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松峰
(鄭州輕工業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2)
美國女作家凱特·肖邦在1899出版了她的代表作《覺醒》,為讀者刻畫了一個違背婦道、追求個性自由和人格完整的婦女形象。她最后的悲劇也揭示了傳統父權社會道德對女性的殘忍迫害。1933年,中國有部話劇也刻畫了一個追求解放、爭取獨立和自由的女性,即曹禺的《雷雨》。盡管生活年代不同,文化背景不同,《雷雨》中的繁漪和《覺醒》中的艾德娜一樣,都拒絕了傳統給予她們的角色,為此她們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們生活的時代父權思想極度嚴重,她們超越時代的思想和行為注定了她們的悲劇。父權文化要求女性“順從、貞潔、有愛心、對家庭有奉獻精神,有了這些,女性才可能獲得幸福”[1](P373),結婚前順從父親或其他男性家長,婚后聽從丈夫的安排,全力支持丈夫,有子女后要悉心照顧子女。女性要“耐心等待男人的救贖,將婚姻視為對良好的品行的唯一獎勵”[2](P87)。兩個女主人公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反抗父權社會,反抗傳統社會道德。她們的反抗既相似,也有不同之處,但都讓我們看到父權文化對女性的束縛與戕害。
十九世紀末的美國,父權文化氛圍很濃,女性仍然被局限在家庭。女性一生的身份都建立在其與男性的關系之上。婚姻是女性的生活目標,女性要照顧丈夫和孩子,忠于家庭。在路易斯安那,即《覺醒》中的故事發生地,女性甚至不能單獨上街,更別說發展自我,追求解放與獨立。“離開了丈夫的女性就沒有自己的身份,她們不能擁有財產,她們的一生只能和丈夫聯系起來。”[3](P205)濃厚的父權文化奪去了女性獨立的創造主體身份,將生兒育女、照顧家人規定為女性的天職。正如小說一開始所描繪的失去自我的女性形象一樣,“她們就是這樣的女人:鐘愛孩子,崇敬丈夫,認為抹殺自己個人的存在,并且長出翅膀變成救苦救難的天使,是一種神圣的權利”[4](P5)。
艾德娜在覺醒之前也是個沒有自我的女性,恪守女性的社會角色,忍受沒有愛情的婚姻。她像丈夫一件頗有價值的私人財產一樣被欣賞著,“也許還可以以一定的尊嚴在現實世界中生活下去,而永遠關閉掉通向浪漫和夢想的王國之門”[4](P11)。她沒有過多的行動自由,只是打扮好自己,取悅丈夫,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她還要為丈夫裝點門面——每周二下午她都要精心打扮一番,招待來訪的客人,直到深夜。在家中,丈夫是至高無上的,可以常常夜不歸宿,賭博,和其他女人鬼混。
在外人看來,艾德娜有個幸福的家庭,但她不滿足于現狀,總是有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讓她隱約感到痛苦的壓抑感”,這使她內心非常孤獨。迫于傳統的壓力,艾德娜只有把這種痛苦深埋在心里,做一個別人眼中的賢妻良母。也正是這種痛苦驅使她覺醒,開始慢慢釋放自己,連她父親都對她丈夫說“你對她太寬容了”[4](P112)。29歲生日宴會對艾德娜來說非常有意義,這一天她容光煥發,充滿活力與自信,開始刻意拒絕做“賢妻良母”,試圖打破外部世界的限制。她一直以為自己學不會游泳,在格蘭德島她發現自己可以學會。游泳還喚醒了她對獨立自由的渴望,讓她第一次感受到激情,看到生活的光芒。學會游泳是艾德娜覺醒的標志,使她意識到父權文化的禁錮。因此,她決定逃離丈夫的支配,拒絕接受丈夫的發號施令。“我要呆在外面,我不想進去,也不打算進去,以后不要再這樣跟我講話,否則我是不會回答的。”[4](P74)這件看似瑣碎的事是艾德娜“第一次正面抗議他們的婚姻所默許的前提,即丈夫的權威”[5](P78)。此后,她開始刻意拒絕之前的角色,如把婚戒丟到地上,并用腳踩。婚姻在她眼中成了“世界上最令人惋惜的事情”[4](P101)。后來,她索性搬出了家,住進了“鴿子屋”,不再出席丈夫的會客日,很少做家務,把更多的時間花在繪畫上。丈夫、家庭、孩子已經不再是她的全部生活。
隨著思想的覺醒,艾德娜的女性意識也開始蘇醒。作為一個浪漫的、愛幻想的女性,她拒絕被物化為男性欲望的客體,試圖作一名自由獨立的女性。因此,她開始按個人意愿選擇情侶,體驗全新的、充滿激情的生活,有了兩段離經叛道的婚外情,逃離了丈夫的束縛。但父權社會傳統是艾德娜所無法逃脫的。最終,她的愛人羅伯特也無法理解,離她而去,她又墮入了殘酷的現實。脫離了丈夫和孩子的艾德娜無法切斷與孩子之間的倫理紐帶,更無法擺脫來自社會各方的道德制約。所以,艾德娜來到讓她覺醒的地方,在大海溫柔的擁抱中,赤裸著緩緩走入大海,游向遠方,直到精疲力竭。她用生命換得了解脫、自由和獨立,永遠地逃離了孤獨。
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大多數女性也被濃厚的父權文化所約束。丈夫在家中的權威和蠻橫使家庭缺乏應有的溫情和夫妻之間的關愛,妻子與丈夫之間只有服從和被服從的關系。受“五四運動”所倡導的女性解放思想的影響,相當一部分女性也像艾德娜一樣,不滿于無愛的婚姻和冷漠的家庭,試圖擺脫父權文化的約束,爭取自由和愛情。《雷雨》中的繁漪就是這樣,她和艾德娜一樣,有著自由的思想,卻受困于無愛的婚姻,被長期禁錮在周公館,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她的丈夫周樸園大她二十歲,封建思想十分嚴重,視她為個人財產,習慣性地命令、斥責家人。因此,繁漪的精神需求無法得到滿足,過著寂寞乏味的生活。在死氣沉沉的周公館里,繁漪逐漸失去了她原有的活力,“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6](P61)。
繁漪是一位受過一點新式教育的舊式女人。作為舊式女性,繁漪上過私塾,具有舊式女人的文弱和忍讓等特點。但她所受的新式教育使她比一般的舊式女人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和豐富的精神世界,更重要的是,使她具備了接受新事物和新思想的能力。新式教育解放了她的個性,使她無法安于“三從四德”所為之規定的命運。但作為周樸園的妻子,繁漪得不到一個妻子應有的尊重,沒有愛情,沒有自由。她要服從丈夫的命令,被他以“病”為借口隔離在悶熱的樓上,被逼喝藥。盡管不愿意也不喜歡周樸園霸道的作風,但繁漪還是選擇壓抑自己服從丈夫來化解家庭危機。繼子周萍的到來喚醒了她對愛情的向往,她不顧人倫道德,愛上了繼子,從這種“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畸形關系中得到些許精神慰藉和情感滿足[6](P61)。但他的移情別戀讓繁漪再次陷入痛苦之中,于是她開始瘋狂地反抗、報復,最終毀滅了別人,也毀滅了自己。
繁漪有一定的獨立意識,但還不足以使她擺脫舊式的家庭、放棄養尊處優的生活去追求新的幸福。周樸園家庭至上的觀念和專制主義折磨著她,使她的生存理想與現實相悖,在空虛和痛苦中煎熬了十八年,磨鈍她的感觀。在這樣的牢籠中,繁漪慢慢變成了一個活死人,正如她跟周沖所說的,“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這個死地方,監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閻王十八年了,可我的心并沒有死”[6](P162)。繁漪所渴望的只是一個普通人應該有的溫暖和自由,但是周樸園緊緊地把她困在自己編織的牢籠中,把她變成了他的附屬品。雖然在物質上她應有盡有,但卻只能把自己的追求局限在家庭內。周萍的出現并以平等的身份向她吐露心聲,使她感到溫暖,喚醒了她對生活的憧憬,因此她把愛情傾注到了她不該愛也無法給予其真正愛情的繼子身上。當周萍回歸傳統倫理的框架后,后悔并抽身這段畸戀,繁漪開始一步步逼迫自己和他人走向悲劇的結局。
盡管艾德娜和繁漪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度,但她們都是生活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里,她們都將這樣的社會文化不同程度地內化了,但是深受壓抑的她們仍然渴望獨立自由的生活。繁漪與艾德娜相同,都是因為某一個男性人物的出現而覺醒,進而反抗壓抑的父權文化,最終都是因為無效的反抗而選擇自我毀滅。對于艾德娜來說,她是在與羅伯特在大海里學習游泳的時候覺醒的,大海使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激情,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是大海喚醒了她的心靈,并使她反思生活。艾德娜覺醒了,深刻意識到婚姻和家庭對她的禁錮。于是她反叛社會道德,去追求真正的愛情,按自己的意愿去尋找伴侶,坦率地說出了對羅伯特的愛。美國十九世紀的社會道德對這種行為是不寬容的,所以更表現出艾德娜的勇氣,但同時艾德娜也是注定要遭到社會拋棄的,就連愛她的羅伯特也沒有勇氣去面對。既不愿意再次回歸桎梏靈魂的家庭,又無相愛的人與其一道,陷入困境的艾德娜無路可走,最終選擇大海,用自己的生命換得靈魂的自由。她選擇死亡并非是逃避社會,而是用犧牲自己來反抗社會。繁漪是因周萍的出現而覺醒,選擇一條注定是不歸路的方式反抗傳統。這種畸形的反抗方式也正是她與艾德娜的不同之處。艾德娜更多的是因為愛惜自己而反抗,但繁漪的反抗是近乎自虐式的。曹禺說:“繁漪是個最令人憐憫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執勤的馬,毫不猶豫地踏著艱難的走道,她抓住周萍不放手,想重新拾起一堆破碎的夢而救出自己,這條路也引向了死亡。”[6](P3)另外,艾德娜的自我毀滅是清醒之后的選擇,而繁漪的毀滅是無助的倉皇決定,也犧牲了其他的人。總之,她們二人都是父權社會中女性悲劇生活的縮影,她們的悲劇使我們看到,父權文化統治下的女性追求獨立自由的道路的艱難。盡管艾德娜和繁漪覺醒了,但從父權文化桎梏之下解脫后,發現自己仍是走投無路的。因此,要解決女性的生存困境,就要打破傳統的霸權式父權文化,建立更加多元化、靈活、寬容的社會文化,使女性能夠擁有更多的自主和選擇權,進而真正實現性別平等。
[1][美]Welter,Barbara.“The Cult of True Womanhood:1820-1860.”Family in Transition[C].10thed.Eds.Arlen S.Skolnick& Jerome H.Skolnick.New York:Longman,1999.
[2][美]Tyson,Lois.Critical Theory Today[M].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Inc.,1999.
[3][美]Walker,A.Nancy.Kate Chopin:A Literary Life[M].Hampshire:Palgrave,2001.
[4][美]Chopin,Kate.The Awakening[M].文忠強,賈淑勤,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
[5][美]Christ,P.Carol.“Spiritual Liberation,Social Defeat:Kate Chopin”in Twentieth-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C].Vol.14.Ed.Hall,K.Sharon.Detroit:Gale Research Company,1981.
[6]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