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冠楠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信息工程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冤案,簡言之就是事實上無罪而判有罪的案件。有人強調,中外刑事訴訟的歷史已經反復證明,錯誤的審判之惡果從來都是結在錯誤的偵查之病枝上的[1](P197)。固然,我國的“偵查中心主義”模式和“流水線作業”結構使大多數冤案均可回溯到偵查階段,但問題的一方面已然成了大眾常識,而另一方面卻遭到有意無意的忽視。也即冤案何以突破檢察機關審查批捕、審查起訴工作的層層審核,順利越過“三道機關、三道工序”的中堅環節——檢察環節,成為審判階段輸出的畸形“產品”?須知,檢察機關擁有法律監督專有權、司法審查權等足以矯正和過濾冤案的權力體系,且是唯一可以權力介入訴訟全程的機關。冤案的發生,不僅拷問偵查行為,更拷問著檢察機關的權力、義務與責任①責任,可從兩個維度理解:一是指法定職責,二是指不利后果或強制性義務,前者可稱作肯定性責任(功能性責任),后者為否定性責任(救濟性責任),狹義的責任僅指后者。本文為貼近主題并避免語義混淆,所述檢察責任亦即檢察機關的責任,采用的是狹義概念。。
探討檢察責任,首先要明確實然狀態的檢察權。檢察權,簡而言之,是指國家通過立法授予檢察機關的權力。檢察權是檢察理論中的核心與基礎概念,也是在內涵與外延上備受爭議的權力范疇。學界關于檢察權的討論,重點圍繞在檢察權與法律監督權的關系上。黑格爾在《法哲學》序言中說過,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2](P11)。筆者深以為然,無論二者在理論上是否兼容,檢察權作為整體性權力,根據《憲法》第129條及《刑事訴訟法(修訂)》第8條的規定,已經吸收融合了法律監督權。事實上,法律監督權可與檢察權各項權力互為滲透,彼此反映,區分的理論和實踐意義不大。但從實踐看,現有的檢察制度并沒有給檢察權以合理的定位與有效的制約。“權大責小”是檢察權力運作現狀的生動概括,檢察權的“雙刃效應”以及權力與責任的不對稱現象,為冤案的生成造就了程序縫隙。
“誰來監督監督者”,這個悖論一直是我國檢察權屢受質疑的原因。在實踐中,由于被特別強調的法律監督地位的存在,相對于其他司法主體,檢察權具有明顯的“雙刃效應”:一方面,由于檢察機關享有對違法偵查行為的問責權與懲戒權,偵查機關的取證行為存在被檢察機關恣意主導的可能;另一方面,檢察機關不僅可對審判結論提出否定意見,而且可對審理程序進行合法性監督,作為公訴方,無法擺脫自身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的詬病。
當然,我國的檢察監督是防止司法機關濫用權力的重要手段,籍此可確保司法公正。監督法官裁判,本來是創設檢察官制并采行控訴原則的重要目的,對于法官之裁判提起法律救濟途徑,則是監督的主要手段[3](P120)。但從近來發生的冤案如趙作海案、浙江叔侄冤案等來看,實然狀態中的檢察權似乎在督促、威懾偵查行為上的先天不足,而在判決結論上也有一定影響。從實踐中看,錯案一旦在偵查環節生成,經由檢察機關中轉繼送,在法院更改概率就會很低。檢察權力配置的這種超然性乃至不平衡性,不僅增加不了程序自身的糾錯能力,反而會導致“積錯難返”的局面。
從實踐來看,檢察官因其法律監督者的定位,在訴訟中的角色,并非“站著的法官”抑或“橡皮圖章”那樣簡單,它可能是“警察的警察”、“法官的法官”。但問題不止于此,檢察官的監督還存在不合理的“雙重標準”:在檢警關系上,基于追訴傾向,二者配合甚于制約,放任多于牽制,監督多為柔性,難以實現監督與行動的同步,這使冤案有了滋生的溫床;在審判指向上,法院多受其掣肘,唯恐動輒得咎,不敢輕易變更公訴意見或采納辯方意見,冤案也容易突破最后的“免疫”防線。可以想象,檢察權若在配置之初忽略了責任設定,不只是訴訟結構失衡的問題,更可能是程序功能失靈的問題。
從許多冤案的背景看,檢察權力體系中權責失衡很明顯。在現代法治國家,權力即意味著責任,責任和權力乃是一物的兩面,如影隨形,權力實質上就是一種責任性權力[4]。既然立法賦予檢察機關相當大的權力,就要確保這些權力正常、有效的行使,防止虛置和異化。課以對等責任,權力主體才會有健全的“人格”,其行為才會趨于理性。前述案例共同揭示的一個潛在的危險是,檢察權與檢察責任的“比例倒置”,可能會給冤案以放任自流的機會,也排斥了法院后續更正的可能。在筆者看來,對任一冤案的發生,檢察權集公訴權、監督權、司法審查權“三權一體”,位于司法權力體系的“權力頂峰”,淡化、模糊甚至回避責任是不明智的。
從程序中違法偵查行為出現而未被及時指正,到冤案最終被法院定案,均是檢察機關應當承擔責任的現實基礎。加之,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是一種憲法職能,更沒有豁免監督權所生責任的道理。然而,無論從制度層面還是從觀念層面考量,檢察機關對冤案的責任似乎并沒有被引起足夠的重視,檢察責任問題基本上處于“被遺忘的角落”。從前述冤案看,檢察機關并沒有因冤案而被追責或追究與權力相對等的責任,這說明對檢察責任的理解和定位尚存問題。
責任是第一位的,權力是第二位的,責任重于權力。顛倒兩者關系就會出現無視責任而濫用權力,以權謀私的弊端[5]。我國的檢察權兼具司法的被動性及行政的單向性,濫用或誤用的后果很嚴重。強化檢察責任,建立責任——權力對接機制,對冤案防范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首先,強化檢察責任是規范檢察權力行使行為必要的前置要件之一。無論檢察權力配置模式是否合理,單從現狀出發,檢察權力膨脹、訴訟結構失衡,確系不爭的事實。這種復合權力對其他司法機關兼施以“手電筒照人式”的單向影響,如缺乏責任約束,很容易演變成一種失去制約的專斷性權力,會明顯帶有極其濃厚的人治社會的色彩[6]。訴訟機制的公正性在于其制衡性,一旦“權威——服從”的心理效應被激活,其他主體就有被檢察機關“綁架”的危險,其后果不可僅在訴訟領域評估。有鑒于此,必須讓檢察機關的行為接受責任的嚴格約束。
其次,強化檢察責任為有效督促檢察機關職能履行職能提供保障。檢察機關批捕、控訴還有法律監督等任一職能的履行,均可使冤案在程序中得以阻隔。可見,冤案的預防與檢察院職權的行使不無關系。以偵查為例,由于現有的“提前介入”、“檢察引導偵查”等缺乏立法規范,偵查監督常為事后監督,起不到冤案防范的作用,這也給檢察機關規避責任留有口實。而明定了檢察機關的案件責任,檢察院不會只做消極的“書案官署”,相反,對案件嚴格審核,對律師意見充分尊重,甚至主動提前介入等等,將會是現有制度框架內“自覺”的舉措,這不僅會使國家的法律監督權落到實處,而且有益于非法取證行為的遏止與冤案防范。
再次,強化檢察責任是確保程序正義的必要途徑。檢察院的法律監督權能夠有效控制偵查權,但也可能架空審判權,讓平等武裝、中立裁判無從談起,故此,檢察權對審判權的克制必須在理性、適度的范圍內。大陸法系的法、徳兩國的檢察機構有著類似的“監督”職能,但其更多體現在對警察權的制約上[7]。這提供的啟示是:在現有訴訟格局下,應當加強檢警的聯系,同時對法院的監督應適當謙抑。在無人監督監督者的情況下,檢察責任制度可充當檢察權指向、力度的合理“修正器”,使檢察權遵循自然正義規則,服務于訴訟目的及刑事政策。譬如,可通過強化檢察機關的偵查監督責任,規范偵查行為,嚴格把關;再如,可通過責任機制,盡量淡化對審判活動的干預,充實庭審,筑牢冤案的最后防線。
前文已述,檢察機關的權力體系相對其它司法機關具有優越性,按照權責一致原則,筆者認為,立足于我國檢察制度,在檢察機關冤案責任分配上,應做到嚴格、嚴肅、嚴謹。所謂嚴格,就是全面評估檢察機關在實際中的地位和功能,實現責任與權力的一致性;所謂嚴肅,是指確保價值層面責任定位的人權保障取向,強化冤案預防功能;所謂嚴謹,是指實現定責的科學性,符合訴訟機理和程序正義。這可從下述四方面理解:
其一,從防止檢察權濫用的角度分析。“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歷年來,不同層面權力的濫用不僅損害黨和政府的公信力、危害社會的穩定、破壞社會資源的優化配置,更容易導致公眾法律信念的淡漠和社會風氣、道德水準的降低。而檢察院的法律監督權遠遠超越了程序內生的制衡性,構成了對程序封閉體系自洽性的潛在威脅。博登海默關于“一個被授予權力的人,總是面臨著濫用權力的誘惑,面臨著逾越正義和道德界限的誘惑”的精辟認識,以及孟德斯鳩關于“一切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用權力制約權力”的經典之談,都意指一種由檢察官主持進行的法律監督機制,會完全打破訴訟程序自身的平衡性,使權力分立制衡機制成為虛無[6]。遺憾的是,作為統一行使國家權力的人民代表大會職權虛化,無法按憲法和法律的規定行使對行政、司法權的監督[8]。因此,檢察權的單向性、垂直性特征,意味著以責任約束權力,嚴格限制檢察權的恣意,是一種必要的、最后的選擇。
其二,從規范取證行為的角度分析。據學者統計,2003年以來曝光的冤案,基本都屬于命案,包括搶劫殺人、強奸殺人等[9]。命案歷來被視為一種嚴重犯罪,社會關注度高,前幾年“命案必破”的口號及“限期破案“的實踐即是表現。面對命案,偵查人員,乃至檢察人員的辦案壓力都很大,為能及時破案,他們都會對彼此的行為體諒、理解乃至容忍。這樣,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等違法偵查行為或因此成為這類案件中的一種規律性行為,違法偵查行為之所以發生,并非偵查人員生性喜歡這種方式行使偵查權,主要在于違法偵查不會給其帶來不利后果,而且可能帶來額外的好處[10](P281)。這種好處自然來自破案效應。在證據資源、司法資源稀缺以及社會默許的背景下,偵查人員有著很強的“口供情結”及這種情結支配下高概率的違法取證傾向,此時如若檢察機關置之不理,甚至于放縱,即喪失了將冤案扼殺于搖籃中的機會。
其三,從檢察機關程序參與的角度分析。檢察機關作為國家專門的法律監督機關,擁有法定的對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犯罪的偵查權、批捕權、訴權和訴訟監督等權力,是唯一可能參與刑事訴訟程序各個階段的司法機關。檢察職能的正確行使,可促進刑事訴訟法律關系良性運作,避免真相扭曲、正義蒙羞。而參與訴訟環節越多,在程序中自身出錯的風險也就越大,理論上應對錯誤承擔的責任就越大。此外,檢察機關的多重參與身份,也決定了它不僅要承擔監督法律關系中的責任,更要承擔訴訟法律關系中的責任。
“行為—責任模式”是現代立法的首要原則和技術。法律每設定一項權力,就必須對應設定履行此項權力的責任,否則即為立法的不法[11]。在冤案防范的視野,檢察責任制度必須緊繞規制權力、防止其異變的主題,一要督促權力的有效行使,既盡職盡責,又遵循訴訟規律;二要保障權力的正確行使,既滿足國家期待,又符合訴訟角色。
檢察權是個集合性的權力體系,每一種權力都需要與之對應的責任進行督促和保障,且不同權力與責任的關系也略顯相同。因此,檢察責任也應進行類型化探討。筆者注意到,司法審查過失、起訴過失的責任,在《人民檢察院錯案責任追究條例(試行)》均有所體現,但監督過失責任卻處于制度真空,如作為監督對象的公安機關存在刑訊逼供行為,最后在法院的判決下成了冤案,檢察官應否承擔監督失職責任及如何承擔的問題等,依然語焉不詳。這不合“責任性權力”的要求及權責一致原則。
檢察機關應否因控訴、審查行為過錯對冤案承擔責任,毋庸置論。但至于檢察機關應對其監督失職行為承擔責任,則鮮有人論及。實然狀態下,法律監督權是檢察權的核心,甚至有學者認為,二者是同一事物的兩種命題,或者說是從不同的角度表述同一件事物:法律監督權強調的是它的性質和功能,檢察權表征的是它的具體權能和實際行使[12]。因此,強調檢察機關的監督責任,不僅是對檢察機關訴訟職能責任的補充,亦是豐富完善檢察責任體系的重要一環。更重要的是,可讓監督者走出被監督者之錯“事不關己”,乃至“任憑風起浪,穩坐釣魚臺”的習慣誤區,使監督者與被監督者命運相縛、利害相關,這樣,冤案在審前可得到更嚴密的防范。
關于檢察機關的監督責任模式,筆者認為可參酌刑法學的監督過失理論。所謂監督過失,是指監督者亦即自己并不親自從事危險事務,但是對于擔當者負有監督責任者,在擔當者的過失行為發生結果時應當負的過失責任[13](P184)。在監督過失關系中,監督者與被監督者之間,由于監督者的懈怠或者疏忽,以至于致使被監督者在履行業務或工作的過程中故意或過失地引發了嚴重危害社會的結果,在追究被監督者犯罪的同時,也應相應地追究監督者[14]。這種理論在評價存在監督關系的主體對行為的責任方面具有普適性,其原理及責任構成,對構建檢察機關監督過失責任制度可資借鑒。
引入監督過失責任可能會使檢察機關的責任體系造成層疊與沖突,畢竟,檢察權是個頗有爭議的權力集合,每種權力對應的責任構成不盡相同。況且,理論上的檢察權體系中的法律監督權應屬“處分權”還是“建議權”,直接決定與權力對應責任的定位。但在筆者看來,這只是一個制度建構技術的問題。如果訴訟程序的鏈條緊湊而合理,程序參與者將很難找到恣意妄為的空間[15]。為冤案防范考慮,司法權力的責任體系必須構建嚴密。而至于如何厘定檢察責任的構成及追究機制,進而讓公檢法三機關處于良性互動,實現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的動態平衡,筆者囿于篇幅將另撰文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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