅時效,也不可適用消滅時效,只有物權請求權才可適用于我國現有法律中的消滅時效——訴訟時效。
地役權雖然設立于土地之上,但其自合同成立時生效,且并不強制要求登記,只是未經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因此從理論上分析,已經登記于土地登記簿的地役權不適用消滅時效,未登記的地役權在適用消滅時效上可進一步探討,但地役權的期限本身不屬于消滅時效。
通過對我國《物權法》上所列舉用益物權期限進行法理分析可知,現有用益物權期限不屬于除斥期間、取得時效、消滅時效,只是對權利的限制期間,即法定或意定存續期間。又基于自然資源的稀缺性和國家壟斷性,其用益物權的取得還需經過國家的行政許可程序,所以該用益物權期限同時又是行政許可有限期限。將行政許可與用益物權分立尚屬學術探討的議題,[17]這些用益物權能否適用時效也需學術理論繼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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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lsifiabilityonDurationofUsufructinChina
NIE Li-bin,WU Jian-guo
(LawDepartment,XinzhouTeachersCollege,Xinzhou034000,China)
The Property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regulates the beneficial property right of personal property and real estate,while it only lists a collection of beneficial property right of real estate as well as the duration of some usufructs,but there is no detail regulation on usufructs of personal property. Some scholars think that the 70-year period of construction land is a scheduled period. However,the legal principle proves that the duration of usufruct is not the scheduled period,acquisitive prescription or extinctive prescription,and it is just a legal duration of existence.
acquisitive duration; scheduled period; extinctive duration; usufruct
2014-04-26
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13250)
聶莉斌(1983-),女,山西忻州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環境與資源保護法學研究;武建國(1966-),男,山西原平人,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民法學研究。
D923.2
:A
1672-3910(2014)06-009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