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瑞華
(南開大學哲學院,天津300071)
民主在其本質上是指法律共同體中自由平等的公民通過協商論辯達成合理共識的一種法律制度,民主的中心環節是由法律保障的協商論辯。沒有民主的法治是集權的,沒有法治的民主是無力的。由于社會背景條件的不同,在西方民主傳統中,產生了可以劃分為自由主義民主和共和主義民主兩種形式。前者強調由投票選舉的代表進行參政議政,后者強調人人直接參與政治進行協商論辯,所以共和主義民主更接近民主的本意。哈貝馬斯的協商民主是把共和主義強調的協商論辯因素注入到自由主義民主中,激活協商在正式的國家權力機關、非正式的政治公共領域中充分發揮作用。在這種協商民主中,任何個人、集體的特殊價值訴求都沒有優先的地位,都是建立于人民同意基礎上。這種共識能被人們很好地遵守,有利于維系社會的良序運行。
自由主義民主的產生是人類歷史的偉大進步,是在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資產階級革命、憲政建設諸多因素的合力下完成的。它不僅保證了市民社會從政治國家中獲得解放,而且還通過建立一套制度保證市民社會的權利。從此,人們從外在的等級統治和內在的宗教束縛中獲得空前解放。“這個‘我要這樣’構成古代世界和現代世界之間的巨大差別,所以必須在國家這一大建筑物種具有它獨特的實存。”[1](P279)
自由主義民主包括平等選舉、政黨競爭、權力分立、多數裁定等憲政制度。由選民選舉議員和官員,由這些代表保證議會立法、行政決策、司法審判具有公平性,是一種間接民主的形式,是一種保證權力合法轉移、平衡社會各方利益的制度。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解上,自由主義理論認為,現代社會是擺脫了政治國家的束縛,是獲得了政治解放的、個人追逐私利和自由交換的市場社會,而政治國家的設置是以保證個人的生命、自由、追求幸福權利不受其他因素的侵犯。在對待公民權利問題上,自由主義理論認為,公民的天賦的個人權利神圣不可侵犯,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自由地追求個人的私利,政府就是為了保護公民的權利,自由主義民主堅持的個人權利主要是公民權利。
自由主義民主(一般認為就是代議制民主)是隨著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而產生的。眾多的人口、遼闊的疆域使得人們不可能全部聚集在一起共商國家大事,也不是所有人都對國家大事充滿興趣,其制定的一套制度維系了現代大型社會的穩定和團結。然而,自代議制民主產生的那天起,由于代表和選民分離的本質特征,代表不可能完全反映選民的利益,有些選民的利益甚至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到資本主義晚期,大型組織、財團的實力不斷擴大,甚至會左右政治權力系統,不斷地影響到議會的立法、行政的決策甚至司法的審判,社會的公平、公正不斷地遭到社會權力和政治權力聯合勾結的腐蝕。代議制民主的缺陷越來越明顯,主要表現在:第一,由于社會權力的不平等分配,這些選舉出的議員、官員并不會公平地代表每個人的利益,往往成為大財團利益的代表;第二,即使這些議員、官員是在不受社會財團的影響之下選舉出來的,然而由于每個人的施政方針、社會閱歷、情感偏好的不同,他們的立法、決策也未必會完全反映民眾的心聲。
自由主義民主的缺陷使得人們要求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復興共和主義民主。阿倫特指出:“政治性公共領域應該被復興到這樣的程度,即重新煥發活力的公民能夠以分散自治的形式(再次)掌握科層主義的異化的國家權力。通過這樣的途徑,社會才會發展成為一個政治總體。”[2](P369)而現代互聯網技術的運用使得個人、組織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在虛擬空間中聯系起來,使得對共同感興趣問題的協商論辯成為可能。
根據共和主義的觀點,民主意志形成的過程是倫理共同體集體自我理解的形式,在政治生活中,大家就共同關心的問題進行交流、討論,從而取得共識,這是一種人人直接參與民主的形式。當然這種集體意志依賴于公民共享的既定的文化背景上共識的支持,共和主義民主所賴以實行的社會基礎是多多少少自然形成的、同質性程度比較高的小國寡民的倫理共同體。
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解上,共和主義理論認為:“公民的意見形成和意志形成構成了社會借以將自己構成為一個政治性整體的一種媒介。”[2](P368)也就是說,把社會理解為一個政治性的自我組織,在這種倫理組織中,以私人財產和契約交換為基礎的市場社會是被排除在外的,整個社會就是一個人人參與公共事務的政治社會。和自由主義持有消極權利的觀念不同,共和主義堅持一種積極權利的觀念,認為公民對公共事務的政治參與本身就是目的,是體現公民美德、社會責任的重要方面,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是為了共同的政治實踐。“根據共和主義的觀念,人民——他們至少是潛在地在場的——是那種原則上無法委托的主權的承擔者:因為其主權者的特性,人民是無法讓別人來代表他們的。”[2](P372)然而共和主義民主所依賴的自然形成的、同質性程度比較高的小國寡民的倫理共同體在現代社會早已不復存在。
哈貝馬斯認可自由主義理論對社會現實的描述在政治國家之外存有一個逐利的市場社會,忽視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分離是不現實的。但他不同意僅僅把民主制度看作是爭奪權力的政治斗爭,在這方面他吸取了共和主義的觀點,認為市民通過轉化其逐利的私人角色可以以公民的身份通過積極參與公共事務、通過民主的對話和交流達成理解共識,這是社會團結賴以形成的來源。
在哈貝馬斯看來,社會共識來源于議會和公共領域之間的相互作用。議會可以做出具有集體約束力的法律法規,而公共領域的交往結構則構成一個分布廣泛的傳感器網絡,這些傳感器對社會問題做出反應,并激發有影響力的公眾輿論。當然公共領域是一個兩極性很強的場所,一方面,由于它的非建制性,也就是免于在議會中必須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對特定問題做出結論和決定的壓力,可以對社會敏感問題做自由充分地討論和交流,所以這是一個理由論據能充分釋放的場所;另一方面,公共領域也容易受到具有強勢的社會權力和政治權力的干預,合理的公眾輿論的形成在這些社會惰性力面前尤其脆弱。哈貝馬斯不無警覺地指出:“以憲法性建制的形式,這些機制同時也具有這樣一種反思性質,即作為逆導控預防性措施,抵制一種分化瓦解法治國實踐之規范內容的社會復雜性。”[2](P403)
哈貝馬斯的協商民主理論是對自由主義民主和共和主義民主的超越。一方面吸收自由主義民主的建制化國家結構,另一方面吸收共和主義民主的政治參與、協商論辯的積極因素。以建制化的國家結構克服社會惰性力對公共領域的影響,以政治參與、協商論辯克服精英政治的國家中心主義傾向。一句話,哈貝馬斯的協商民主理論是充分調動現有社會的積極因素,切實保證國家權力的合法運行,真正盡可能地反映全體公民的訴求。
很難說哈貝馬斯對這兩個領域進行了孰輕孰重的劃分,而姚大志教授在《哈貝馬斯政治哲學的內在邏輯》一文中則認為:“在哈貝馬斯的人民主權觀念中,人民主權不是體現在傳統的、正式的和可見的政治活動中,而是體現在無主體的、不可見的和匿名的交往活動中。”[3]哈貝馬斯根本沒有否定正式國家建制在協商民主中的作用,而是充分認可它在抵制社會惰性力方面的貢獻。其在《在事實與規范之間》一書的三、四、五、六章中都是從協商理論視角重構基本權利和法治國家的。而哈貝馬斯強調的無主體的、不可見的和匿名的交往活動是社會共識形成的來源,通過正式國家建制和非正式公共領域信息之流的相互激蕩作用達成一個真理性的認識,從來沒有顧此失彼。
另外姚大志教授在另一篇文章《哈貝馬斯的程序主義》中提出:“與羅爾斯和諾齊克相比,哈貝馬斯的政治哲學不僅僅缺少實質性內容,更缺少理想。羅爾斯在其正義理論提出了一個正義社會的理想,如果人們接受這種正義社會理想,那么就能夠在其指引下追求這種正義社會的實現。”[4]在《政治哲學的內在邏輯》中更是直言不諱地認為:“由于這種程序主義的共和主義缺少對政治價值的承諾,所以它純粹是形式的。”“進一步看,哈貝馬斯的政治哲學不僅僅是形式的,而且是一種形式主義。‘形式的’表達了我們對這種哲學的兩點批判:首先這種程序主義的共和主義之內容比較空泛……;其次這種程序主義的共和主義所關心的東西不是主張什么,而是主張是如何產生出來的……”[3]
不可否認,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兩個正義原則,一個是自由平等原則,一個是差別原則。其差別原則具有明確的政治價值承諾,在第二次分配的時候應該照顧弱勢群體的利益,然而這一原則同時遭到了諾齊克的“自由至上主義”[5](P193)和德沃金“鈍于稟賦、敏于志向”[5](P164)的雙重批判。而哈貝馬斯的程序主義民主恰恰為公民提供了自我組織、自我管理的場域和空間,其程序主義民主沒有具體價值承諾,卻有抽象的規范標準。協商民主的類型包括道德的商談(堅持對所有人同等有利的原則)、倫理的商談(關于特定倫理共同體的集體自我理解的商談)、實用商談(對既定目標的實現采用一定手段的商談)、談判(在公平的程序中平衡各方利益的妥協),其中道德的商談是其它商談和談判必須堅持的原則。而且,哈貝馬斯在書中還提到“家庭暴力”、“職業母親要求托兒所”[2](P388)、“女性主義法律理論”[2](P518—526)這些問題,認為這些問題的解決只有當事人不斷地努力,經過漫長權利的爭取、不斷協商的過程,才能得到妥善的解決,而任何單向的福利國家制度有可能使問題更糟糕。可以這樣說,哈貝馬斯沒有明確的價值承諾,有的是對弱勢群體的關切,這些問題的最終解決依賴于弱勢群體的努力與參與、良知知識分子的推動和呼吁、大眾傳媒的廣泛傳播、政治權力的充分重視等諸多因素的合力,在程序主義民主這個平臺上才能妥善地得到解決,而絕不僅僅是一種形式主義,其協商民主理論在中西方的民主政治實踐中正在發揮著巨大的作用。
[1][德]黑格爾.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楊,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2][德]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M].童世駿,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
[3]姚大志.哈貝馬斯政治哲學的內在邏輯[J].社會科學研究,2010(1).
[4]姚大志.哈貝馬斯的程序主義[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4).
[5][加]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M].劉莘,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