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華
(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北京100875)
近年來,惡意訴訟時有發生,并且主要發生在民事訴訟領域。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增加了不少新規定來專門應對惡意訴訟。目前,既有研究就惡意訴訟的成因、危害、定性、防范與責任追究等問題做過有益的探討,而具體結合新《民事訴訟法》來探討惡意訴訟的文獻還相對較少。有鑒于此,本文主要結合我國新《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來分析惡意訴訟問題,以期促進新法的理解和適用。
惡意訴訟花樣繁多,難以窮盡。其中,較為常見的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第一,原告惡意起訴被告,意圖侵害被告利益;第二,當事人之間,或當事人與案外人之間,相互串通,通過虛假訴訟來騙取法院裁判或調解書,從而逃避債務,轉移財產或多分財產;第三,偽造、變造、隱匿、毀損證據材料,捏造或虛構事實,意圖通過訴訟謀取不正當利益;第四,拒不到庭或中途退庭,濫用管轄異議、申請回避、執行異議、上訴等程序權利,故意拖延訴訟等等。在同一訴訟中,不同類型的惡意訴訟行為可能單一存在,也可能混合出現。另外,結合上述表象來看,惡意訴訟雖冠以訴訟之名,但卻不以訴訟為限。訴訟中的其他行為,比如法院調解中的惡意承認、非訴中的偽造證據等,也可被歸入惡意訴訟范疇。
惡意訴訟往往以合法外衣掩蓋其非法目的,隱蔽性強,其社會危害不容小覷。一方面,惡意訴訟假借訴訟手段,侵害他人人身財產權益。另一方面,惡意訴訟還耗費有限的司法資源,貶損司法功能,降低司法效率,嚴重破壞司法權威和司法公信力。如果惡意訴訟之風盛行,那么社會誠信就會受到嚴重打擊,人與人之間交互行為的可預見性也會隨著社會誠信度的降低而變得模糊,社會秩序也會因此而陷入混亂。
當今惡意訴訟泛濫,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解釋為什么會發生惡意訴訟。
第一,人類趨利避害,追逐利益的本性是惡意訴訟產生的內在原因。盡管選擇惡意訴訟也會有成本付出,甚至會面臨各種懲罰,但如果行為人認定其可以從惡意訴訟中以較小的違法成本來獲取更大的利益,那么他就有可能為了利益而甘冒風險。
第二,社會道德滑坡,誠信缺失也為惡意訴訟滋生提供了溫床。當事人非誠信的訴訟行為是社會日益嚴重的誠信問題對國家司法權的侵蝕,是整個社會誠信意識的普遍缺失在審判領域的必然體現[1]。
第三,法院審判信息建設和司法信用體系建設的滯后也使惡意訴訟有機可乘。法院審判信息的封閉性導致利害關系人及相關法院不知本訴是惡意訴訟。同時,完整、準確、及時、聯動的司法信用體系在我國還未完全建立,這也使當事人提起惡意訴訟成為可能。
第四,司法政策偏頗以及法律缺陷的存在,是惡意訴訟泛濫的最直接原因。在大調解、調解優先司法政策下,調解結案率成為法院的一個工作指標。法院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也往往更愿意選擇調解結案。而在法院調解中,合法性審查卻難以得到完全貫徹。在這種背景下,惡意調解的明顯增多也就成為無法避免的事實。
法律原本就不可能應對和解決所有社會問題,在面對惡意訴訟問題時亦是如此。例如,在當事人惡意詐害案外人時,權益受侵害的案外人卻沒有法律依據進入訴訟,及時保護其權利。案外人不僅無法借助審判監督程序撤銷相關裁判,反而要受該裁判既判力的拘束。訴訟本身也存在一定的負面效應。這種負面效應是客觀存在的,并且可以為人們所利用。這也為惡意訴訟提供了滋長條件和生存空間[2]。
從司法實務來看,甄別惡意訴訟并非易事。“在大量類似情況中,盡管法官根據某些情節主觀判斷當事人很可能是惡意,但卻無法做出明確認定和判定,有時還只能判其勝訴,對此法官往往表現出無可奈何”[3]。甄別惡意訴訟還需從其性質入手,重點從主觀意圖、具體行為、行為后果等方面綜合把握。
1.惡意訴訟的性質
惡意訴訟是一種特殊的侵權行為,如果后果嚴重,其還應是犯罪行為。對此學界已形成共識,相關立法及司法實務也已有成例。在論及惡意訴訟的行為性質時,還有必要注意惡意訴訟兼具實體與程序雙重違法性。與一般侵權行為不同,惡意訴訟假借訴訟外衣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破壞正常的社會秩序,其手段的特殊性決定了其行為性質的特殊性。
惡意訴訟與濫用訴訟權利既密切聯系又有區別,相關研究就二者關系的論述還比較混亂。很明顯,二者均屬違法行為,在表現形式上有諸多相似或相同之處。比如,在當事人濫用其申請回避權以達到拖延訴訟目的時,二者是重合的。但在有些時候,惡意訴訟與濫用訴訟權利又有重大差異。比如,在主觀惡性上,惡意訴訟的行為人應為惡意,而濫用訴訟權利的行為人可能是惡意,也可能是重大過失。又如,在惡意起訴問題上,行為人可能根本就不享有實體權益。但在濫用起訴權問題上,行為人應以享有相關實體權益為前提。
2.惡意訴訟的甄別
這個問題的回答不是簡單的法理推斷,而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家的政策考量。對惡意訴訟限定得越窄,相關制度構建的難度就越小,其可操作性就越強,打擊精度也越高;反之,對惡意訴訟限定得越寬,相關制度構建的難度就越大,其可操作性和打擊精度也就越差。不同論者對何為惡意訴訟的理解和主張并不一樣。有論者僅將惡意訴訟限定為惡意起訴;也有論者將惡意訴訟限定為一方當事人通過訴訟惡意侵害對方當事人權益和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以訴訟方式侵害第三人利益;還有論者將訴訟中的惡意調解問題單列出來;而更多論者并未明確限定,只是將民事訴訟中所有惡意行為都放到惡意訴訟的大袋子里。
考慮到相關權益的保護以及國家司法的嚴肅性,惡意訴訟的范圍不宜太小。應在綜合考量公平、迅捷、低廉等司法目標基礎上合理限定惡意訴訟。政策考量也應建立在相關法理分析基礎之上。我們應著重把握惡意訴訟的幾個關鍵點:首先,惡意訴訟的行為人主觀上必須有惡意。其次,必須有證據證明行為人實施了惡意訴訟行為。再次,惡意訴訟行為侵犯了司法權威,給他人人身或財產造成了損害[4]。
對惡意訴訟的認定應有十足的把握和充足的證據,同時還應特別注意保障當事人以及案外人的基本程序權利。尤其是在當事人還往往被置于程序客體地位的時代背景下,更應把保障當事人的基本程序權益作為司法的首要目標。比如,面對當事人的起訴,法院首要的考慮應是如何保障其訴權,而非其是否惡意起訴。或許,正是出于此種“投鼠忌器”式的考慮,訴訟法也不可能將惡意訴訟一網打盡。
現行諸多立法其實早已對惡意訴訟問題有所涉及。囿于篇幅以及考慮到惡意訴訟更多是發生在民事訴訟領域,筆者將主要結合民事訴訟立法與實務來探討這一問題。為論述方便,下文中將把2012年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稱為新《民事訴訟法》,而將以前的《民事訴訟法》稱為舊《民事訴訟法》。
舊《民事訴訟法》在面對惡意訴訟時并非毫無作為,已有的一些制度其實是可以預防和制止惡意訴訟的。如果這些制度的功能能夠得到充分發揮,惡意訴訟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抑制。舊《民事訴訟法》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制度或措施可用于防范惡意訴訟:
第一,訴訟開始階段的立案審查制度和訴訟費用制度。立案審查制度使法院在訴訟初始環節有機會發現惡意訴訟并將其拒之門外。而訴訟費用制度對案件進入法院本身就可以起到調節閥的作用,行為人也完全有可能出于對訴訟費用的顧慮而放棄其惡意訴訟意圖。
第二,訴訟進程中的強制措施和罰款。舊《民事訴訟法》第10章賦予法院拘傳、訓誡、責令退出法庭、罰款、拘留等職權,可直接應對拒不到庭,偽造、毀滅證據,以暴力、威脅、賄買方法阻止證人作證等惡意訴訟行為。
第三,訴訟結束時的裁判制度。舊《民事訴訟法》第2編審判程序中所涉及的民事裁判制度盡管不以應對惡意訴訟為其主要目的,但其卻是應對惡意訴訟的最重要機制。例如對惡意訴訟一方,可以駁回起訴、判決其敗訴并承擔訴訟費用、駁回其上訴等。實務中,有法院發現當事人惡意訴訟時,便不允許原告撤訴,而是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并判令承擔訴訟費用,藉此來懲處惡意訴訟行為人。
第四,上訴和審判監督程序。這兩種程序是對一審或原審的審查,而惡意訴訟可以成為其審查對象。從這一點來看,這兩種程序制度也可以應對惡意訴訟問題。當然,借助上訴和審判監督程序來應對惡意訴訟,只能算是事后的補救措施,這也顯然不宜成為首選機制。
從當事人及其代理人應如何行使其訴訟權利角度來看,舊《民事訴訟法》亦有大量規范和指引。對這些權利的惡意行使或侵犯自然可以納入惡意訴訟,但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贅述。盡管舊法已有規定可以應對惡意訴訟問題,但也有明顯不足。比如,在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型惡意訴訟問題上,舊法出現了典型的法律漏洞,受惡意訴訟侵害的案外人或第三人的利益還得不到相應的程序保障。
惡意訴訟時有發生是2012年修改《民事訴訟法》的一個重要背景。《民事訴訟法》修改決定共60條,其中有不少修改與惡意訴訟直接相關。具體來看,主要有:第一,新增第13條第1款關于誠實信用原則的規定。對于該規定,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在其相關說明中,曾明確指出是針對審判實踐中當事人惡意訴訟、拖延訴訟等問題而設。第二,新法第14條、第208至第210條關于民事訴訟檢察監督的相關規定,使檢察院對審判、法院調解以及民事執行中的惡意行為,有了監督的法律依據。第三,新增的第56條第3款關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規定也是在惡意訴訟泛濫背景下出臺的,其為受惡意訴訟侵害的案外第三人提供了新的救濟途徑。第四,新增的第65條關于當事人及時舉證義務以及逾期舉證后果的規定,有助于預防和遏制證據突襲、拖延舉證等惡意訴訟行為。第五,新增第112條關于惡意訴訟、調解的規定,直接要求對于此類問題,法院應駁回請求,進行罰款、拘留甚至追究刑事責任。第六,新增第113條關于被執行人與他人惡意串通,逃避履行法律文書確定義務的規定,有助于預防和制止在執行階段的惡意訴訟行為。第七,修改第46條關于對調解書法院可以依職權再審,檢察院也可以提出再審檢察建議或者抗訴。這一修改的直接目的就是為了制止當事人采用欺詐、脅迫、惡意串通等手段,通過調解方式損害國家、社會和他人權益的行為。
除去上述內容,新《民事訴訟法》中還有一些規定表面看上去似乎與惡意訴訟無關,但其也完全可能在惡意訴訟中被利用或者違反,比如關于管轄、證人作證、鑒定、送達、保全等方面的新規定等。在總共60條的修改決定中,與惡意訴訟直接和間接相關的便已超過十分之一。倘若除去其中的規范性修改,相關條文所占比例將更高。這也足見此次《民事訴訟法》修改對惡意訴訟問題的重視。
“訴訟程序實際存在的狀態并不會因一紙程序法規的修改就能在一夜之間發生根本的改變”[5](P196)。新《民事訴訟法》在應對惡意訴訟方面,雖有不少值得肯定之處,但也存在一些不足。
第一,新法將誠實信用原則引入民事訴訟是必要的,但依靠該原則來解決惡意訴訟問題是不現實甚至是有問題的。因為,就誠實信用原則而言,其畢竟屬于法律原則,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允許法官適用誠實信用原則,其實就是允許法官就案件中的相關問題進行自由裁量。為防止具體規則被架空以及法官濫用其自由裁量權,在有具體規則的情況下,法官不應越過具體規則而直接適用法律原則。新法關于誠實信用原則的規定更主要的意義在于其指導功能,而不是其直接適用。司法實踐中該原則已經比較頻繁地出現在法院裁判中,這不得不讓人擔憂當事人的訴權等基本程序權利會不會在誠信原則外衣下受到新的侵犯。
第二,關于民事訴訟檢察監督,新法規定也的確為抑制惡意訴訟提供了一條新途徑。然而,新規定至少面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首先,如何確保檢察機關有足夠的意愿去監督?其次,即使在具備相關意愿的情況下,檢察機關所掌握的司法資源是否足以支持其監督為數眾多且隱蔽性很強的惡意訴訟?再次,檢察機關的抗訴權、檢察建議權和調查核實權與法院的審判權之間是什么關系?二者均未行使或者相互沖突時該如何處理?此外,檢察監督權與當事人的訴訟權利發生沖突時怎么辦?比如,受惡意訴訟侵害一方并未主動提出賠償要求,檢察機關能否依其職權來要求惡意訴訟行為人賠償呢?
第三,關于新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規定,受惡意訴訟侵害的受害人能否被解釋為“前兩款規定的第三人”將直接影響其是否可以適用該條規定。如果嚴格按照條文字面意思解釋,將有大量事實上受到侵害的案外第三人無法成為適格主體。在適格前提之下,即便受害人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但其必須“有證據證明”已“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調解書”的部分或者全部內容錯誤,還必須在其“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民事權益受到損害之日起六個月內”提起訴訟。應該說,新法為受惡意訴訟侵害的第三人提供了新的救濟途徑,但為防止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濫用,新法也為受害人尋求此種救濟設置了重重關卡。更為復雜的是,第三人撤銷之訴與普通的起訴、上訴、再審、案外人異議之訴等多種救濟途徑并行或交叉,這很容易引起法律適用的混亂。
第四,新增的第65條、112條和113條均涉及惡意訴訟的責任問題。這3條新規定賦予了法院更大的處罰權,但也明顯回避了受害人的賠償請求權。惡意訴訟不僅侵犯司法權威,同時也侵犯他人權益。有些惡意訴訟行為,比如惡意起訴、偽證等,法院可以及時采取措施來避免發生危害。但更多的惡意訴訟會給他人帶來實體權益與程序權益雙重損失。受害人如果不能在同一訴訟程序中提出賠償請求,那么打擊惡意訴訟的及時性、有效性都會大打折扣;相反,受害人的損失如能在同一訴訟程序中獲得補償,將會有力地激發當事人權益維護熱情,也更有助于打擊、預防惡意訴訟。新法在強化法院懲處權的同時卻回避了當事人的賠償請求權,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有學者認為,“對于惡意訴訟或虛假訴訟的法律責任追究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一個立法問題,而是一個執法及法律適用問題。現有的理論、立法和司法實踐都已經證明,對于惡意訴訟現象的處理,并不是無法可依,而是有法不依。對惡意訴訟行為不依法予以追究的原因來自多個方面,而前一時期惡意訴訟現象泛濫正是長期放縱的結果。”[6]這種觀點還是頗有見的的。新《民事訴訟法》雖然完善了惡意訴訟立法,但同樣也面臨著如何嚴格適用的問題。如果我們不能認真對待相關立法,那么抑制或杜絕惡意訴訟就只能是一個虛幻的夢。
[1]陳慧.當前民事訴訟中的惡意調解現象及防范研究——兼談我國惡意訴訟侵權責任制度的建立[J].法律適用,2007(5).
[2]黃龍.論惡意訴訟問題[N].人民法院報,2003-01-27.
[3]胡建萍.惡意訴訟的現狀及其司法防范的調研報告[M]//張衛平,齊樹潔.司法改革評論.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
[4]劉金波,呂軍英.論惡意訴訟侵權[J].人民司法,2012(1).
[5][日]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與訴訟[M].王亞新,劉榮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6]陳剛.第三人撤銷判決訴訟的適用范圍——兼論虛假訴訟的責任追究途徑[N].人民法院報,201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