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梅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民主,從本質上講,是人民的統治,統治方式可以是古希臘式的直接民主,也可以是代議制式的間接民主。民主通過彰顯普通民眾在政治領域的價值以保證權力歸屬于人民。而憲政不同于民主,它力圖解決權力的歸屬問題,解決的是如何規范權力運行的問題,它依賴社會自治、法治、分權等制度安排以限制政府的權力。
西方政治史,正是民主和憲政的關系史,兩者或斗爭,或共存。眾所周知,在古希臘民主主導著政治生活,但也開創了從蘇格拉底、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批判純粹民主的歷史;而古羅馬、中世紀更是沒有了純粹民主的一席之地,憲政卻由此開始,法治、分權、公民社會、政教分離成為限制君主權力的有力武器。近代,隨著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興起,民主重振旗鼓,但在西方卻呈現出不同的景象:在法國,純粹的民主制塑造了法國大革命式的“歐洲的恥辱”[1](P11),導致了柏克所說的“真正的暴政”、托克維爾所說的“民主的專制”,以及勒龐所說的“集體的暴政”。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英美等國家通過一系列的制度建設,實現了民主和憲政的聯結。兩者相互配合、協調,結果是在避免各自弊端顯性化的同時,也構建了眾國,特別是后發國家頂禮膜拜的文明秩序。
英美等早發現代化國家,將從古羅馬延續下來的憲政傳統同近代的人民主權理論相結合,順利實現了政治現代化。具體看來,人民主權論下形成了廣泛的社會自治,民眾活躍在各種基層組織中,行使自我治理的權利。同時,民眾也在團體中習得治理的技藝,這種直接民主構成憲政的基礎性制度。自治訓練的具有公民意識的公民通過選舉的方式向政府官員進行授權。這個意義上的投票民主只是憲政的一個構件,是遴選政府官員的一種程序,也并非唯一。如在行政部門,恐怕只有行政長官適合民主選舉產生。而通過投票等方式組成的政府通過機構的分立與制衡相互制約、平衡可防止一權獨大。同時,通過客觀、普遍的規則之治,形成規則下的平等,讓人們以較低成本進行合作、交易,最為重要的是保障每個人的尊嚴不受政府任意侵犯。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英美等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實現了憲政和民主的結合。人民的自由、基本權利被置于首位;而針對民主,一方面把投票民主視為手段,另一方面將直接民主更多地保持在社會層面;同時,這種社會自治又成為限制政府自上而下極權的重要機制。總之,無論是直接民主,還是間接民主都為保障民眾的基本權利而服務。同時,“憲政會對‘人民主權’產生一種重要的約束力。原本人民主權意味著人民或者人民的代表擁有最高的權力意志,不受任何外在力量所限制,因此假設一個民主國家的過半數人民主張剝奪某人的生命,理論上都具有民主的正當性。但是,由于憲政主義確立了每個人擁有不可剝奪的生命權,哪怕國人皆曰可殺,一個無辜的生命仍不可遭到任意的侵害”[1](P28)。
總而觀之,在近代英美,“民主一直意味著自由的民主,不僅表現為自由公正的選舉,而且還表現為法治、分權以及對各種基本權利的保護”[2]。它們很難想象憲政主義和民主的分離。但是,在后現代化國家,事實卻發生了沒有憲政來克制民主的“神話”,我們看到的是非自由民主的崛起。
在平等和自由兩種價值間,民主制更能保障平等的實現。而以平等為取向的民主制可能會危及自由,也正是托克維爾所憂的問題。而后現代化國家的政治現代化卻將托克維爾的擔憂現實化。
一直以來,后現代化國家都以西方民主模式當作自己效仿的對象,一波波的民主化浪潮興起。“西方發達國家目前采用的‘普選制’似乎成為一種‘普世的’、不容違背的、標準而經典的民主選舉形式,一切與之不同的做法都極易受到非議和指責。”[3]加之現代化過程是一個各種矛盾集發的階段,社會轉型的苦難力圖通過各種方式釋放出來,而民主就是民眾找到的“救世主”。
但是,西方民主模式的引進卻引發了民主的病態形式——民粹主義。一個極具魅力的領袖動輒以民意為名,依持著選票的力量,試圖超越憲政體制的規范,做出種種不合法的事情,導致民主的專制。正如扎卡里亞所指:“以民主方式選舉出來的政府,尤其是那些連選連任的政府,習慣地無視憲法對它們權力的限制,隨意剝奪公民的基本權利和自由。從秘魯到巴勒斯坦,從塞拉里昂到斯洛伐克,從巴基斯坦到菲律賓,我們看到了在國際生活中令人不安的非自由民主現象的崛起。”[4]
一方面,這種“多數人的暴政”侵犯了少數人,特別是少數族群的基本權利,這也是后現代化國家戰爭不斷的原因。另一方面,“多數人”通過運用民主權利而塑造了一個強大的政府,而且民主的平等,造就的是脫離任何關系的原子化的個人,進而造成人人依賴強勢政府的心理。它使人“不太運用自己的自由意志,使每個公民逐漸失去自我活動的能力。……它不實行暴政,但是限制和壓迫人,使人精神頹廢,意志消沉和麻木不仁,最后使全體人民變成一群膽小到只會干活的牲畜,而政府成為牧人”[5](P156)。此時,還有何自由而言。
總之,后現代化國家將西方憲政民主進行了拆分,單單看到了民主,而沒有看到憲政制度。而理性主義主導的純粹民主塑造的平等的原子化個人并沒有保證人類的底線價值——自由,而且造就了一個極權的政府或領袖。
同樣作為后現代化國家的中國,近代在西方炮火一次次的沖擊下驚醒,悟道“落后就要挨打”。為了不挨打,就要實現富強,進而開啟了從器物到制度層面的改革之路。因此,當時中國的任何舉動都是圍繞著“救亡圖存、富國強兵”而展開的,憲政民主也不例外,這正是王人博所指的“富強為體,憲政為用”[6](P534)。由此,英美等國限制君主或政府權力,保障基本權利的憲政民主目標被置換掉。而且,在“民主憲政——救亡圖存”這一思想范式之間的中介是反對君主專制,實現社會動員。“‘立憲救國論’是想通過有效約束君權與召開國會這樣的手段來挽救世道人心,以形成‘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和‘公是公非’的局面,依靠認同與團結一致的力量將中國帶離困境,推向富強。”[7]
由此,當時中國的憲政民主之路更多地強調了民眾的參與,更傾向于通過憲政民主,否定君主專制來調動民眾投身到救國圖存的運動中,而且這一取向的憲政也同中國傳統中“公天下”、“天下大同”等理念實現了對接。由此看來,憲政民主在近代中國的意義在于它否定了君主專制以此來進行動員。從這一點看,我們也會理解為何政治變革從立憲轉向了民主共和:相信民眾的力量如此之強大,它是我們通向現代政治的主力。
進一步看來,憲政之所以在中國的功能實現了如此大的轉變,除了當時歷史情境使然,也在于中國沒有西方憲政民主生長的社會文化土壤。在中國傳統社會,人們是沒有基本權利意識的。這種非自發演進的制度移植,在沒有親緣性文化支撐的條件下,難免會出現功能扭曲。
而中國的啟蒙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更是直接提出了“民主”和“科學”的口號。復雜的西方政治理念被簡單化為“德先生”和“賽先生”,而這種認識更多地受到了法國啟蒙運動的影響。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陳獨秀是法國文明的崇拜者。陳獨秀在《新青年》上刊發的《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一文指出:“世界而無法蘭西,今日之黑暗不識仍居何等。”[8]無論是陳獨秀、李大釗還是高一涵,都尤其推崇盧梭的人民主權論。高一涵更指出:“盧梭之‘平等’‘自由’論,遂喚起法國之革命。”[9]自由來到中國,它的內涵不是與義務相對應的基本權利的維護,不是哈耶克眼中的“關系中的個人主義”,不是英美等國家式的底線價值,而是與法國傳統一脈相承的個性解放,從各種關系中解脫出來,其中加入了平等的成分。到此,我們就可感知到為何新文化運動時,民主,與平等相關的人民的統治為何被提升到首位。而復雜的憲政制度更被簡化為民主政治,如李大釗在談對憲政觀念時提出,政治制度的優劣關鍵在于能否暢通地表達人民意志,真正的民主政治應當是“惟民主主義為其精神,代議制度為其形質”。陳獨秀的憲政觀念更加明確,他提出:“由人民直接議定憲法,由憲法規定權限,用代表制按照憲法的規定執行民意。”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民主成為中國政治現代化的唯一根本性追求,同時也看到了一種多數人可以創建和更改憲法,人民的權力凌駕于憲法之上的危險。
正如姚中秋指出的:“中國的啟蒙學者受法國啟蒙思想的影響深厚,他們的觀念是法德式的,唯理主義、科學主義的。而對英國、美國的立憲根本沒有跟隨啟蒙運動這一事實,對啟蒙運動的另一支——蘇格蘭道德哲學也不感興趣。”[10](P311)在人民主權論這一根本性原則的引導下,在強調國家屬于人民的同時,中國啟蒙學者也無視英美等國法治、分權、政教分離、社會自治等多種限制權力的機制,而是追隨法國大革命,將克服專制,實現人民主權的機制簡化為一種民主政治。這種視野性遮蔽,使人民成為限制政府的唯一力量,而以平等、原子化的個人為基礎的民主,又讓松散、慵懶的民眾在制約政府面前力量薄弱,甚至讓憲法成為極權統治者手下的棋子,通過人民之手將其更改,從而實現自己的“宏圖大業”。由此看來,純粹的民主,不會使得人民真正成為國家的主人,擁有不可剝奪的基本權利,反而為極權統治埋下了隱患。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從憲政和民主關系的角度,英美等國家通過實現憲政和民主的聯結,對于業已集中與加強的、有走向專斷化傾向的權力進行有效規制,順利實現了政治現代化,也創建了有秩序的政治文明。反觀后現代化國家,由于在了解、移植西方政治制度時存在著視野性遮蔽,無視憲政而單單強調民主政治的移植,從而導致極權政治,民眾的基本權利得不到保障,社會轉型步履維艱。從這一角度講,后發國家社會轉型呼喚憲政民主。
但是,進一步分析,后現代化國家之所以產生這種眼光局限性,是因其更多地把西方制度當作自身實現國家富強的工具,這種工具論使得人們在移植相關制度時,必先經過自己的一番審視:此種制度是否有助于國家富強。而以政治動員能力著稱的民主必然比相對而言無效率的憲政更受青睞。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憲政民主的聯結是英美國家自發演進的結果,是發現而不是發明的,它有相應的社會、文化層面的支撐,而在缺乏“文化親緣性”的新環境,沒有相應道義資源的支撐,出現視野性遮蔽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而且即使移植成功了,在缺乏制度成長土壤的情況下,也會出現功能性的扭曲。
我國正處于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進程中。市場經濟下,自我利益最大化驅使資本向權力“尋租”,而一個沒有任何限制的權力試圖自我服務。這樣的情況下,政治和經濟聯姻,在摧毀市場經濟正常的運行秩序的同時,也使政治的合法性面臨危機,普通民眾的基本權利得不到維護,導致整個文明的失序。因而,“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社會高度整合,權力高度集中傳統的國家,社會轉型中的主要任務就是有效地防止權力在這一過程中的腐敗、失范與專斷”[11]。其中,人民的權力當然也是防范的對象,以防止人民的基本權利毀于自己的手中。為此,應將國家層面的民主視為一種程序,使其在保證人民主權的同時,把更多的活動空間留給保證權力規范運行的制度安排。而在社會層面把民主當作目的,鼓勵民眾參與社會治理,以防止權力的垂直一體化控制。
同時,既然無論從實踐經驗上,還是理論上都無法通過移植西方的憲政民主制度限制權力的專斷,我們的著力點便是從自身的傳統資源中發展出可利用的、同憲政民主一樣可制約權力專斷的理念或機制,這是我們今天進行現代化建設的起點。而且,今天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我們的傳統并不是像透過法國模式之鏡看待中國傳統的激進啟蒙學者描述的那么糟糕,如作為兼通西方古典自由主義和中國傳統的學者姚中秋試圖通過解開學者特別是中國啟蒙學者對西方現代性的誤解,呈現一個復雜、多元化的西方,以此為起點而重新發現一個不一樣的儒家。經由他重新發現后的儒家本身蘊含著對權力的制約、社會自治、對物質主義的平衡等成功文明的共性,可以支撐文明的秩序。
總之,近代以來,我們走過的歷史是激進主義主導下的全面反傳統的歷史,其背后有理性主義的支撐。我們妄想擦掉傳統,在一張白紙上勾勒出我們最期望的法國圖景。一方面,無視英美傳統中的憲政架構,法國式純粹民主政治的借鑒,卻將中國引向了權力的集中;另一方面,激進主義的全面反傳統將我們的傳統視同垃圾一樣丟棄,喪失一種可以通過“自發演進”趨向現代性的可能性。今天,在經濟精英和政治精英相互依賴之時,也到了應該認識到英美國家是通過憲政、民主的聯結,而不是純粹的民主而實現現代化的時候了。也應該認識到我們的傳統并不是啟蒙學者描繪的那么糟糕,其中有與現代性相契合的價值理念,更重要的是,傳統是我們現代化逃脫不掉的起點。為此,正如姚中秋所指出的,要實現現代化,中國人理當同時在兩方面深思明辨:“一方面,完整地理解現代優良秩序之生成過程及其制度架構和運行邏輯。另一方面,深入理解傳統,尤其是儒家,因為這構成了我們起步的現實。如此面向傳統,會通中西,中國文明才有可能走向自新之路。”[10](P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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